圣殿骑士团的大团长菲利普并非是个平庸无能之人,相反的,他可以称得上睿智而又谨慎,又足够虔诚,而且在用人方面,他有着超乎常人的直觉——圣殿骑士团中有着将近六百名骑士以及更多的扈从和武装侍从,以及三四百名修士骑士——但是他总能够迅速地掌握他们的优点和缺点,并且适时的将他们安插到一个合适的位置上。
他放在加沙拉法的骑士总管,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也是为了回应天主的呼召,千里迢迢的从马赛来到圣地的,无人可以质疑他的忠诚——他的军事天赋虽然不够出众,但为人沉稳,作为守军一方,有着这样的统帅再好不过。
在圣殿骑士团大团长菲利普的认知中,加沙拉法至少可以支撑一个月甚至更久的时间,但他们得到的讯息却是加沙拉法一周内便沦陷了。
当君王们用质疑和探寻的目光看着他的时候,菲利普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信鸽可以带来加沙拉法沦陷的消息,却无法详述沦陷的整个过程——可能还要等到两三周后,他们才能知道详情。
“或许是那些撒拉逊人又使用了什么诡计?”
一个圣殿骑士徒劳的说道,站在他身边的瓦尔特发出了不屑的嘲笑声。
“看来我们要做两手准备。”腓特烈一世说。
确实如此,他们在几天前才得到了萨拉丁的大军已经抵达达鲁姆的消息,达鲁姆虽然也是一座港口城市,但它的体量和重要性完全比不上加沙拉法,因此他们觉得还有时间。
但若是加沙拉法沦陷,那么横亘在萨拉丁大军与这座圣城之间的就只有雅诗基伦与蒙吉萨。
这两座城市与达鲁姆一样只是内里空虚的小城,完全无法让他们寄予希望——要知道加沙拉法经过了十字军数十年的经营,有着大大小小好几座城堡,更有着三千人的驻军。
理查烦恼地抓了抓那头蓬乱的红发:“现在说什么都为时过早,等确定加沙拉法的具体情况后我们再来做决定——现在最重要的是打下霍姆斯。”
已经可以确定霍姆斯有着这么一个大敌了,即便他们现在就回撤往亚拉萨路去,都无法避开他所可能带来的威胁。
何况还有大马士革——他们实在不想第三次去攻打大马士革了。
塞萨尔与鲍德温对望了一眼,鲍德温微微颔首,他们等待的不单单是加沙拉法沦陷的过程,还有商人和骑士们对萨拉丁大军的估测与衡量,这才是最为重要的讯息。
与此同时,在加沙拉法最大的一座城堡中,萨拉丁正在招待自己的俘虏。
他端坐在宝座之上,身着着黄色的丝绸长袍,这不是他平时的打扮,平时他多数身着纯黑色的棉布大袍——他之所以如此装扮,正是因为他们的先知曾经教导他们说,应当在面见自己的敌人时,穿上丝绸,以显示一个胜利者应有的荣光。
他也这么做了,而他身边则环绕着一群白皮肤或者是褐色皮肤的少年人,他们要比同龄的孩子更为高大强壮,目光炯炯,肩膀宽阔,身形高挑,头上缠绕着白色的布巾,而身上居然也穿着与萨拉丁同样的黄色丝绸,这是一种荣耀——萨拉丁所赋予他们的。
人们称他们为“马穆鲁克”,马穆鲁克原先就有着奴隶的意思,但原先的苏丹身边所有的马穆鲁克都不够纯粹——这些少年人都是萨拉丁的私人奴隶,原先的却是奴隶中混杂着自由民和雇佣兵。
他们对苏丹忠心耿耿,几乎将他看作了行走在地上的先知和自己的另一个父亲,这场胜利更是他们让他们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对于这些奴隶们而言,没有什么能够比跟随着一个伟大又勇武的主人更好的事情了。
萨拉丁所见的这位俘虏,正是圣殿骑士团派驻到加沙拉法的骑士总管。
他见到萨拉丁的时候,先是惭愧的低下头去,而后又耿直的立起了脖颈,萨拉丁见了并不恼怒,也不要求他跪拜,反而叫人去掉了他身上的镣铐,“给他一杯水喝。”一个马穆鲁克走过去,从银壶中倒出了一杯玫瑰水,放到了这个俘虏面前。
加沙拉法的骑士总管有些犹豫,他知道撒拉逊人的法律,但凡一个苏丹或者是埃米尔、维齐尔这样的首领给了俘虏食物或者水,就代表是要赦免他了,他想要拒绝——他失去了加沙拉法,他知道,即便他能够回到圣殿骑士团,骑士们也会追问他,如何会让这么一座重要的城市轻易的沦落在敌人之手。
而这个理由他几乎说不出来,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要拒绝这杯玫瑰水,任由对方杀死自己,但对于生的渴望,还是让他接过了水,他迅速的把它放在唇边,抿了一口,明明是甘甜清凉的玫瑰水,他喝起来却像是一杯苦涩的毒药。
见他喝了玫瑰水,萨拉丁对这个人的兴趣便少了一些。
他不知道自己是希望看到这样的敌人越多越好,还是越少越好。
站在一个苏丹的立场,他当然希望这样的蠢货能多几个,这样,他统一撒拉逊世界,并且将这些法兰克人驱逐出去的目的就能更快的达到,但有时候他也觉得,若是与这些人做敌人,反而是对自己的一种羞辱。
他摇了摇头,“把他带下去吧,给他一个房间。”
马穆鲁克就要将骑士总管带走,他却固执地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终于迟疑不决的问道:“我,我的妻子和孩子呢?”
“他们都很好。”
“我不信。如果您正如您所说的那样慷慨,你应该把他们送到我的身边,不见到他们,我是不会心安的。”
“那你就不安好了。”萨拉丁冷淡地说道,瞥了他一眼,根本不想和他解释自己是如何对待俘虏的,尤其是对那些无辜的妇孺。
他再次挥了挥手,这次马穆鲁克们不再犹豫,推搡着那个骑士,把他带了出去,那个骑士也没再敢继续叫嚷——隐藏在那份不耐烦下的是冰冷的杀意,他能感觉得到。
萨拉丁确实宽容,但他厌恶那些懦夫、白痴和蠢蛋——这个骑士几乎身兼数职。
他确实没有想过自己能够如此之快的拿下加沙拉法。
在打下了达鲁姆后,萨拉丁出去的一支骑兵意外的遭到了十字军的袭击,几乎全军覆没,而逃回来的人所汇报的内容让他感到疑惑,因为他们所在的位置不该有如此之多的军力,尤其是得到过赐福的骑士才对。
那只是一座位于加沙拉法东侧的小城堡,萨拉丁几乎没有正眼看过那个地方,于是他又派出了一支人数虽少,但足够精悍的队伍,队伍中有着数名得到过先知启示的学者,而他们也确实在那里遇到了不下十个同样得到了天主赐福的骑士。
他们捉住了一个扈从,从他的口中得知,原来这座小城堡是属于加沙拉法城主夫人的——这就有点耐人寻味了,萨拉丁不可能不知道,圣殿骑士团是基督徒们的武装修士组织,这就意味着,但凡进入骑士团的人,无论是否有过婚姻,都要摒绝女色的——未婚的,当然要守贞,结了婚的,也如同修士一般断绝与世俗的一切关系,他们甚至不再与自己的妻子见面,更是将领地、姓氏和爵位全都交给了自己的儿子或是男性亲眷。
就算是这位骑士总管远在法兰克的妻子来探望他,也不该在这个地方。
何况他还听说这位夫人还与这位骑士有着一个两岁多大的儿子。
虽然大为奇怪,但继续追问下去之后,他才知道,这位骑士总管爱上了一个美貌的女人——她可能是个亚美尼亚人,又或是个以撒人,也有可能是一个突厥人,反正没什么可说的——她的美貌彻底的让这个骑士沉溺在了甜蜜的爱情之中,他们秘密结了婚,然后这个女人就被安置在距离加沙拉法不远的一座小城堡里。
骑士总管要求所有人把她当做一个伯爵夫人般的看待,并且安排了骑士来保护她。
这就是为什么萨拉丁的骑士小队竟然会在一个完全不曾预料的地方遭到袭击的原因。
在得知了这个消息后,萨拉丁并未如人们所以为的那样,立即加兵打下这座小城堡,并且抓住这个女人和那个孩子用人质来勒索加沙拉法的骑士总管。
这不是萨拉丁的作风,但他也不会白白舍弃这么一枚上好的筹码,他一边派使者前去加沙拉法的城堡,告知骑士总管,他的“妻子和孩子”正在苏丹萨拉丁的庇护之下,一边派出军队包围了这座小城堡,他无视于那个骑士总管的暴怒与挑衅,只是平静的等待着。
如果对方能够就此舍弃虚无缥缈的爱情而选择忠诚于自己的职责,萨拉丁或许还会高看他一眼。
但到了第五天的时候,即便他并没有攻打那座小城堡,也不曾隔绝食物和水的运输,加沙拉法的骑士总管依然无法按捺住自己的担忧——他打开了城门,并且率军冲向了萨拉丁的军队。
他或许抱着一丝侥幸,以为自己可以冲破撒拉逊人的大营,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接回安全的十字军城堡,但萨拉丁等的就是这一刻,他的马穆鲁克们便如同被放出去撕咬猎物的犬群,一瞬间便就吞没了加沙拉法的军队。
埋伏在城门附近的一支马穆鲁克军队更是趁机冲入了城内,并且在一番激烈无比的厮杀后控制了城门。
接下来的事情无需多说,骑士总管不但没能救出自己的妻儿,反而连自己都搭了进去,萨拉丁把他招来,也只不过想要看看这个为了女人而轻易舍弃了荣誉与职责的男人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早知道就不该浪费时间。”苏丹罕见地咕哝道。
接下来,他招来了他麾下的将领,分出一支军队直指拉姆拉和雅法,这是两处最有可能出兵对他们造成威胁的地方。
当然,他的大军主力所要面对的还是亚拉萨路。
如今,他们与亚拉萨路之间已经毫无阻碍,之后就要看是这座神圣的城市能够在他的大军面前坚持得足够久,又或者是远征大马士革,甚至于霍姆斯的军队是否能够在他打下亚拉萨路之前及时返回。
又或是他们能有其他的援军?譬如拜占庭和安条克?又或是亚美尼亚?
这个想法让萨拉丁都笑了,他望了望屋角的水钟,快要到做礼拜的时候了,他吩咐人拿来丝毯,并且叫来了自己的长子与自己一同跪拜,连续攻下了达鲁姆与加沙拉法确实令人欣喜,但他知道真主的考验从来不会如此轻易的被人通过。
只是你要如何选择呢?
那个黑发碧眼的少年人……
对于那些远道而来的君王来说,能够打下大马士革、霍姆斯与哈马,已经是意外之喜。
阿颇勒却是一座犹如钢铁铸造般的城市,阿颇勒城堡更是巨大的如同一座小城,要打下它,只怕要将战争持续到明年的一月,而那时,他可能已经占领了亚拉萨路。
可如果他要救援亚拉萨路,就不得不舍弃埃德萨。
埃德萨是他的领地,没有人会愿意为一片有主的土地长时间地打下去。
萨拉丁知道,在基督徒的国家,在那片陌生的大陆上,君王们也依然相倾轧,争斗不休,他们并不敢将全部的力量耗费在一个与他们几乎毫无关系的地方。
正如萨拉丁所想,此刻的十字军已经被大宦官的恶行激起了前所未有的悲动与愤怒,但凡见过了那些受害的人,就不可能不从心底升起一股浓重的仇恨,甚至连塞萨尔也是如此。
每个人,无论他是骑士还是扈从,又或者只是普通的民夫,一个个都通红了眼睛,敲打着自己的胸膛,发誓要为霍姆斯城内的基督徒复仇。
而在攻城战开始之前,十字军的修士和教士们,更是为这些死者举行了一场隆重的安魂弥撒,游行的队伍穿过了每个营地,骑士们在见到游行队伍过来的时候,要么跟上队伍,要么就跪在路边划着十字,为这些无辜的亡者祈祷。
此次行动攻势无疑是相当凶狠的,甚至远超过了大马士革的时候,攻城塔、投石车、弩炮,还有希腊火,它们的呼啸声如同人们的哀泣,白昼连接着黑夜,绵绵不绝。
同时与大马士革时一样,他们也开始挖掘城墙。
而霍姆斯城中的撒拉逊人,也知道若是霍姆斯被攻破,没有一个人能够逃得了性命,这已经不是能够通过谈判和交易可以缓解的仇怨了。
他们只能涌上城墙,用尽一切方法阻挡十字军的攻势,而让塞萨尔感到疑惑的是,他和鲍德温,或者是理查,都只会寻找那些被学者和战士们把守着的地方突破——一般而言,它们都是很显眼的,守卫的人数不多,守城器械也是寥寥无几,却能够遏制住基督徒如同浪潮般的攻势。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地方并不如他们想象的多。
在战斗的间隙,塞萨尔与鲍德温说了这件事情,鲍德温露出了几分犹疑:“难道他们要仿效沙瓦尔吗?”
有意让十字军入城,而后将他们的城市与敌人一起烧掉。
但塞萨尔只是沉默的望了望城内,与当初的福斯塔特不同,这座城市并未投降,每个人都知道城内的居民没有活着出城的可能,何况霍姆斯早在他们到来之前就封城了,他们也问询过了周围的商人,之前霍姆斯并未曾购入大量的油脂和瓦罐。
而且若是依照十字军最新的管理方式,他们在进城之后,并不会纵容骑士们到处劫掠,以至于人员分散,情况驳杂,处处混乱——大卫早已拿出了霍姆斯的地图,而地图上,他们已经各自做了分区。
无论是从哪一座城墙攻入霍姆斯,秩序都不会乱,而且也有大量的水囊和沙土随着他们一同进入城市,可以说,即便是城市中的人有意纵火,也无法达成如福斯塔特那样的效果。
只是事态的发展已经容不得他们多想,他们要尽快的拿下霍姆斯,而后率军返回亚拉萨路,他们相信留守在亚拉萨路的贝利昂伯爵,但萨拉丁已经证明了他以往的威名并非空穴来风。
即便如此,打下霍姆斯也让他们耗费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打下城市后,毫无疑问的,十字军并未留下俘虏,而是处死了所有的撒拉逊人,在撒拉逊人的居所中,他们发现了不少早已死去的老人和孩子,还有女人,他们或许已经预料到了自己将要遭遇的悲惨命运,而纷纷选择了被自己的孩子,丈夫或者是父亲杀死。
之后,有关于军队的去向又成了一个难题。
无论是理查还是腓特烈一世,并没有率军回返的想法,他们也是在战场上驰骋了数年的人物。当然知道一场战争也如同风势一般,有着正向与逆向的时候,正向的时候,士气如虹,几乎可以摧毁眼前的一切障碍,无论是击溃敌人的军队,还是夺取他们的城市,都轻易如同探囊之物。
但相对的,如果是逆向,无论多么精妙的战术,还是强大的军队都会陷入各种各样的厄运之中。
眼看着有可能再现第一次东征时的辉煌胜利,腓特烈一世和理查都不愿轻易放弃这个机会。
倒是腓力二世认为自己所攫取的宗教资本已经够了,他想要回去。
但他这里大概还有近三千个士兵以及两百多名骑士,其中和他关系最为亲近的是香槟伯爵——而在攻打霍姆斯的时候,他不幸受了伤,已经决定与他一起回去法兰克,香槟伯爵的两个弟弟则决定留下来。
毕竟这场东征对于他们来说,也可能是最后一次,他们都不再是年轻人了,当然希望能够取得一个圆满的结果。
腓特烈一世和理查都没有阻拦的意思,也没有这个必要。
毕竟腓力二世已经答应下来,如果有骑士和领主想要留下来的话,都可以留下,他甚至可以承担一部分骑士的俸金。
这也算得上是情真意切了,只是他还是有些遗憾无法与塞萨尔继续并肩作战,而塞萨尔也只能苦笑着回答他说——即便他留下,他也无法继续与自己一同作战了。
因为他也已经与腓特烈一世,还有理查商讨过,他将会随着鲍德温一同回到亚拉萨路,而让理查与腓特烈一世一同继续攻打哈马或是之后的阿颇勒。
“但埃德萨,埃德萨就近在咫尺啊。”腓力二世忍不住喊道。
“比起埃德萨更重要的是亚拉萨路,那是最神圣的神圣之地。”
腓力二世动了动嘴唇没说话,但塞萨尔能够看得出他眼中的意思,亚拉萨路终究是鲍德温的,埃德萨才是塞萨尔的。虽然说,附庸有着为君王效力的义务,但这其中转圜的余地可大了,不看安条克大公波希蒙德直到现在都不曾露过面吗?
“我向鲍德温发过誓的,他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塞萨尔说,何况他们要一路赶回亚拉萨路,漫长的路程不说,抵达了亚拉萨路后,可能还要立即参与到战斗中。
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放心让鲍德温一个人回去。
腓力二世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却只见理查大踏步的走了进来,“那个宦官的尸体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