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抵达霍姆斯的第三天,他们的使者策马走入了城内,这位使者是善堂骑士团中的一员,虽然年纪老迈,但目光锐利,神采奕奕。
说起来,善堂骑士团与霍姆斯还是有一份难解的缘分。
霍姆斯与大马士革不同,在第一次十字军东征的时候,它就曾经沦陷于图卢兹的雷蒙德之手,但雷蒙德并没有将这座城市放在心中,而是在大肆劫掠后继续行军,将其弃置于脑后。
直到1110年,坦克雷德重新夺取了这里,在之后的三十年里它一直属于的黎波里伯国。问题是,他的后继者雷蒙德二世无力独自抵抗赞吉王朝的大军,于是与善堂骑士团做了交易——他赠送出去的城堡与城市中,就有霍姆斯,而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善堂骑士团却也辜负了雷蒙德二世的期望,又或者是当时的善堂大团长不愿意将所有的精力放在的黎波里的霍姆斯。
这座城市就如同一座物质不丰的孤岛,不值得他竭心尽力的去护卫。
因此大约在十年前,它又重新被努尔丁夺回,这座城市已经经历了好几位主人,而城内的居民也都是一些胸无大志,鼠目寸光之徒,不然也不会让大宦官米特什金轻而易举地用一笔钱财“买下”。
十字军期望着他们能够通过谈判的方式得到这座城市,但让他们惊恐、愤怒,又失望的事情很快就发生了,使者很快就被送了出来。
他倒骑在一头骡子上,浑身赤裸,身上涂满了松脂,就连面孔也不例外。
而在松脂之上黏着羽毛,碎毛皮,布条之类的东西,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一头动物而非一个人,他的脖子上还挂着两个圆咕隆咚的东西,像是……
得到过赐福的骑士一看便惊声叫了起来,“人头!”
那是两个人头,而从发色上可以依稀辨认出,正是他带去的两个侍从。
塞萨尔再也顾不得其他,策马飞奔过去。
他在城内守军的射程中接住了这个摇摇欲坠的老骑士,并且带着他迅速的向着十字军的大营撤回,而城上的守军也只是看着,并未射箭。
若这是一个没有天主赐福,只有极其落后的医术与草药的世界,这个老骑士必死无疑。
万幸的是,他终究是得到过赐福的人,而这里多的是可以为他治疗的教士,只是这个过程非常的痛苦,他们首先剥去了那些盖在他面孔上的松脂,这些人似乎根本不在乎他是否还能呼吸,被烧热后融化的松脂堵住了他的眼睛,鼻子和嘴巴,而一揭下,就是一片热气腾腾的血肉模糊。
腓特烈一世看到一块血肉上还混杂着老骑士蓬乱的胡须——他打了个抖,情不自禁地抚摸着自己的胡须,“或许是该剃剃胡子……”他喃喃自语道。
塞萨尔马上叫人拿来烈酒,事实上就是他蒸馏出来的酒精,叫那些教士们洗了手再动作,并且挥退了其他想要来帮忙的骑士,他不确定在教士们的治疗下,短暂接触过外界空气的伤口还会不会感染,但为了以防万一,他们将老骑士安置在一处空旷的荒地上,由塞萨尔和一个自告奋勇,手指纤细,意志坚定的扈从来剥掉那些凝固了的松脂。
每剥一块,老骑士就会发出一声瘆人的惨叫,还没处理到胸前,那位老骑士便昏厥了过去,处理到手臂的时候,他又醒了过来,随后又昏厥了过去,连续重复了好几次,经受了叫人难以想象的折磨,才终于在教士们的竭力救治下保住了性命。
而那两个被挂在他脖子上的头颅也被证实,确实就是他所带去的那两个侍从。
不仅如此,当老骑士醒来后,还告诉了他们一个可怕的消息。当初霍姆斯的总督在大马士革所发出的威胁,现在的霍姆斯总督大宦官米特什金可能真的要兑现了。
伊本只是为了勒索和威慑。
大宦官则毫无疑问是为了再次唤起基督徒与撒拉逊人之间的仇恨,而他也确实做到了——大马士革城中被塞萨尔救赎的基督徒总共有两千三百六十七个,霍姆斯城内基督徒的人数约有他们的两倍或是更多。
毕竟大宦官是通过贿赂得到这座城市的,城内的人对他几乎没有防备,即便他带来了一万人的军队,那又如何?
他们满心以为大宦官做得最苛刻的事情,也只不过是敲诈和盘剥城中的居民,并且拿着那些异教徒和即将抵达的十字军讨价还价,连他们的总督都弃他们而去了,重新接受基督徒的统治,也没什么不好,说不定,再过个一二十年就会有另外一个埃米尔,或者是苏丹夺回霍姆斯。
事实证明,在呼啸而来的洪流中,想要随波逐流的人必然会撞得头破血流。
大宦官有着一张慈祥的面孔,虽然身材高大,但他站立在那里面带笑容的时候,谁也不会觉得他是个威胁,但就在十字军从大马士革开拔,而大宦官的诡计并未得逞——在属于他的最后一支军队驶入了城内,他吩咐关上城门的那一刻,他就变了。
他借着商讨事情的理由,将霍姆斯城内所有有能力的将领,学者,甚至只是有着一些钱财和威望的,总之有话语权的家伙全都聚集了起来,然后大门一关——他带来的那些战士与士兵便在厅堂里展开了惨无人道的屠杀。无论是撒拉逊人,基督徒还是以撒人,他一个也没放过。
厅堂中血迹未干,他又派出亲信,奔驰到各处,在这些人的家中带走他们的家人与财物,这些亲眷友人说是被投入监牢,事实上也就执行的人才知道,他们都被带到了库尔德城堡内(霍姆斯的总督宫与城堡,在基督徒统治这里的时候称作骑士城堡),秘密处死了。
一些谨慎敏锐的基督徒察觉出不对,想要逃走。但此时,四面城门已关,他们又能走到哪里去呢?
而大宦官重新梳洗过,换了衣服,又露出一副温和慈祥的面容,出现在了民众面前,他的士兵们则不断的行走在各个街巷,大声宣读着他的通告,他要求基督徒自己走出来,或者是被交出来,他不是想要杀死他们,只是想要拿他们来与城外的十字军谈判,他言辞殷切,语气诚恳,保证这些基督徒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他说:“我听说大马士革现在的基督徒总督是一个仁慈到就连异教徒也能得到其怜悯的人。
他们第一次占领大马士革的时候,大马士革城中的居民依然可以安居乐业,保有自己的家园和财产——除了城中多出了很多基督徒骑士之外,与之前竟然毫无区别。
不仅如此,在伊本占领了大马士革后,他还以自己的信誉救出了城内所有的基督徒。”
在这里,他略微说了一个小谎,毕竟伊本是有过“信仰之光”名号的人,人们甚至把他称为努尔丁的继承人,若是让人们知道,他和他的豺狼们只是因为贪生怕死而放走了那些基督徒——着实令人倍感耻辱。
就算如大宦官这样的人,在说出伊本的名字时,都忍不住胸膛起伏,咬牙切齿,但他随即便露出了更为温柔的笑容,继续说道。
“而他在离开大马士革的时候,甚至带走了更多的撒拉逊人——他们都是一些无辜的人,而他们也并未沦为奴隶,只是就此离开了大马士革。
他就是那么一个好心的人。”
也有人心生疑窦,若是如此,大宦官为什么不命令他们打开城门,向十字军投降呢?
大宦官却摇了摇头,说,“大马士革的撒拉逊人再如何,也是拿了赎身钱的,而且也有一部分寺庙被十字军们改做了教堂。
如果我们可以不出这笔钱,也让真主的殿堂不至于受到玷污,岂不是更好?他是个好人,我们总能说服他的。”
听了这样的话,人们便不疑有他。
许多基督徒走了出来,他们以为自己只需要在监牢里待上几天,虽然辛苦,但同样的他们不希望看到战争发生在霍姆斯,他们在这里也是有产业,有家人,有朋友的。
其中一些朋友还是撒拉逊人。
他们走上街道,被士兵们礼貌的记录了身份,并且井然有序的向着监牢走去的时候,还有撒拉逊人的邻居或者是朋友冲上来递给他们酒和食物呢,他们安慰基督徒说,只要等上几天,等到谈判结束,你们就能够被释放了。
基督徒们也很坦然,还将自己的家和产业托付给自己的撒拉逊朋友,甚至告诉他们一些货物可能需要尽快处理。
如果只是受几天煎熬就能够被释放的话,他们也不是不能接受。
毕竟等到十字军拥有了这座城市,他们的税收就可以低上一大截,今后还能得到不少基督徒才有的特权,“那位总督大人还在塞浦路斯经营冰糖和罗马水泥呢。”这些东西在霍姆斯也是炙手可热的货物。
他们怀抱着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落入了大宦官的圈套,一些人甚至在次日被带上了城墙上时,还一无所觉。
他们以为是十字军想要看看他们,又或是他们会是第一批被释放的人。
而这些人脸上的笑容还未消失,头颅便已经跌落到了城墙下。他们确实看到了十字军,看到那个曾经被誉为圣城之盾的仁慈领主,却是以孤零零一个头颅的方式,随即他们的身躯也被推下了城墙。
但无论如何,掉落的头颅是没有办法再重新接回到身躯上的。
此时已经有大马士革的商人——他们与霍姆斯的基督徒商人也有一些来往,甚至是亲眷,见到这一景象无不目眦欲裂,他们拼命的冲了过来,不顾士兵们的阻挠,向着城墙上大声的呐喊起来,希望能够阻止这样的暴行,但无论他们如何悲恸,如何愤怒,都只是徒劳。
微妙的是,城墙上的守军也未对他们投掷石头或者是发射弩箭,他们只是冷漠的注视着这些发狂的人。
更多的基督徒正在被推上城墙,不单是老人和男人,女人和孩子也难以避开这样的厄运。
只是当一个孕妇被送上来的时候,就连行刑的撒拉逊人都不由得露出了一丝犹豫,但他随即便回过头去,手中的弯刀依然准确无误的斩下了她的头颅,孕妇的呼喊凝固在胸腔中,随后她从高高的城墙上跌下,字面意义上的四分五裂。
“上帝啊,上帝啊,他们要干什么?他们发了疯吗?”
腓力二世忍不住大声叫道,理查则紧抿着双唇,腓特烈一世神色严肃,握紧了他身边儿子的手臂,“这就是战争,真正的战争!”他低声说道。
即便他们在攻破突厥人的都城科尼亚的时候,科尼亚城中的突厥人,也不曾将所有的基督徒压到城墙上逐一杀死,而且是在他们的注视之下。
霍姆斯的人如此做,根本就是不打算继续活下去了,他们要与十字军决一死战。
大宦官也已经走到了城墙上,他的身边簇拥着学者和战士,他们都不是霍姆斯人,而是已经向真主发了誓,要为他们的苏丹努尔丁复仇以及重振撒拉逊荣光的人,他们一路跟随着大宦官,一路从阿颇勒来到了这里——极具讽刺意义的是,现在只有一个不是男人的男人没有更变自己的理想。
“那是……”
“圣城之矛与圣城之盾。”大宦官回答了身边人的问题。
一匹黑马,一匹白马连带他们身上的骑士正在迅速地奔驰而来,鲍德温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呼喊,在与大宦官四目相对的时候,就已经投出了手中闪烁着明亮白光的长矛。
众人哗然,更有人冲了上来,挡在大宦官面前,但这柄圣洁的长矛简直比思维还要快,一下就贯穿了大宦官的胸膛!
人们大叫着,而大宦官只是下意识地一抬手,紧紧地抓住了这柄长矛,让它无法继续深入,他不顾双手传来的灼烧感与刺痛,将这件神圣的武器拔了下来。
圣乔治虽然不是他们撒拉逊人的先知,但也应该是一位受人尊敬和爱戴的学者,他的战绩即便是撒拉逊人之中也有传说,而这柄长矛是何等的纯洁而又锐利。
大宦官凝视了它良久,直到它在自己的手中化为光点,基督徒们期待着他能够倒下或者是面露痛苦之色,但大宦官只是无比平静的解开了身上的长袍,他甚至没有穿着甲胄——他向城内外的人展示自己的身躯,那个被圣乔治之矛贯穿的洞口正在消失。
而等到一旁的侍从为他擦拭过之后,他的伤口竟然已经全部痊愈了,见到这个景象的撒拉逊人都高呼起来,振奋不已,而基督徒这里却是一片沉寂。
“我会杀死城中所有的基督徒,他们的哭声将会是这场战争的前奏。”
他说完,便从城墙上离开了,被推上城墙杀死的基督徒,事实上只有很小的一部分,更多的死在了监牢里,广场上。
而此时,霍姆斯的人们才知道上了大宦官的当,大宦官正是担心他们会与十字军媾和,才将他们推上了一条万劫不复的道路。
现在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守住霍姆斯,如果守不住霍姆斯,十字军进城来后,即便是塞萨尔也无法阻挡他们以血还血以牙换牙,霍姆斯人哭着,嘶喊着,甚至比那些死去的基督徒更为愤怒,但为时已晚,他们必须战斗。
塞萨尔护着鲍德温回到大营,那些被推下城墙的尸骸已经收敛起来(守军卫兵并未阻挡或是乘机截杀),经过辨认,这些人中,不但有普通的农民、工匠,甚至还有在霍姆斯城中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能够得到前总督信任和看重的商人与学者,还有数十位教士。
大宦官如此做,已经截断了霍姆斯的民众与基督徒们谈判的任何一点可能。
虽然知道这种事情不可避免,但塞萨尔的心中依然沉甸甸的,鲍德温的手放在了他的肩头。
“没事,我能调整过来。”
他们的敌人中固然有伊本这样贪生怕死的懦夫,却也会有舍身忘我的枭雄——站在基督徒与部分霍姆斯民众的立场上,大宦官是个十恶不赦的罪犯,是一个歹毒的魔鬼,是一个出尔反尔利用了他们的信任的卑劣小人。
但如果站在那些主战者以及努尔丁的拥护者的立场上来看,他简直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忠诚的臣子,而他所率领的那一万人的军队可能也并不如他们早先预期的那样,只是一些残兵游勇,或者是大宦官用钱雇佣来的士兵——而是努尔丁交在唯一可信之人手中的精锐。
霍姆斯可能比大马士革更难攻打,而雪上加霜的是一封急信,来自于加沙拉法,被信鸽送到众人的面前。
消息才宣布,理查就第一个叫骂了起来。
而鲍德温冰冷的视线则转向了帐篷里的圣殿骑士团大团长菲利普。
加沙拉法沦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