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强烈的反对声消失后,大军终于得以再次开拔。
这次大军中,多了更多的马车和骆驼。
按照塞萨尔的要求,每个人都尽量的轻车简行,除了必须携带的武器、盔甲、马匹之外,不要携带任何笨重的器皿,多余的衣着和累赘的饰品。
不过骑士们能做到,也是因为他之前所创立的集中买卖制度,让骑士们可以将几乎所有的战利品全都售卖一空。
他们甚至无需将金银币带在身上,而是兑换成了支票。
这个业务由圣殿骑士团所承接,圣殿骑士团早已发明了最早的非实物支付借贷系统——支票——为了更为便利的调动资金,以及解决跨国财务清算的问题。
朝圣者或者是骑士可以将财产存入圣殿骑士团的某地分部,而后凭着支票在亚拉萨路等地提取财物,无需携带金银长途跋涉。
同样的,反过来也可行。这次圣殿骑士团的支票,还有着四位基督徒君主以及一位拜占庭专制君主同时予以担保。
他们的钱财不但可以在亚拉萨路支取,还能够在巴黎、伦敦、施瓦本以及罗马支取。
当然还有塞浦路斯,塞萨尔甚至承诺,如果这些骑士们不打算将全部的金银带回家中,而想要购买一些货物的话,塞浦路斯的各个商铺都可以给他们打折,这可比任何承诺都更有吸引力——冰糖在他们的国家可是翻倍卖的。
另外,塞萨尔还联系了商人,要求他们将货物——尤其是女人换成水,放在平时,商人们当然不会答允,但如果水能够卖出油脂,甚至于淡酒的价格,又有谁会不愿意呢?
反正水作为货物的时候,并不需要太大的成本,唯一需要的就是运送工具,瓦罐或者是皮囊,这些都能搜罗得到。
在最初的一两天里,不要说腓特烈一世,就连他麾下的骑士,都觉得那个塞浦路斯领主纯粹是小题大做。对于他们来说,这种行进方式也太奇怪了——他们的人生之中,从来就只有两个部分,白天与黑夜,白天的时候起来做事,晚上就休息。
现在他们的时间被分成了四块,晨祷(起床后)到日间祈祷(午前)走路,午前祷告到午后祷告,休息,午后祷告到晚祷,走路,晚祷之后,休息。
一些人觉得不习惯,民夫们也在抱怨,他们似乎休息了一段时间,就要重新站起来走路,走了一段时间后,又要被迫坐下来休息,牲畜要重新拴起来,马车要重新固定,货物也要重新检查和捆扎过。
于是总有一些不那么老实的家伙,想要试探一下自然的伟力——一个西西里贵族率领着他的骑士在大军陆续止步的时候,继续前行。
每个骑士的马背上都缚有着五六个水囊,他们认为这些水足够他们接下来一日的行程,而一日之后,他们就能追上以鲍德温与塞萨尔为首的先头队伍。
因为鲍德温与塞萨尔的军队之中,即便是一个普通的民夫,也能够夜间视物的关系,他们承担了为大军做先锋的重要任务,速度也比大军更快一些。
那个西西里贵族则认为这是亚拉萨路的国王和塞浦路斯领主有意危言耸听,只为了抢夺更多的功劳。
“之前无论是狩猎还是战争,我们也曾经长时间的在烈日下行军。”西西里的贵族无所谓地说道,“罗马和西西里也很热。”
但他忽略了,无论是罗马还是西西里,可没有一座黎巴嫩山阻隔了内陆与海边,大海上的潮湿空气与狂烈的海风依然可以掠过他们的耳侧,舒缓他们的喉咙,高耸的树木所伸展出来的稠密枝叶,也能为他们带来无尽的阴凉。
他们此刻正走在危机四伏的荒漠之中,虽然依稀可以看得出灰黄色的道路,但随着他们距离大军越来越远,骑士的心中越来越忐忑。
最初的时候,他们还能看到一些痕迹,埋在沙土中的帐篷遗骸,被用来当做手杖的树枝,残破的布片,或者是碎裂的瓦罐,可在他们连续走了一天之后,太阳重新升起,骑士们所能看到的却是一片陌生的荒芜,什么都没有——除了砂砾和零星的草木,即便这些草木也是又干又瘦的,比起植物更像是布满了锈斑的铁丝。
而在他们出发的时候,骑在马上的贵族还能听到身后的侍从插科打诨,高声调笑,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的声音就消失了呢?西西里的贵族回头望去,只看到了一片垂头丧气的头顶,他们甚至将头盔也摘了下来,链甲也都随意的丢弃在马车上。
不仅如此,不知道什么时候,软甲,皮带,武器……所有可能对他们造成负累的东西,他们都解了下来,贵族感到一阵愤怒,但随后他又心虚的转过了头去,因为他也只剩了一件长内衣,骑在马上摇摇晃晃,口干舌燥。
他还有一个水囊,但他无论如何也不敢把它拿出来放在嘴边,他怕自己一碰到水就会不顾一切的把它全部喝光。
贵族睁开眼睛向前望去。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泪水也会有干涸的时候,他每眨一下眼,都觉得眼睛里像是洒进了一把钉子般的疼痛难忍,他不住的想要舔舐嘴唇,但舌头伸出去,就会被嘴唇上翻起的干皮撕裂。
“我们到了哪儿了?”他喃喃自语的问道,而他身边的扈从并没有回答他,他从来没有看到过那么多的沙子,那么多的阳光,他只觉得自己是悬挂在炉火上的一只鸭子,火焰不断的炙烤着他,抽干他身体里的每一点水分。
而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一声大叫,虽然这声叫声也像是一块被骤然撕裂的陈旧皮革,不够响亮,也不够清脆。
他艰难的转动着脖子,向着声音发来的方向看去,却只见到一枚弩箭破空而来,一下子便击中了他的一个侍从,侍从仰面倒下,鲜血迸出。
但落在这个西西里贵族的眼中,却让他生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他想趴在那个伤口处狠狠的喝上几口血。
更多呼啸而来的箭矢把他拉出了幻想。
“敌人!敌人!撒拉逊人!不!是突厥人!”
贵族听了,心里都在发笑,这有什么区别?
他拼命的拉拽着缰绳,想要策马逃跑,他的坐骑却因为干渴而行动迟钝,反应缓慢,只听一声嗡鸣,他的大腿就被一根弩箭贯穿了。
他发出了嘶喊声,立即就想要跳马逃跑,但已经有好几支弩箭同时命中了坐骑的脖子,它哀鸣了一声之后,轰然倒地,将贵族的一条腿死死的压在了下面。
贵族动弹不得,他看到在纷乱的剑影中,扈从还在竭力向他奔来,想要救他,但来不及了。那些突厥人已经用箭雨解决了大部分的人,剩下的几个人已经不以为虑,他们呼啸着,策马飞奔而来。手中的弯刀在太阳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贵族闭上了眼睛,知道自己必死无疑。这些突厥人中,他并未看到身着长袍的学者,也就是说他们可能只是一些雇佣兵,甚至更糟——盗匪,他们不会留下活口勒索赎金,而且他受了很重的伤。
他应该忏悔吗?还是祈祷?贵族一刹那间掠过了许多稀奇古怪的念头,但他最后所做的一件事情,竟然是一把拽过挂在马鞍上的皮囊,它居然完好无损——他一把它抓过来,用身上的大别针戳破了它,然后将嘴凑到裂口边,痛痛快快的喝起水来,水已经不新鲜了,带着一些皮革特有的腥味,但他从来没有喝过比这更好的水。
直到突厥人一刀割开了他的喉咙,砍下了他的头颅拎在手中,他的面孔上还洋溢着说不出的愉悦笑容,让突厥人大为奇怪。
而这支小队的死亡,要等到后方的大军再次开拔的时候才被发现。
腓特烈一世一开始很不高兴,决定要给予这个贵族一个终生难忘的严惩。
但这次他们还没走到既定的地点,就看到了横亘在路面上的,血淋淋的尸首,人的,马的,人被割去了头颅,而马也被割走了最好的那块肉,值钱的东西被劫掠一空,教士们亡羊补牢的为这些死者祈祷,做临终圣事。
但谁知道他们现在的灵魂都去了什么鬼地方?
腓特烈一世呸了一声,有点轻微的后怕,走了这三四天,他也感觉到了,塞萨尔的顾虑并无不对的地方——至少现在的大军可以保持充足的精力去提防那些巡梭在外的鬣狗,他们总是游动在距离军营有段距离的地方,看上去只是一团团的小黑点,但只要被他们找到空隙,他们就会立即吸干你的血,吃光你的肉。
就像是这队鲁莽的家伙,而这个贵族的死亡或许也确实给了那些撒拉逊人一些鼓励,他们甚至尝试着在大军重新开拔的时候袭击他们,但骑士和扈从们休息得足够,食物和水也足够,也不会因为长时间地在烈日下行走而身体倦怠,神思萎靡。
那些可恶的家伙不但没能在大军这里讨得了好,反而被骑士们追上,逐一杀死,在一些突厥人的背囊中,甚至发现了一些属于那个西西里贵族的东西。
“这里大概有多少人?”
“不多,可能只有四五百人。”
小亨利说道,被他们追上,并且全歼的只是一支二三十人的小队,但就他们巡逻和驻扎时候所看到的,这个人数应当没错。
也就是说他们不可能是盗匪,应当是受到了撒拉逊人雇佣的突厥人。
往后的几日,大军遭遇的骚扰就越来越多了。
不过这些与之前那个已死的西西里贵族没多大关系,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们已经逐渐迫近霍姆斯。
这些突厥人相当的狡猾,他们不但会在骑士们疲倦或者是疏忽的时刻突袭,还会佯装溃败——一支小队可能会有意无意的露出败相随后,迅速的拨转马头逃跑,骑士们若是控制不住自己追逐的欲望,径直追上去的话,早已埋伏在那里的另外几支小队便会蜂拥上前,一口把他们吞掉。
而等到更多的骑士们赶来的时候,留给他们的,就只有豺狼饕餮后的残羹剩饭。
这种手段相当的行之有效,甚至连腓特烈一世也差点中了招。如果不是他身边一个骑士猛地上前拦住了他,他还真有可能落入突厥人的圈套,看到隐隐绰绰从沙丘下方转出的人群,腓特烈一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你叫什么名字?我应当好好的奖励你。”
“我是马吉高的吉安。”
“我知道你的父亲。”那虽然是个小领地,但马吉高伯爵的英勇之名但也曾广为传播,“你是次子还是幺子?”
皇帝决定把他拉到自己身边来,他身边勇武的骑士不少,但如吉安这种敏锐又冷静的却不多。
小亨利也感兴趣的望了过来,他倒真是希望吉安能够成为他父亲的骑士,说实话,一队人中只有他在拼命的拉辔头,实在是太累了。
可惜的是,吉安马上就干脆的回答道:“我是马吉高伯爵的长子,但我已经将继承权转给了我的弟弟。
现在我正在为我的主人服务,是伯利恒骑士团中的一员。”
“伯利恒骑士团?”
“我的主人是伯利恒骑士,埃德萨伯爵,塞浦路斯的领主塞萨尔。”
腓特烈一世顿时意兴阑珊——其他领主他还能试试,塞萨尔,谁不知道他对待自己的骑士犹如对待自己的兄弟。
“行吧,”他没精打采的解下身边的匕首,一把塞在吉安手里,“谢谢你拉住了我。”腓特烈一世自认拿不出更多的筹码。
“大军应该快到霍姆斯了吧。”
小亨利适时的问道。
“也许。”腓特烈一世说道。
他们之间也只差了一天的路程。
而此时,鲍德温和塞萨尔就身在一座村庄中,他们策马缓步并肩而行,一边观察着周围的状况,一边低声交谈。
这座村庄位于巴拉贝克古城的旁边,环抱着一个小小的绿洲,凭借着这个绿洲,周围有着茂密的橄榄树林与无花果林,村庄中处处可见饲养牲畜的痕迹,鸡鸭、牛马、骆驼都有,但现在它已经彻底的成为了一座荒废之地。
看得出这座村庄被弃置的时间并不长,可能只有一个月不到的时间,水井虽然都被填没了,但井壁依然是湿润的,青苔还未完全干涸。
锅灶虽然被破坏,但炭灰中残留油脂的结块,墙角和一些地面上残留着血迹,但不是人的,而是牲畜的,从血迹的形状和颜色上便能分辨出来。
可能是有些牲畜因为无法带走,而被他们当场斩杀。
无花果林和橄榄林,无论是否已结出了果子,都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干,没有被焚烧,可能是因为这里的村民依然抱有着一丝眷恋。
最令人惋惜和不满的是,那座小小的绿洲已经遭到了污染,人们在其中发现了毒蛇和蜥蜴的尸骨。
“这里的人应该是自己离开的。”没有多少拖拽,或者是其他强迫的痕迹,鲍德温悄声说道。
事实上,坚壁清野是一种古老的军事手段——无论是在任何地方,你都可能见到,而他们从亚拉萨路往大马士革来的时候,见到的景象要比这里更为凄惨和荒凉。
“不知道是伊本的两个儿子所做的,还是那个大宦官所做的。我倒希望是前者,”鲍德温说:“前者至少不会是我们的敌人。”死人如何能做他们的对手呢?
“我想腓特烈一世现在应该在感谢天主了。”
“他要感谢自己,不管怎么说,最终他还是按照我的建议去做了。”
“也幸好有你的建议。”鲍德温说,“村庄和城镇几乎被清空了,所有水源也被填没和污染,我想他的军队一定也在不远的地方,只是我们不曾遭到干渴和燥热的折磨,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鲍德温的话得到了证实,大军在次日汇合,并且前进到可以遥遥看见霍姆斯的地方时,就见到一支千人左右的军队,在漫天的烟尘中有序而迅速的撤回霍姆斯。
腓特烈一世只是远远望去,就觉得一阵阵的发寒,他并不知道这支军队埋伏在哪里,但无论埋伏在哪一处,他们肯定都在等,等着十字军的骑士们在干渴和疲惫中崩溃。
如果不是塞萨尔的坚持,而他最终也被自己的儿子说服,他现在或许已经成为了撒拉逊人的阶下囚,甚至于他们的战利品,他想起了那个西西里的贵族,他的头颅已然不知所踪,可能已经成为了兑换赏金的筹码,也有可能只是被随意的抛掷在了沙漠之中。
大宦官同样遥遥相望着十字军的大军,他感到了一丝遗憾——但又不是那么意外,如果来的只有塞萨尔,他不会采取这种计策,也不会有什么埋伏,毕竟他知道这个年轻人一向十分谨慎,而且非常看重骑士与民夫的性命,在陌生的地方和凶猛的烈日下急行军,绝对不是他会干出来的事情。
但十字军的联军中总共有四位君王,即便他们奉亚拉萨路国王鲍德温为统帅,也不一定都会听从他的命令——如果他们设法说服了亚拉萨路的国王,或者是自行其是的话,他就能找到突破口了。
但很可惜,他没能找到——他的将领前来向他汇报,说他们确实设下了埋伏,并且一直在耐心的等待。
村庄中的居民已经被驱走,牲畜、果实、小麦一点也不留,水井被填没,水源投入了毒蛇,只要大军中出现了缺水的危机,干渴就会迫使这些人盲目的往前冲——哪怕耗费更多的体力,他们总是会希望,下一个,下一个……只要下一个村庄,或许就有水了。
他们会不断的赶往下一个水源点,而等待的他们只会是失望,他们的消耗将会无法补回,他们的身体会迅速的衰败。
到那时,他甚至无需动用一兵一卒,就能逼迫他们投降。
但他的计策落空了,大军的前行速度十分缓慢,却足够稳固——他们不但在开拔的时候,携带了足够的水,还有商人不断的从的黎波里和安条克给他们送水。
而等他们来到了巴拉贝克附近,水就不再成为什么问题了。
不过这样也好,大宦官在心中说道,他虽然是个宦官,不是个男人的男人,心中依然有着属于他自己的骄傲。
正如他的主人努尔丁所说,阴谋始终是一种不值一提的手段,“让我们一战吧。”他低声说道。
即便他今日战死在这里,也能说是与有荣焉,无论如何,谁又能同时与四个基督徒君主和一个拜占庭专制君主作战呢?
“如果您在天国可以看见我,我的主人努尔丁,”他在城墙上展开双手,朝着如血的夕阳,“请保佑我吧,请保佑我吧,我或许无法取得胜利,但请让我能够达成我的目标。为了捍卫您身后的荣誉,为了捍卫您的先祖和您的子孙,请保佑我吧,让那桩早就该被隐藏的秘密,彻底的消散在黄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