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梨香院。
王夫人这话一说,不仅贾政心生怒气,探春心里暗自别扭,太太这话也太霸道。
薛家是二房亲眷,即便该要设法奔走,总要提老爷和宝玉,三哥哥毕竟隔房头。
太太怎么还说得理所应当,平日她何等膈应三哥哥,难道她自己都忘了。
现在要用到人家,便说这等话语,听了太没意思,只是她是晚辈,自然不会说话。
贾母听了也皱眉,这儿媳有些不知高低,自己孙子姓贾,薛蟠可是姓薛,且只是二房亲眷。
这可是求人救命,还能这么理直气壮的,况且军囤泄密,可是涉及军国,谁还上赶着招惹。
琮哥儿能救琏儿,那可是他正经亲兄弟,自然义不容辞,薛蟠算那头的,儿媳妇也没脑子。
贾政见众人都在场,薛姨妈又要死要活,不好当众发火,免得大家脸上都难堪。
只好压住火气,说道:“琮哥儿如今出征在外,远水解不了近渴,如何能给蟠儿说情开脱。
况且军囤泄密之事,乃是伐蒙之战开端,琮哥儿身为伐蒙将领,此事棘手,没你想的简单。”
宝钗听了心中黯然,自己想的果然没错,便是姨丈也是这个意思。
哥哥被段春牵扯做生意,自己心里一直觉得不妥,多次提醒他断了这干系,最终竟真被自己言中。
哥哥什么事不能牵扯,偏落在军囤泄密之事,不说琮兄弟不在神京,即便在神京也不好插手……
总不能让人家担着仕途前程,硬生生上去帮哥哥开脱免罪,不说琮兄弟不会轻举妄动。
即便是老太太和姨丈,为了贾家的门第安危,只怕也会要拦着此事……
薛姨妈听了贾政的话,愈发慌了手脚,说道:“原本琮哥儿最有能为,如今他又正好出征在外,这可如何是好。
姐夫,我如今只能指望你了,你毕竟是朝廷命官,只有你能救蟠儿的性命。”
贾政面有难色,当初他是袭府嫡子,实职官身之人,掌控先辈丰厚人脉,才能帮贾雨村谋四品官职。
但如今贾琮已承袭爵位,荣国府世交人脉,已无形转到贾琮手中,人家难道还会卖他脸面。
且贾政为贾雨村谋求官职,如今恶果已成,让他心有余悸,正在焦头烂额之际。
这当口再动用人脉,帮薛蟠洗脱罪名,不说他也力不从心,冯渊案他难逃关系,再惹是非无异于自掘坟墓。
皱眉说道:“方才有同僚传信,蟠儿不仅牵扯军囤泄密案,当年金陵冯渊之事,也被三法司翻查。
蟠儿假死脱身之事,已被三法司确证,贾雨村也要被革职查办,大理寺已将此事上奏宫中。
听说圣上颇为震怒,蟠儿此次二罪归一,事情已经十分棘手,想为蟠儿减罪,就必须在御前求情。
琮哥儿如今身不得其便,我虽在工部为官多年,但是官职微小,从无荣幸面圣,哪能在御前说话。”
王夫人方才还侃侃而谈,显得理直气壮,听了贾政之言,知道老爷已生怒气,马上住嘴不说。
而且贾政说当初冯渊之案,薛蟠假死之事,已经被官府看破,如今还上报到御前。
这更让王夫人心惊胆战,当初就是她游说贾政,让丈夫给贾雨村去信,才能了结薛家人命官司。
如今此事重新发作,要是牵扯到自己老爷,那可如何是好,王夫人内心惊怕,再不敢多言半句……
贾政说道:“我即便想伸手相助,也已是有心无力,我会找同僚和友好,打听蟠儿落案审理情形。
妻妹可找令兄商议一二,他毕竟是京营节度使,好歹是正二品武官,圣驾跟前也能说上话。”
薛姨妈听出贾政话里意思,儿子薛蟠的事情,贾家是不打算伸手。
虽说贾政说的也在理,但薛姨妈心中即便不快,也只能是无可奈何,好在回头还能求兄长。
贾母见儿子不愿沾惹此事,她心中也是极愿意的。
她做了一辈子武勋诰命,知道但凡什么军国之案,都是些要命的大事,能不牵扯自然躲远些。
贾母贾政等又安慰薛姨妈一番,又让宝钗但凡有事,便到荣庆堂传话,众人这才都各自离去。
薛姨妈看着空落落的堂屋,心中难免生出怨气,说道:“贾家是不打算伸手相助,可真是人情冷暖。”
宝钗说道:“妈,谁也没想到会惹出这等事,那个段春江果然不是好人,哥哥这回也是被人害了。
琮兄弟如今不在家,其实姨夫方才所说,也是有一番道理,他确是无能为力,咱们不好强人所难。
当初冯渊人命案,姨父去信给贾雨村,对方因姨父举荐之恩,又想攀附贾家,才使手段了结案子。
如今旧案重新翻查,不仅哥哥罪加一等,贾雨村也因此落罪,只怕姨父也会受牵联。
贾家没有琮兄弟支撑主事,只怕姨父已心乱如麻,说起来终归是我们薛家欠了贾家。
我知道哥哥出了大事,妈心里难过,这当口可不要乱说话,白白得罪了亲戚不值当。”
薛姨妈看了宝钗一眼,叹道:“难为你这等年纪,家中遇到大事,你还能想的仔细。
妈如今也后悔了,我知道你心里装着他,原本妈总顾及薛家脸面,实在不想委屈你。
没想到底还是想岔了,琮哥儿虽从没显露过,但妈是过来人,我断定他必能相中你。
你既然认准了他,我又何必虚耗时间,趁他正室未定,早些将你许给他,不论名分大小,总归先入为主。
琮哥儿向来疼惜女儿家,你又是懂事知情之人,又已同府走动多年,他必会对你疼爱用心。
名分高低,暂且不论,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如果此事早先办妥,你哥哥出了大事,贾家绝不会袖手旁观……”
宝钗听了母亲这话,浑身一阵发烫,心中既喜且悲,俏脸通红,转而又显出苍白。
妈原本绝不会应允此事,如今哥哥犯了大事,即便保住性命,偌大活罪也是难逃。
到时金陵薛家名望受损,必定已是今非昔比,妈这回才想到,要将我配给琮兄弟。
不说外人见了觉得世故,难道也不嫌太晚吗,到时人事已非,老太太只怕都顾忌。
本是青春恩爱好事,如今只怕愈发渺茫,自己以后少些想他,省得自寻烦恼不得解脱……
宝钗压住心中酸痛,说道:“妈,都到这个时候,何必还说这些话,设法搭救哥哥,这才是最要紧。”
薛姨妈也知再言此事,眼下也是为时已晚,急急说道:“你说的没错,还是先顾你哥哥的生死。
你先写一份书信,把你哥哥的事说明,我让人即刻送兄长府上,请他来商议搭救你哥哥。”
宝钗略微思索,说道:“妈,虽舅舅乃京营节度使,看似身居高位,官居正二品,却未必能救哥哥。”
薛姨妈急道:“你这是什么话,他可是你们亲舅舅,俗话说娘舅大如天。
如今你哥哥生死大难,姐夫如今迁居东院,威势难比从前,这也是没法的事。
你舅舅可是正经二品高官,皇上跟前也经常走动,正好有能为解了此厄,难道他还会袖手旁观?”
宝钗苦笑道:“妈,你把事情想的太简便,舅舅虽是二品高官,但根底早就大不如前。
当年表哥王义辱及琮兄弟生母,两人起了冲突,听说表哥吃了大亏,还落下病根。
舅母因心中不忿,趁琮兄弟得中院试案首,指使家养秀才上书诬告,说琮兄弟生母低贱,没有科举之资。
此事当时闹得沸沸扬扬,差点就毁了琮兄弟前程,好在最后真相大白。”
薛姨妈说道:“我倒隐约听说此事,因每次去你舅舅家,你舅母都在佛堂念经,平时极少出来见客。
但每次贾家年节寿辰之礼,你舅舅不是也照样道贺,下面晚辈胡闹罢了,事情过去就算了。”
宝钗说道:“妈你说倒是轻巧,琮兄弟乃是贾家麒麟,姨丈对他比亲儿子还器重,老太太更十分护短。
出了这种事情,岂能善罢甘休,舅舅因为此事,内里与贾家已断情分,大家只是表面敷衍,掩人耳目罢了。
我因和贾家姊妹要好,闺阁之中偶尔私语,决绝是错不了的,因薛家如今寓居贾府,我才从不和你提此事。”
薛姨妈心中焦急,说道:“即便真的断了情分,也不妨碍你舅舅搭救蟠儿,这也是两码事情。”
薛宝钗说道:“妈,世上的事情,都是因果相连,这些年大舅来走动,我在旁听他说话,便知他仕途不顺。
这些年我在内院走动,听说大舅曾谋九省统制,正遇上琮兄弟被诬告,他的谋划才不了了之。
大舅困居京营节度使,已有六七个年头,反观琮兄弟平步青云,战功卓著,已经是后来居上之势。
远的事情暂且都不说,只说此次伐蒙战事,我听湘云妹妹说过,五军营征调四万大军出征。
史家二老爷任伐蒙都督,统帅六万五军营精锐,担负镇守神京的重任。
舅舅身为京营节度使,那是五军大营首官,军职在史家二老爷之上,但伐蒙将官中却无其位。
这实在太不合常理了,舅舅是被圣上晾在一边,明眼人很容易便看出,圣上对舅舅已极冷遇。
我是闺阁姑娘,平日大门不迈,没有多少见识,所以不知为何会成这样。
但是大舅圣眷衰微,却是千真万确之事,眼下他这等情形下,去御前为哥哥求情,如何能够成事的。
而且不仅不能成事,说不得还会惹祸事,再说大舅精明强干,一惯锐意仕途进取。
如果帮哥哥去御前求情,会伤及他的仕途前程,只怕大舅必会推脱……”
薛姨妈听了宝钗之言,脸色愈发有些苍白,她也不是愚钝的妇人,只是没有宝钗心思细密。
王子腾是她亲兄长,她自然深知其脾性,女儿所说严丝无缝,当真就是这般道理。
薛姨妈流泪说道:“这可怎么得了,琮哥儿不在神京,你姨丈未在御前走动,连你舅舅都指望不上。
难道要看着你哥哥不管,是生是死都任由他吗,我这是做了什么孽。”
宝钗叹道:“妈,你先不要慌乱,其实不是没有办法,咱们薛家还有能人,妈怎么竟没有想到。
二叔这些年在内务府广储司挂职,皇家行走南疆海外,搜寻奇珍异宝。
我听宝琴说过,最近十年时间,二叔虽只回过几次神京,但每次都会入宫面圣。
据说广储司其他官员,皆无这等恩遇殊荣,当真是十分罕见的,怎么看都不同寻常。
二叔看似不显山露水,却是驾前走动之人,如让二叔入宫求情,只怕比大舅还得当。
再说二叔做挂职流官,可以四海随处走动,不需奉诏也可入京,这又是一桩大便利。
我想着马上修书一份,告诉二叔哥哥之事,二叔和父亲乃同胞,绝对不会坐视不理。
且宝琴和梅翰林之子定亲,明年也要送嫁入京,二叔迟早会来神京,如今不过早大半年来。
等他们来了好好招待便是,二叔入宫面圣求情,此事多少有些把握,总好过我们束手无策。”
薛姨妈听了这话,脸色顿时缓和过来,喜道:“还是你这丫头灵巧,我怎么就没想到这桩。
你二叔和你父亲是同胞骨头,没有比这更亲近的血缘,快马送信去金陵,五六日便可到达。
你二叔如果接信启程,如此往后半个月,他便能抵达神京,也算是十分快捷。
你哥哥这回牵扯事情不小,这是极厉害的大案,按着以往的见识,没有小半年光景,寻常是来不及落定。
这前后时间计算,还来得及的,还来得及的,这回你哥哥可有救了!”
宝钗见母亲神情狂喜,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心中不禁有些苦笑,这不过是应急之法,能否成功还在两可。
但她见母亲心忧兄长,心中思虑惧怕已极重,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只盼这法子能好使。
宝钗突然想到,琮兄弟和二叔见过一面,两人彼此相谈甚欢,也算是有几分缘法……
她和薛姨妈走到内室,让金钏磨墨铺纸,正要执笔写信,突然又想到了什么。
说道:“妈,虽然这事不能指望大舅,不过书信还要写一份,并且尽快送到他府上,我们母女要亲自去一趟。”
家里出了这么大事,按照人情常理来说,这事必须让大舅知道,我们该恳求还是要恳求。
至于大舅能否鼎力相助,并不是我们能够左右,至少我们该做的都做,也不会留下话柄。
薛姨妈点了点头,说道:“还是你想的仔细,一切都按你的意思来办。
也不知琮哥儿什么时候回京,万一你二叔到时没有成事,也让他能够帮衬一二。”
宝钗心中苦笑,妈还是没看清楚事情,不说琮兄弟如今不在,即便他人在神京,此事牵连实在不小。
只要冯渊案翻查落定,只怕姨父都要受牵连,即便琮兄弟敢干冒风险,哥哥和姨父他也只能救一个。
他最终到底会救那个,不用猜也是明摆事情,妈竟然没想清楚这一桩,到时只怕更加伤心尴尬……
说道:“妈还是别想这事了,琮兄弟带兵出征,岂是十天半月能回,没三月半载回不来,妈还是不要指望。”
宝钗文思敏捷,没多久写好两份书信,写给王子腾只略叙其事,因母女俩要亲自登门求告。
但写给薛远的书信,宝钗便用了十分心,将事叙述极其详尽,言辞恳切溢于言表。
宝钗叫过管事婆子,让她立刻去王府送信,又将写给薛远之信,重新工笔誊抄两份。
让家中小厮叫来店铺掌柜,让他雇佣两批快马骑手,日夜兼程送信金陵,先到者重赏。
等到一切事情办妥,宝钗已是心力困乏,有种说不出的疲倦。
所做事情虽不多,但是兄长遭难,心情沉痛,寡母六神无主,只能靠她姑娘家支撑。
此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却是黛玉听到消息,又让探春陪着来探望。
但是却不见迎春人影,探春随口说起才知,因今日是正月十五,迎春去了城东洪福巷,拜会徐姑娘的母亲。
因这位徐姑娘陪贾琮出征,生死相随征战沙场,这份情谊非同寻常,迎春是帮兄弟去尽礼数。
薛姨妈曾听过这位徐姑娘,据说贾琮出征之前,带她入荣庆堂拜见长辈,形状有些煞有其事。
她想起儿子犯事落难,女儿姻缘扑朔难定,贾琮身边又多出个徐姑娘,心中难免又多生忧虑。
等到临近午时,贾母在荣庆堂摆了午饭,让人来请薛姨妈和宝钗。
黛玉探春等人陪着过去,只是薛家出了大事,席上自然毫无喜气,贾母又劝慰几句,众人吃过草草散了。
原本正月十五这日,因贾琮出征在外,家中一应戏乐取消,酒宴也减了半数,本就比往年冷清。
这回又遇上薛家遭难,十五佳节更少了欢愉。
贾母并没介意少了高乐,想到薛家子弟荒谬,招惹来如此祸事,实在让人唏嘘。
贾家却有贾琮支撑门第,如今却能蒸蒸日上,这让贾母感到庆幸……
嘉昭十六年,正月十五,凌晨。
神京西北二十里,一处紧靠山麓的密林,林中扎满各式营帐。
天色还未大亮,贾琮依靠一棵大树,手中举着黄铜千里镜,向瓦武镇方向眺望。
艾丽一身戎装,亭亭玉立,英姿飒爽,站在他的身边,恍若当年辽东时,她还是贾琮二两金请的保镖。
今日早起天没亮透,西北向有斥候来报,林振已带着四千神机营,抵达贾琮指定山坡。
数千军士彻夜忙碌,已在坡顶布置火炮阵地,并按照贾琮的布置,在山坡周边做了周密准备。
贾琮听了斥候报信,心中愈发安稳笃定,对他来说已万事具备,只欠东风。
昨晚他已命蒋小六带领斥候,连夜去瓦武镇方向,收集残蒙骑队动向举动,以备他从中寻找战机。
因夜里到凌晨时分,残蒙骑队斥候活动,不可避免降至最低,便于周军斥候靠近,收集沟通信息。
等天色渐渐亮起,天边生出万道霞光,无数迭嶂的晨云,如同火烧般点燃,透着妖异如血的绚丽。
贾琮从千里镜中看到,在远处光线扭曲的尽头,三批快马正向这边飞驰,马上骑士都穿平民便装。
三匹快马的马足之上,都用细棉布工整包裹着,即便他们都在全速策马,马蹄震动也被降到最低。
等三匹快马跑得更近,贾琮通过千里镜眺望,已能清晰辨认出面容。
他精神陡然振奋,说道:“传令下去,整备行装,全军准备启程出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