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轰隆!”
在周昌、周三吉二者被那座石磨房猛然吞入其中的刹那间,原本于周昌听觉里,已变得颇为微弱的磨盘转动声,此瞬骤然被放大了!
仿若雷霆轰动的声音,在周昌耳畔响个不停!
声声雷震之下,周昌直觉得自己的生魂都好似正被锤凿一下一下地砸击着!
他生魂上穿着的那件‘鬼寿衣’,在这震响声中,根根棉线绷断——鬼寿衣在此顷刻之间,便绷断了其上缝合的小半念丝,有脱离周昌掌控的风险!
同时间,周昌抬眼看到:
对面黑乎乎的窗洞里,滚荡着微尘。
那飞旋的微尘,来源自石头房子中央的那座磨盘。
巨大的磨盘轰隆隆转动着,磨盘面上,正有稀稀拉拉五六颗黄豆跳动着,滚落向磨盘上的磨眼——
每有一颗‘黄豆’滚入磨眼之中,周昌都好似听到了一声凄厉的嚎叫!
随着那虚幻的、不真切的嚎叫声,磨盘的缝隙间,有艳红的水液裹挟着粒粒肉糜,从中滑落——红艳艳的肉糜将底下那块磨盘漆刷成了黑红之色,强烈的腐臭味从其上飘散,一阵阵冲入周昌性魂!
那些‘黄豆’,其实都是人命!
都是被冯三神旌分发了死兆的生灵!
这座磨盘,就是冯三的神旌本身!
磨盘没有牲畜推转,却依旧不息的转动着。
那一条条人命落入磨盘之中,就此被磨盘吞噬了大半,剩余的绝小部分,化作血浆从下面那块磨盘的孔道里流淌而出,浇灌在了一道血淋淋的牌位上。
牌位上,‘冯三’的名字若隐若现。
底色漆黑的牌位,如饥似渴地汲取着那仿似血浆,却满载了大量飨气的液体!
“幺孙儿!”
周三吉蓦然转过头来,眼神惊喜地看着周昌。
他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一样,猛地闭上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将干枯瘦削的手掌指向磨盘上跳动的那一颗颗黄豆。
每一颗黄豆,都对应了一个人的性命。
周昌的那颗‘黄豆’,同在其中!
老人不敢出声说话,生怕自己一张口,阴间就让自己的话语变成诡话,但他以手指向磨盘的动作意味分明,周昌在此之前,也已经猜出那跳动的黄豆里,有一颗属于自己!
趁着当下鬼寿衣还未彻底脱离掌控,生魂上的痛楚还不算剧烈——
周昌大步走向那座不断转动的磨盘!
二三步距离,转眼即至。
那些跳动的黄豆,在他走近磨盘之时,变成了一道道跳动的纸牌位。
周昌分辨着白纸牌位上的字迹,一眼就从五六道牌位之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道:“周昌之魂。”
在这道写着‘周昌之魂’的牌位旁,还有一道写着‘周常/昌之身’的牌位。
——那道牌位上的名字来回变幻,一会儿变作周昌二字,一会儿又墨迹摇颤着,变成了周常两个字。
冯三的神旌,对于周昌的这副身躯,也难以精准判断归属。
磨盘上的这几道牌位,独有周昌的牌位分出了身与魂,其他都只是独独一个人名。
周昌没有犹豫,伸手伸向磨盘—一 层层念丝环绕在他的手臂之上,他另一只手里捏着的官印随时都能显化成蟒服,披覆在生魂之上——他做了种种准备,甚为顾虑俗神冯三会来拦阻他拿回自己的牌位!
身后的周三吉注视着这一幕,也把人提到了嗓子眼!
“破地狱’从来不是容易事!
连周三吉都觉得,当下之事,一次就成功的可能性不大!
他们可能需要多费几番周折,才有可能将阿昌的名姓根本,从俗神神坛座下夺回——周三吉也不觉得这一下能够成功,但内心还是忍不住生出小小的企盼:
在他的注视之下,周昌一手伸进磨盘之内一 下一刻,阿昌轻悄悄地就捻起了那颗属于他自己的‘黄豆!’
周三吉瞪大眼睛,神色愕然!
周昌微微一愣,也断没有想到,今次会如此顺利!
还以为会遇到多大的阻力,得耗费不少周折——未想到这样顺利,就将自己的死兆抹除了 被周昌拿起来的那道纸牌位,在他手里飞快化作灰烬消散。
周昌再定睛去看磨盘。
磨盘上的纸牌位确确实实少了一道。
他从冯三神坛之下抹除了自己的姓名根本一—冯三施加给他的死兆,就此抹除了!
“怎么回事!”
周昌拧紧了眉心。
在他的设想里,这件事不该这么简单。
也不能这么简单!
如此简单就完成了这件事,难道是因为‘冯三'此时‘不在家’,没有看顾自己的老巢 可又怎能如此!
冯三不现身,他如何借助冯三,凑集‘撞神冲宫’的要件,为周三吉祛除身上的‘降乩状态’,令对方免于成为乩妖 ——在看到《大品心丹经》上给出的信息情报以后,周昌前往冯三的神旌坛位之中,便有了借助冯三,完成‘撞神冲宫’,祛除銮魁圣君在周三吉身上降乩的心思!
孰料冯三当下根本未有露面!
他虽抹除了自己的死兆,心中却犹有不甘!
“走哇!幺孙儿!
今天是咱家祖坟上冒青烟了——正好撞上俗神‘入睡’的好时候,能这么轻易地拿回你的名字!
走咯走咯,趁着它还睡着,莫惊醒它!
咱们回头走咯!”
周三吉此时再也忍不住,对皱着眉头发愣的周昌出声提醒。
他的话语乍听也没有甚么问题。
但那些话在周昌耳朵里过一遍,周昌就察觉到了其中‘诡话’的成分——在阴间行走,绝不能回头,这是周三吉先前亲口和自己说的,如今他却叫自己主动回头走!
毫无疑问,‘回头走’这句话是被扭曲后的诡话。
周三吉的真实意思是叫他朝前走。
周昌点点头,以作回应。
虽然不知道俗神‘入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想来既然是睡觉,要是闹出了太大动静,它总是不可能继续睡得着的。
贼偷潜入别人家里,尚且是偷偷摸摸,知道不可惊醒主人。
假若自己把事情闹大,故意搞出大动静——
周昌耷拉着眼皮,木着脸从磨盘旁经过,同时伸手一捞,将磨盘面上,除却那道写着‘周常之身’的所有纸牌位,尽数捞在了手中!
三四道纸牌位,一刹那化灰烬消散!
老人跟在周昌身后,看着周昌这般动作,顿时愕然!
愕然过后,一下子肩膀颤抖起来:“你你你——你做啥子!”
“轰隆!轰隆!”
磨眼里再没有人命填入,那副石磨盘转动得反而愈发地快,发出的响声愈发剧烈,连同整个石磨房都跟着震颤起来!
那些漆刷在石磨盘上的血迹,在震颤中崩解作赤红的飨气,盈满爷孙二人的视野!
“呃——啊——哈哈哈哈!”
疯狂地驴笑声,在这赤红的飨气之中响起!
入睡中的俗神冯三,此时失去了人命的供养,那道血淋淋的牌位不断变黑,吸取着周遭的赤红飨气,一只长满黑毛的手臂,从好似黑洞一般的牌位里慢慢伸了出来!
冯三要醒了!
“走走走!”
这一切始作俑者的周昌,连连催促了周三吉几声。
他身上缠满念丝,照着面前那堵石头墙狠狠地撞了过去一—
臆想之中石头墙被撞得碎裂的情景并未发生,周昌自觉生魂好似陷进了一片泥沼之内,此种感觉持续了短短一个刹那,等他回过神来之时,他已经又一次出现在了那片空寂的、无有方向区分的‘阴间’之中!
身后,周三吉也跟着跑了出来!
周昌顾不得说话,与周三吉一前一后拔足狂奔!
他手里紧紧捏着那根风筝线,顺应着风筝线的松紧,脚步跟着时快时慢!
‘阴间’之外,现实之中。
光线晦暗的堂屋里。
杨瑞、白秀娥、石蛋子等人,看着白沙地面上,周昌、周三吉两人的脚印,在门槛附近徘徊着,不禁都皱起了眉头,暗暗为爷孙两个揪心。
在‘阴间’停留的时间并非没有限制。
超出一炷香时间之后,二者若不能跟随风筝线从阴间走脱,那迷失在阴间内的风险就会骤然加大,时间拖得越长,越可能永远留在阴间!
此时,桌台上,那点燃的一炷香,此时已燃烧了将近一半。
杨瑞几人拧着眉心,正一筹莫展之际——
在门槛周围徘徊良久的那两双脚印,此时骤地移动起来,几乎是扎眼之间,就攀上了那道门槛!
“动了!总算动了!”石蛋子见状激动不已。
杨瑞也笑了起来:“越过关槛了,看来阿昌这是已经把名字从俗神神坛之下抹去了。”
白秀娥听到杨瑞这般解释,内心暗松了一口气。
她注视着周昌、周三吉的脚印,一前一后地越过门槛,走进门槛后的那片白沙地——今下距离白沙地的边界终点,只剩下小半路程了。
风筝在院子上空飞得很稳。
但愿周小哥这次不会出甚么变故。
阴间内,爷孙二人脚步飞快。
原本空寂的所在,此时除了偶尔响起一两声叫人毛骨悚然的怪声之外。
还有阵阵驴笑声从二人身后不断传扬而来。
那阵笑声愈来愈响,同时,有猩红飨气在二人身后铺散着、蔓延着,朝着二人不断接近而来!
周三吉紧跟着周昌的脚步,身后那阵驴笑声,好似就在他耳畔响起。
伴随着诡异的笑声,周三吉头顶、肩上的三把火都跟着摇摇晃晃。
三把火每一次地摇晃,都叫周三吉觉得自己的气力丧失一分。
明明三魂在銮魁圣君的护持下,没有受到丝毫损伤,三把火明亮如旧,但周三吉就是有种气力不断丧失,脚步愈来愈慢地感觉。
豆大的汗珠从他额角滴落,化作虚幻的烟气。
他抬起眼,看着前方脚步不停地周昌。
老人嗫嚅着嘴唇,想要唤周昌一声,最终却甚么都未说出口。
到了这个关键时候,可不得叫幺孙回头,叫这一切都功亏一篑——周三吉垂下眼帘,一眼就看到,那猩红的飨气化作一条条血淋淋的手臂,抓住了他的胳膊、双腿。
所以他明明三把火明亮如旧,却脚步愈来愈慢,力气不断丧失!
他被这片猩红飨气拉拽着,气力消耗比从前自然更多!
“呼!”
转眼之间,那片猩红飨气从周三吉背后翻涌而来,漫过了周三吉的身躯,继续追向前头的周昌。
诡异的驴笑声,几乎就在周三吉耳边响起!
如同一片红雾的飨气之中,有些残缺的肢体摇摇晃晃着,相互拼凑着,时而组成一个没有头颅的高大身形,时而又分散成众多的尸块,在雾气里若隐若现。
“呃——啊——哈哈哈哈!”
驴笑声愈发疯狂,这阵红雾已濒临周昌背后!
雾气里伸出一条条血淋淋的手臂,尝试着去拉拽周昌的衣角。
周三吉看到,那些血淋淋的手指,也只差一丝,就能触碰到阿昌的生魂了——
他猛地深吸了一口气,随后紧紧闭着嘴,像是抱定了某个念头,伸手拽了拽缠在胸腹前的那一根根红绳。随后,周三吉猛地迈开了步子!
在这片猩红雾气里,他头顶、双肩上的火焰,都仍然明亮,未受飨气影响。
‘銮魁圣君’始终在护持着他。
但俗神的护持有其限度,超越了某个限度,侍奉俗神的人,便需获得更多的代价,才能换来更多的护持——
周三吉为了获得更多‘銮魁圣君’的护持,开始为此支付代价!
随着他咬着牙,选择在这片泥沼一般的红雾中迈开脚步,他身上的三把火猛然间剧烈摇晃起来!
缠绕在老人周身的红线,此时愈发地绷紧!
可老人背后背着的那尊神像,这下却和他身上的三把火一齐剧烈摇晃起来!
在这般猛烈摇晃中,红线一根根绷断!
被红线望着的銮魁圣君泥胎,一下坠落,未及地面,就已粉碎成了灰烬!
泥胎毁碎,并不代表着此事的终结。
反而是另一种开始——
诸色虚幻斑斓飨气在周三吉背后蒸腾,化作一道道龙蛇,交织盘结成了一件艳丽而诡谲的龙袍!
漆黑手脚从那龙袍之中伸出,一道黑漆漆的蛇头钻出了龙袍的领口。
乌梢蛇瞳仁,此瞬猛然张开成两个斑斓涡旋。
它身上的鳞甲跟着褪尽了,变作一个满头漆黑乱发的黑脸俗神——銮魁圣君!
圣君高坐在周三吉身后虚空中,身前隐约有道道长蛇垂落如线帘。
周三吉像是为銮魁圣君抬轿的轿夫,又像是直接背起了这尊俗神,在猩红雾气里拔足狂奔,所过之处,滚滚红雾纷纷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