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昌与周三吉并排站在那道只到他膝盖高的门洞前。
门洞里,神位上的字迹纤毫毕现。
看过其上的字迹,周昌确信,通过这扇门,他能够到达冯三的神坛之前。
他微微侧目,看向旁边的周三吉。
周三吉的肩膀、额头上各顶着一把火,三把火的色泽各不相同。
这是老人的‘绕身三火’。
人活于世,三魂安于躯壳之内,但一旦进入某些非同寻常之地,三魂就会外显成这般三把火的样子,此时生魂极其脆弱,忽而一阵风来,都有可能轻易吹灭了这三把火。
三把火一旦全部灭亡,活人也就变成了行尸走肉,终日徘徊于那些凶地绝域之中,直至久不进食,生生将自己饿死,亦或躯壳里生出了新的念想,变成妖异鬼祟。
周三吉前来为周昌引路,破开死兆。
他下入阴间这种非同寻常的地域,三把火自然就显照了出来。
今下是有‘銮魁圣君’护持着他,他才能安然行走于阴间之中,暂且不用担忧三把火被吹熄的危险。
而周昌与周三吉又有不同。
他的肉壳早已死去。
现下生魂涉足阴间,根本就是一个类似‘中阴身’的状态。
此时的周昌本也极其脆弱,但他一有那根风筝线吊着生魂,二来,他的生魂在连番积累以后,已经到了杨瑞所说的‘识根生’的层次。
是以,他相比起周三吉,状态反而更好一些,生魂更加强壮,三把火不曾析出魂外。
周昌生魂荧荧灿灿,在这片空寂之地,犹然熠熠生辉。
他侧目去看周三吉,在当下阴间昏沉阴惨环境的映衬下,周三吉的脸庞惨白一片,竟浑似是死人一般。
“接下来,就是最凶险的一段路了。
破开这重地狱,把你的名字,从冯三神旌坛位下面抹去。
那你的死兆自然也就消掉了。”周三吉开口说话,声音在阴间层层叠叠,显得分外僵硬空洞,“待会儿你跟到爷爷往前走,我们可能会遇着各种凶险——
你都不要害怕,只要抓紧那根索索就好。
等到把你的名字抹去之后,也千万不要想着后退一—
就一个劲往前走就是了,遇墙穿墙,遇山攀山!
这个时候,你要是扭头往回走,那一切就都功亏一篑了!”
周昌认真聆听着周三吉的言语,他本要点头答应,然而,这个时候,一个低沉严肃的声音,忽自周三吉背后响起——周三吉背在身后的‘铁面銮魁圣君’泥胎,此刹蓦地睁开了眼!
它眼中飨气聚成两团斑斓旋涡,旋涡里,好似有一条条人手被涡旋裹挟着,不断盘旋飞转。
‘銮魁圣君’忽而开口:“不要信他的!
到了阴间,善人也是恶诡。
别人的所有言语,都是鬼话连篇!
切不可信!
他叫你往东,你就往西,他叫你往西,你就往东!”
这尊泥胎神像忽然开口说话,言辞竟颇具道理。
它这番话完全是背着周三吉说给周昌的,这番话一说出口,便相当于首先摆了一个难题在周昌面前一—
信銮魁老祖,还是信周三吉 信周三吉,可今下周三吉所言,究竟是不是‘鬼话连篇’
信銮魁老祖,它又怎能比得上周三吉与周昌的关系 周昌脸色木然,面对这个难题,他仅仅思虑了几个呼吸,便已经有了对策,他的手指悄悄摊开,一缕念丝就从指尖游曳了出来。
——这分属于他个人的禀赋能力,及至鬼寿衣等等,并未随着他脱离了尸这具肉身,而跟着消失无踪。
他依旧能将这诸项能力运用自如。
随着他念头转动,那一缕念丝尖端陡然变得中空。
呜呜阴风声中,庞杂飨念霎时被游曳虚空的念丝吸取了,传递至周昌的生魂之内——周昌的神智有刹那的迷失,在这神智迷失的间隙里,《大品心丹经》这部经文,在他眼前自动摊开!
他右眼里的世界,一切如旧。
左眼之中,《大品心丹经》在沉默片刻之后,慢慢地、好似不情不愿地呈现出一行行内容:
“周三吉走阴身、降乩状态......
走阴身受阴间感染,或会鬼话连篇,疯言疯语,然若抱定心中执念,则阴间气息虽对其人神智稍有影响,但于大事无有妨碍......
降乩状态:周三吉走阴之时,背来了‘銮魁老祖’的气息......
銮魁老祖持续注视着周三吉,时刻寻找机会,令自己神旌降附,将周三吉转化为自己的乩妖。
一旦进入降乩状态,往往不可逆转,必定成为乩妖..
以‘撞神冲宫’之法,可救。
撞神冲宫:使俗神与俗神相互对抗,则人可在二神相互冲撞之时,祛除身上沾染的神旌气息。”
周昌目光移动到那尊銮魁圣君的泥胎之上:
“銮魁老祖.…..”
《大品心丹经》只列出了寥寥几个字,便再没有其他信息可以提供给周昌了。
而在这时,周三吉背上的‘銮魁老祖’双眼中飨气涡旋倏忽聚缩——一双惨白的人手从那飨气旋涡中伸出,刹那伸进周昌左眼的视野里,试图抓住组成《大品心丹经》的那一个个扭曲文字!
那些扭曲文字纷纷颤抖了起来,在周昌的视野里七零八落,遍处躲避!
但它躲避的速度,却比不上銮魁老祖瞳中手的追迫速度,眼看着其中几个扭曲文字,就要被銮魁老祖抓住——
周昌心念转动:“给我第一品的修炼法门,我助你逃脱!”
他只要收拢飨念,让自身脱离神智走失的状态,眼中呈现出的这些《大品心丹经》的文字,亦将跟着消散无踪,銮魁老祖也就无法趁机锁定此经的影迹!
“痴人说梦!”
“你能给我什么赶紧给点什么,我助你脱逃!”
“无稽之谈!”
“傍鬼丹方!
只要给我一张完整的傍鬼丹方,我就帮你!”
两条惨白的手臂,钻进周昌左眼视野里,将大片大片的扭曲文字逼到了角落。
《大品心丹经》沉默了刹那,那些混乱扭曲的文字终于开始重组起来,一张完整的傍鬼丹方,在周昌视野里呈现了刹那。
周昌将这道丹方通读了一遍,顿时有种捡到宝贝的感觉!
“傍鬼丹方:
聚齐诸类药材,同于六鬼阴灯下煎熬,熬出药汁,混合以后,与牛骨灰一同服用,则可以一时脱尽七性之中杂芜飨念,使此诸般杂芜飨念,聚化替身‘牛头阿傍’。
此方所需药材如下:
怖性根,生死舌、毛鬼神之须、阴矿牛之血…….”
丹方提及的诸般药材、诸多名词,都有相应解释以及具体的剂量。
周昌将之烙印在脑海之中,同时一刹那收拢飨念——大片大片的扭曲经文从他视野里脱落,本已将《大品心丹经》逼到墙角,准备收割的銮魁老祖瞳中双臂,顿时扑了个空!
那双惨白手臂,骤地缩回了銮魁老祖双瞳之内。
五色斑斓的涡旋瞳孔,直勾勾盯着周昌,一时沉寂无声。
此般种种,皆在电光火石之间发生。
待到事态平息之时,周三吉也不过是才矮身推开了‘俗神冯三’的门而已。
那道本只到周昌膝盖高的门,一被推开来,忽然迎风便涨,须臾之间就高逾三丈,艳丽的红绸花张贴在门额正中,向两边延伸出猩红的飘带。
被推开了一道缝隙的朱漆大门里,传出一阵阵诡异的驴笑声。
“呃——啊——呃哈哈哈哈......”
渗人的驴笑声中,周三吉小声向周昌说道:“爷爷忘了和你说....到了阴间,人说出口的话,会被变化成诡话......诡话会把人诱进陷阱里头去....
现在爷爷少说话了,幺孙儿,你自己注意到,莫要上当…..”
“好。”
周昌点点头,目光看向周三吉背上的‘銮魁老祖’。
对方闭上了眼睛,好似从未苏醒过一样。
然而,周三吉沾染的‘降乩状态’,却并未就此消去。
爷孙两人一前一后迈入那道朱漆大门之内一 眼前的情景陡然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混乱飨气盈满了周昌的视野,并试图钻进他的眼耳口鼻之内,他在飨气流杂的世界里,远远地看到了一座石磨房。
轰隆,轰隆…..
磨盘转动的声音从那座石磨房里一阵阵传出。
周昌的生魂里陡然生出剧烈的疼痛!
好似他的生魂被填进了磨眼里,随着磨盘的转动,被碾磨成肉糜!
“轰隆!轰隆!”
磨盘转动的声音还在不断传扬过来,周昌的生魂之上荡漾起一层层涟漪,生魂之上的疼痛,比之肉壳的痛楚,更加叫人无法忍受!
这个瞬间,周昌根本迈不动步子!
他尝试在生魂外交织念衣,却也无从抵消这疼痛半分!
“拉着我,拉住我,幺孙儿!
我带你走!”
此时,周三吉脸色惶急地看着周昌,他嘴唇翕动着,向周昌大声言语着。
周昌听到他的话,便想伸手去拽他的衣角。
然而,他这个念头才生出来,忽然一个激灵,一下子又反应过来,更抓紧了手里那根风筝线!
同时,周三吉的话语声再度传来,语调如初,只是话语里的内容与先前已经大不相同:“抓好索索,抓好索索,幺孙儿!
千万不能松开,不能松!”
——这段话,才是周三吉本想说出来的真话。
方才那段话,是在阴间被扭曲成的诡话!
周昌方才若伸手去拽周三吉的衣角,此时风筝线或已脱手而出,他就得就此迷乱在这阴间之中了——也或者,他拽住周三吉衣角,反而可能将老人给拽下水来!
在当下的冯三神坛之内,因着周三吉并未被冯三分发死兆,他反而不会受那阵磨盘声的影响!
“我去找路,我去找神旌坛位在哪!”周三吉见周昌迈不动脚步,连连言语着,就预备动身出发。
此时,周昌忍着剧痛,将一缕念丝伸进左手掌心的紫黑嘴唇里。
一缕黑色棉线跟着从那副嘴唇中游曳而出。
愈来愈多的黑棉线在周昌体表交织成了鬼寿衣!
鬼寿衣上,每张寿字纹所化的惨白嘴唇都跟着一张一合——从石磨房里传来的磨盘转动声,都在这些惨白嘴唇开合之间,被吞吃去不少!
周昌生魂上的疼痛,霎时减弱九成!
当下的疼痛,终于在他能够忍受的范围之内!
李夏梅化为想魔,与‘冯三脱不开干系,冯三是老冯一家的家长,李夏梅是它的发妻,二者之间,总有一些联系,周昌正是想到了此节,才把李夏梅想魔根相所化的鬼寿衣穿在了身上。
如此果然发挥出了效用!
周昌向周三吉摇摇头:“我们一起去....”说着话,他迈开步子,与老人并肩穿行于混乱飨气之中,朝着视野中的那座石磨房不断接近。
明明石磨房与他们之间不过百十步的距离,可爷孙两人走了很长一段时间,那座石磨坊反而距离他们愈来愈远了!
“石磨房里,很可能就是冯三神旌坛位的所在!
否则它也不至于如此难以接近!”
“但现在这么走下去,只会和石磨房的距离越拉越远!
得尝试别的办法!”
周昌念头连闪,他叫住了周三吉。
两人停下脚步,彼此也都未言语,只是皱眉思忖着对策。
今下他们也不可能后退——阴间行走,后退一步都可能发生意想不到的后果。
想要接近这座石磨房,单纯考虑绕路接近它,或许意义不大...
爷孙两人各自低眉沉思着。
这时候,周昌眼角余光倏忽瞥见:那座原本距离他们很远很远的石磨房,此时房子下好似长了腿一般,在‘挪动着脚步’,向他们一点一点接近过来。
“它自己会接近过来”
周昌一念升起,猛地抬眼正视那座石磨房一 石磨房忽然停止了动作,继而又开始在周昌视野里远去了!
这个瞬间,石磨房忽进忽退,倒叫周昌明白了些甚么!
他垂下眼帘,再不去看那座石磨房,脑子里想些有的没的事情,同时多次告诫周三吉也不要去看那座石磨房——他的话落在周三吉耳里,变成了诡话。
周三吉因此数度去注视那座石磨房,令之距离二人视线愈远。
不过,周昌当下倒不太担心了,他知道了如何接近石磨房的办法,便耐心地与周三吉讲说着,直至老人终于从那连篇诡话之中,听出了周昌的真意!
老人也垂着眼帘,脑子里想些有的没的事情,不再关注那座石磨房。
在二人的目光之外,石磨坊一点一点挪动着,向二人逼近而来。
它终于临近两人身畔,磨房门倏忽敞开,像猛兽张开血盆大口,一下子将两人吞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