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易斯第一次踏进亚瑟的办公室时,便觉得这里的空气比外头更冷一点。
这不仅仅是那种温度上的冷,而是一关上门,便有一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森冷。
作为大不列颠及爱尔兰联合王国警务系统中排的上号的大官僚,亚瑟的办公室其实并不大,至少比刘易斯想象中要小上不少。
但这个小房间内的东西却摆得极满,看起来年代久远的乌木书桌横在窗前,桌角镶着细到几乎看不见的银线。两把包着深绿皮革的会客椅靠近壁炉,椅背被岁月磨得包浆。壁炉上方则挂着一幅铜质的伦敦治安地图,线条密密麻麻的,看起来就像是一张在城市上空编织的无形蛛网。
《伦敦大都会警察厅管辖范围》(图中字母标注为各警务分区代码,如R代表格林威治警区)制作于1837年,现藏于伦敦图片档案馆 在更靠里的墙上,挂着一面镜子。
镜框是深色橡木的,里面倒映出塞满了书架的警务蓝皮书、议会记录册和几封没拆的信函。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那面镜子的存在,却让刘易斯格外不安,甚至他自己也不能解释缘由。
但如果让这间办公室的主人亚瑟·黑斯廷斯爵士亲自解释,那么刘易斯很快就可以明白究竟为什么这面镜子让他不舒服。
镜子本身并没有什么古怪的,古怪的地方在于它的摆放角度。
镜子并不对着门,而是斜斜地反射着书桌前的位置。
而这也就意味着,坐在那张办公桌后的人,可以无须转身、无须抬头,就能从镜子里看到身后所有来访者的动作。
唯有一个控制欲旺盛,并且从不乐意露出后背弱点的人,才会喜欢这样的镜子摆放位置。
刘易斯站在门口,连帽子都不敢放到桌上,只能双手紧紧捏着。
他不是没见过办公室。
他见过舰队街和斯特兰德大街报社里那种乱糟糟的办公室,也见过出版社那些堆满稿纸的。
可这间办公室简直就像是整洁与混乱的有机结合,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井井有条,但又看上去那么的杂乱无章。
明明办公室里安安静静,然而这里的每一样东西似乎都在冷眼旁观。
不管是乌木书桌、那面斜着的镜子、还是那幅铜质的伦敦治安地图,仿佛都在告诉访客:“你现在正站在一个不该撒谎的地方。”
刘易斯咽了口唾沫,他知道自己今天来,是受到了亚瑟爵士的特别邀请,可他在这间办公室站的时间越久,他就越怀疑自己是不是犯了什么该被兴师问罪的弥天大错。
他在办公室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直到门锁处传来极轻的一声咔嗒。
刘易斯猛地一回头。
亚瑟正站在门口,手里拎着手套:“抱歉,让你久等了,今天内务部那边派了人过来,不然晨会通常要不了这么久的。坐吧,刘易斯先生。”
刘易斯几乎是下意识照做,他一坐下来,便忍不住把那顶帽子放在膝盖上,像个生怕惹事的学生。
“刘易斯先生。”亚瑟给自己倒了杯茶:“我今天才真正发现,你写文章的功夫,比昨晚你和我说的还要高上一截。”
“是……是吗?爵士您过奖了……”
刘易斯干笑了两声,自从他得知了亚瑟的真实身份,并在面包房里见到莱德利是如何对亚瑟俯首帖耳的之后,他就再也没办法那么自然的面对亚瑟了。
仅仅是一夜的时间,这位昨晚在格林餐厅与他把酒言欢的年轻人,就成了刘易斯眼中可望而不可及的那种人物了。
亚瑟似乎看出了刘易斯的拘束,因此,他并没有继续恭维刘易斯,而是低头往茶杯里添了点牛奶,直到他慢悠悠的从托盘上拿起茶杯,这才笑着接道:“我也是干出版行业的,你也知道,行里有很多人说,一便士记者的文笔远远比不上那些常驻记者。但我不同意这个观点,常驻记者固然有他们的长处,但一便士记者也有一便士记者的优势……”
亚瑟轻轻晃了晃茶杯,笑着接道:“你们有一个好,全伦敦,无论跑到什么地方,你们跑的比其他常驻记者跑的还快,伦敦的风一吹,你们就能知道哪儿出了什么新鲜事,常驻记者写得再漂亮,也未必赶得上你们的这份反应。但是吧……”
亚瑟把茶杯放回托盘,杯底与银托相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像是在提醒刘易斯要注意他接下来的话了。
“你们跑得快、写得快,这一点我并不惊讶,你们的身上就是有这样勤勉的精神。可是,写得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刘易斯的呼吸顿了一下。
他总算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不良预感了,弄了半天,他的那套“落水式叙事”早就被亚瑟爵士给识破了。
他心里一个激灵,整个人猛地坐直:“爵、爵士,我那篇,我那篇文章可不是……不是瞎编的!我确实有查过资料!那是、那是……那是同行写的!对,是同行写的,我只是转载罢了……”
亚瑟懵了一瞬:“同行?”
不过很快,他的脑筋就转过了弯。
他就说嘛,就凭刘易斯这种一便士记者,他怎么可能搞得定白金汉宫音乐会的相关细节。
真正的幕后黑手,肯定另有其人。
刘易斯可不知道亚瑟已经开始推测他身后的幕后高手是谁了,他只觉得自己越解释越糟,再加上那面斜挂的镜子还映出了他的惊慌失措,自己怎么看怎么像是在供述罪行。
“爵士,您、您别误会!那不是……不是伪造,也不是蓄意欺诈!更没有想借这件事博眼球!”
亚瑟提起羽毛笔蘸了蘸墨水:“博眼球倒也无妨,毕竟这是你的工作。但是,如果你愿意告诉我,你转载的那位同行是什么人,我想我会很感激的。”
“爵、爵士……您这是……您该不会是……要记录下来吧?”刘易斯瞪大了眼睛,他的喉咙有些发干:“这、这个……是不是……是不是要呈给内务部?”
“内务部?”亚瑟摇了摇头:“内务部没有要求我提交记者名单。”
刘易斯松了半口气,但也只松了一半。
因为亚瑟紧接着补了一句:“他们对这件事没有管辖权,仅就目前而言,这桩案子由我个人全权署理,后续是否移交其他部门侦办,要看女王陛下和宫务大臣办公室的意思。”
女王陛下?
女王陛下!
晴天霹雳!
刘易斯像是被人抽走了脊梁骨,他的背一下子贴在了椅背上,连膝盖都在抖:“女、女、女……女王陛下?!”
他的声音高了整整一个八度:“爵士,我只是……我只是写了一篇报道……就是一篇普通的、售价几个便士的小报文章而已……这、这点小事……都、都闹到……女王……女王陛下那里去了?!”
亚瑟抬眼看了他一眼:“那您以为呢?”
“我……我以为……”刘易斯哆哆嗦嗦的:“我还以为就是……被您骂一顿……顶多,也就是被踢出舰队街那种程度……”
他把羽毛笔插回了墨水瓶:“刘易斯先生,您真的认为白金汉宫音乐会的幕后细节出现在市井小报这件事,用踢出舰队街就能解决吗?”
“亚瑟爵士,我、我、我……嗯?”刘易斯怔住了:“等等,您说的是哪篇报道?”
“当然是白金汉宫音乐会的那一篇。”亚瑟喝了口茶,末了,他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不然呢?你以为是哪篇报道?”
“我……我还以为是……”刘易斯绞尽脑汁胡编乱造:“我还以为是……是昨天那篇《斯特兰德街的老鸽棚火灾》?或者……是我前天写的那个……反对党在选举期间大肆宴请选民吃喝?”
亚瑟闻言翻了个白眼:“您以为我会因为几张酒水账单找您谈话?我问的是白金汉宫音乐会的报道。”
刘易斯张了张嘴,就像条缺水的鱼:“爵士……那篇……其实……其实我也没本事知道那么多内幕的。”
“我当然知道。所以我才问你,你的同行是谁。”
刘易斯脸色发白,他突然垂下脑袋,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继续撒谎。
但是最终,他还是一咬牙一跺脚,小声的承认了:“没有同行。”
“没有同行?”亚瑟提笔的动作轻轻一顿:“那你的意思是,那篇报道是你自己写出来的?”
刘易斯咬了咬嘴唇,他鼓起了所有的勇气,把话一股脑倒了出来:“爵士,我……我其实那天一早就去了白金汉宫外面蹲守。音乐会……不是到晚上才结束吗?可我一大早就去了,我蹲在宫门口,从早上九点一直蹲到了晚上快十一点。”
亚瑟看了他许久,像是想要找出眼前这个瘦削小记者话语中的破绽,但最终,他还是放弃了:“继续说。”
“音乐会结束以后……”刘易斯越说越急,像是生怕亚瑟不信他:“有些人……他们没有参加后面那场舞会。有的是上了年纪的老绅士,说是腿疼,参加不了舞会。有的则是优雅的夫人,说是身体不舒服。也有些外国使节的随员,说他们明天一早还有公文要誊写……总之,就是一些小人物。这些人虽然没参加舞会,但他们刚从宫门里出来的时候,还沉浸在音乐会的氛围里,说话的声音特别大,也不管附近有没有人听得到,或者说,他们就是希望别人听到。”
亚瑟的眼神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刘易斯在这一点上倒是没有说谎,因为他当时就注意到了参加舞会的人员好像确实没有音乐会的嘉宾那么多。
刘易斯继续拼命解释:“我当时就是站在路灯下面听他们说的!至于什么节目单、什么女王陛下微笑了、什么威灵顿公爵兴致很高……这些都是我从他们的碎碎念里拼凑来的!”
“拼出来的?”亚瑟盯着他。
“对!爵士!真的是拼出来的!我不认识宫里的人,也没有有谁告诉我内幕,我就是在宫门口冻得鼻子都木了,一句一句凑出来的!”
“如果仅仅只是这样……”亚瑟放下羽毛笔,轻轻合上了那本案卷:“那我完全没有必要请您来苏格兰场一趟。”
刘易斯呆住了:“什么意思?”
亚瑟重新端起茶杯,几乎是礼貌性地抿了一口:“刘易斯先生,白金汉宫音乐会的节目单、座次、曲目,把这些东西从宫门口的流言里拼凑出来,这是您的本事,而且也不违法。”
他顿了顿,把茶杯轻轻放回银托:“但真正让我感兴趣的,是另一件事。”
刘易斯喉咙猛地一紧:“哪……哪一件?”
“您为什么知道李斯特在巴黎与某位伯爵夫人有私情?”
刘易斯怔住了:“我……我知道?我写过这句吗?”
“当然写了。”亚瑟从抽屉里拿出了那篇文章:“写得还挺妙,似是而非、半遮半掩的,行文非常老道。李斯特的私生活传闻虽然在巴黎音乐圈闹得沸沸扬扬,但是我想,这消息应该还没传到伦敦吧?更重要的是,您又为什么在报道里拿这件事影射墨尔本子爵与女王陛下的关系?”
刘易斯大叫着站起身:“我没有影射!我绝对没有故意影射!”
“那就是说,是您听来的?”亚瑟盯着他:“而且您不记得是谁说的了,对吗?”
刘易斯被说中心事,脸涨得外墙的红砖还喜庆:“我、我……”
他的大脑一片浆糊,刘易斯拼命回忆,然而却越急越记不起。
他抓着头发:“天啊!那天站在宫门外……人人都在说话……我到底是从谁那儿听来的……我、我……”
“慢慢想,我今天有的是时间。”亚瑟端着茶杯,随手抄起一份报纸:“这件事,事关重大。您的记忆越清楚,对您越有利。否则的话,我就只能将其视为您个人的聪明才智了。”
“我……我想起来了……一部分。”
刘易斯吞了口唾沫:“李斯特的情史,是我从……从一个绅士那儿听来的。”
“什么绅士?”
“一个……带点德意志口音的绅士。”刘易斯努力地回忆着:“他站在宫门外骂李斯特骂得特别凶,而且还骂的很有特点……所以我的记忆也很深刻。”
“他骂什么了?”
刘易斯回忆着那位绅士的语气,惟妙惟肖的模仿着:“李斯特的那点儿伎俩,我在巴黎的咖啡馆里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昨天还在伯爵夫人的怀抱里叹气,今天就跑来英国的女王面前装圣徒?要不是他那双手实在太干净了,我差点都以为他是来行乞的……”
这个语气,这个语调,以及这个刻薄的句式结构……
亚瑟觉得,全世界恐怕都找不到第二个能说出这种话的人了。
与李斯特有仇的人很多,其中攻击性强的人也不少,如果还要兼具德意志口音、刻薄性格和较高的文学水平,那除了海因里希·海涅,那还能有谁呢?
罢了,倒也不是个特别意外的答案,就这样吧。
亚瑟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追问道:“那么另一件呢?墨尔本子爵和女王陛下的那句暗示。您又是从哪儿听来的?”
这一次,刘易斯沉默了更久,久到亚瑟几乎以为他又要开始胡编了。
然而,刘易斯却在颤抖。
“那位……那位说话的贵族夫人……”刘易斯的声音发哑:“她……她当时坐在一辆靠在路边的马车上,我没看到脸,但是她说的有点像德语或者荷兰语……所以应该不是英国人……”
亚瑟的眼皮终于抬了一下,像是被什么细节牵住了思路:“德语?荷兰语?你听得懂?”
“我……我当然听不懂!爵士,我连法语都不会!我只是听到她在说一种……一种不是英语的语言,但是那又不像是法语和西班牙语,所以我才猜是德语或者荷兰语。”
亚瑟靠回椅背,他觉得刘易斯在蒙他:“那你既然听不懂,你又是怎么把那些影射女王陛下和墨尔本子爵的话听明白的?”
刘易斯拼了命地解释:“是,我是听不懂……但是车上不止她一个人!那位夫人说的是外语,但是马车上还有一位绅士,一位纯正的英国绅士!那位夫人说的是外语,马车里的绅士回她的话是用英语回的!我就是从他回答的那些句子里听出来的!”
“也就是说……”亚瑟缓缓道:“你听不懂夫人的原话,你只是根据那位绅士的英文回答来推断?”
“是、是的!”刘易斯忙不迭地点头:“我绝对没有添油加醋!那位绅士……他回话的时候语气特别明显,像是在抱怨,他说的尽是些陛下太年轻了,不该让那些人靠得这么近,还有……还有一句特别明显的……”
“什么?”
刘易斯模仿起了那位绅士独特的地方口音:“如今陛下身边尽是些拍马溜须的老政客,尤其是墨尔本,那只老狐狸最擅长的就是占据年轻女性的心。他不过是想趁机插手,以为自己能做她的沃尔波尔,但我绝不会让他得逞。如果不由我们替那个傻姑娘把关,宫廷迟早会落到那个老东西手里。看着吧,等着瞧吧,等到了加冕仪式,那个女孩儿真正戴上王冠的时候,如果没有我们在旁边扶着,她连坐都坐不稳。”
沉默。
长久而危险的沉默。
刘易斯低着头,连呼吸都不敢太响。
亚瑟站起身,一切都真相大白了。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男人会这样形容维多利亚。
只有一个。
约翰·康罗伊。
至于与他同乘的那位说德语或荷兰语贵族夫人,也只能是肯特公爵夫人。
亚瑟知道肯特公爵夫人在那天音乐会与舞会之间的休息时间里,曾经短暂的离开过宴会厅,但他确实没想到,她短暂失踪的目的居然是去找康罗伊。而不被允许进入白金汉宫的康罗伊,居然也硬生生地在肯特公爵夫人的马车上等了一晚上。
该怎么说呢?
这两个人直到现在都没散伙,倒也算是一对情深意切的“苦命鸳鸯”。
可是,对于亚瑟来说,如果他不能拆散这对“苦命鸳鸯”,那维多利亚与母亲的和解也就无从谈起。
而如果维多利亚与母亲的和解无从谈起,往小了说,会影响到她对母系亲属们的看法,影响到阿尔伯特能否顺利成为王夫。毕竟阿尔伯特作为肯特公爵夫人的侄子,他是决计不可能说姑妈坏话的,更何况这个姑妈还向来对他不错。
而往大了说,康罗伊与肯特公爵夫人不散伙,维多利亚与母亲不和好,对维多利亚个人的公众形象也十分不利,更让亚瑟没机会推动“母女和”,让他在与墨尔本子爵的竞争中,进一步坐实自己老实、憨厚、正直的善良人设。
毕竟在这桩母女之间的斗争中,墨尔本子爵可是坚决支持维多利亚应该与母亲划清界限的,而为了形成差异化,亚瑟已经自动站队到了另一侧。如果在这场较量中输掉,那可就影响仕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