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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三章 是,爵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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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也不怪莱德利会如此警惕,这并不仅仅是由于刘易斯先前一语道破了黄春菊街的天机,更是由于他还到处向人打听亚瑟·黑斯廷斯爵士的经历。

  而目前,苏格兰场正在经历自1829年成立以来的又一大改革机遇,并且这场机遇还与亚瑟爵士本人的命运息息相关。

  自1829年苏格兰场成立后,苏格兰场之父、时任内务大臣罗伯特·皮尔爵士便一直想要尽可能的扩大这支为伦敦治安做出了杰出贡献的现代警察力量的管辖范围。

  但不凑巧的是,当时的威灵顿内阁先后碰上了《天主教解放方案》和《议会改革法案》两道大考,因此苏格兰场的改制与扩权也不得不为这两个主要矛盾让路。

  而在辉格党上台后,由于这个自由主义政党先天厌恶苏格兰场这种集权、专制性质浓厚的部门,所以警务改革的事情自然也就无从谈起。因此,不论是冷浴场事件,还是辉格党两任内务大臣墨尔本子爵与邓坎农子爵对苏格兰场的人事调整,都可以看作辉格党对这支英国现代警察部队的打压。

  但是,在维多利亚女王登基之后,尤其是在苏格兰场传奇亚瑟·黑斯廷斯爵士宣布正式留任警务专员委员会委员兼秘书长之后,推动新一轮警务改革的条件已经全面成熟。

  在新一轮大选中遭遇重大挫折的辉格党不再对警务改革保持强硬态度,墨尔本子爵主动提出1829年通过的《伦敦大都会警察法案》已经跟不上伦敦日益增长的治安需求,因此理应通过一部全新的《警察法案》以匹配城市规模不断扩大的新伦敦。

  至于在野党党魁皮尔爵士,他作为警务改革的主要推动者,也没有对新《警察法案》抱有“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想法,也没有执着于党派成见,而是在这一议题上响应了墨尔本子爵的号召,并认为保守党应当积极的参与到新《警察法案》的制定中。

  根据目前两党透出的风声,在下届议会开幕后,新《警察法案》将会是优先级第二的议题,排在它之前的只有维多利亚女王登基大典的筹备事项。

  就在前两天,内务大臣约翰·罗素勋爵还专程前往警务专员委员会,向三位委员咨询了他们对于新《警察法案》的起草意见,并责成委员会在三周内提交一份“具备可立法性”的条文草案。

  但莱德利心里明白,罗素勋爵嘴上说是征询委员会意见,其实只是在向亚瑟传递墨尔本内阁和内务部的态度。

  因为从亚瑟的任职经历和他的交际圈来看,再没有比他更适合充当新《警察法案》跨部门协调人的家伙了。

  首先,亚瑟早年在苏格兰场任职时,曾经出任过伦敦地区检察署的副检察长兼警方代表。因此,他不仅有能力,更有经验,知道怎么与总检察长办公室沟通,使新法案的相关条文与既有的司法体系不发生冲突。

  其次,当年罗万厅长和亚瑟不对付的时候,常常会把找内务部和财政部要钱的苦差事塞给亚瑟,并且还经常借着亚瑟要不到经费而痛批他的无能。但是,祸福相依是世上的普遍道理。作为报账老手,亚瑟知道怎么为财政部准备一份看起来合理、议会二读时能过、算出来也不至于被报纸骂作“警察敲诈纳税人”的经费估算。

  而他的这种本事,甚至连苏格兰场的大部分高级警官都不具备。因为纵观苏格兰场那不算太长的历史,截至目前为止,亚瑟·黑斯廷斯依然是苏格兰场历史上唯一一位拥有完整任职履历的警官。

  从街头巡警一路做到助理警察总监,他既摸过巡警日志,知道夜班换岗是什么时候,也了解一套完整的分局体系需要拨付多少薪酬、多少灯油以及装备费用,更清楚扩编后的治安区划该怎么划线,才能既保证警力完全覆盖的同时,又不会激起地方教区的不满。

  最后,还有一点最关键,却也是辉格党和保守党最心照不宣的理由,那就是亚瑟之于王室的影响力。

  亚瑟与维多利亚女王之间的关系,既非私人亲信,也非政治拥趸,而是一种更微妙、也更容易被利用的状态。

  在这个刚刚成年、刚刚上位、刚刚摆脱母亲与康罗伊控制的少女君主眼中,亚瑟既是她在伦敦混乱局势中的可靠解释者,也是她最熟悉的秩序化身。

  因此,当罗素勋爵让警务专员委员会整体给意见时,真正要的根本不是三位委员的共识,而是亚瑟的一个点头。

  只要这个点头出现,新《警察法案》就等于在白金汉宫通过了。

  而罗素勋爵作为一个老练的政治家,当然不会把这些话说出口,那样太不体面了。

  他只要到警务专员委员会坐一坐、问几句、点个头,外加在备忘录上随手写下一句“希望亚瑟·黑斯廷斯爵士能够以他可敬的专业经验和职业操守,继续卓有成效的协助政府”,便已经足够了。

  因为亚瑟根本没有反对新《警察法案》的理由,他需要的不过是一个辉格党传递的信号,内务大臣的亲自拜访就是发令枪。

  事到如今,即便是苏格兰场内部最悲观的人士,也不会怀疑新《警察法案》将会以不可阻挡之势在议会通过。

  而在法案通过后,由于管辖权的扩大,苏格兰场肯定又会涌现出一大批警长、警督以及莱德利心心念念的警司职位,甚至于……甚至于……助理警察总监也不是不能想一想……

  或者说,哪怕不是助理警察总监,至少也是一个介于助理警察总监和警司之间的职位……

  莱德利记得,前几天他从亚瑟办公室门前路过的时候,模模糊糊听到的一段对话。

  “大都会警区重新划分为十九个分区,各分区进一步细分为支区,支区之下划分为段,每段分为若干巡区。警员负责巡区治安,警长管辖各段,警督管理支区,警司则统管整个分区。除十九个大都会分区外,泰晤士河水警分区以及伍尔维奇、朴茨茅斯、德文波特、查塔姆和彭布罗克的五大军工船坞分区也全部划归苏格兰场统一管理。首都警务辖区额外新增四名职位介于助理警监与警司之间的警官,每人负责直接管辖四分之一的首都警务辖区,职衔定为总警司。”

  总警司?

  我的老天!

  苏格兰场现在有这个职务吗?

  我莱德利·金的消息应该还不至于那么滞涩吧?

  一想到这儿,莱德利的手都忍不住发抖。

  他在黄春菊街的那点生活作风问题顶多算是失礼,但要是亚瑟爵士的大计因为某些宵小鼠辈的暗算而泄露,进而导致新《警察法案》流产,那可就是失节了。

  这样的人,不仅是人类世界的害虫,更是苏格兰场四千多位警官的公敌和必须要及时扫除的潜在犯罪分子。

  因此,当莱德利终于放下三明治,抬起眼皮盯住刘易斯时,那种压迫感来的悄无声息,却沉得像砖头。

  “刘易斯先生。”莱德利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你到底是哪个部门的,打听亚瑟爵士的消息又有什么目的?”

  刘易斯被问得愣住了,像是没料到问题会来得这么直接。

  他本能地挺了挺腰板,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有来路”的人。

  “我?我就是……一个自由撰稿的记者而已。”他说这话时,还顺手推了推自己那顶便宜的软呢帽,好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有威胁性:“亚瑟爵士……很欣赏我的文章,昨天晚上我和他聊得很投机,但没尽兴,所以他才邀请我今天专程来苏格兰场拜访他。”

  布莱克威尔听到“记者”这个职业的时候,惊得倒吸一口凉气,他暗自庆幸刚刚没有乱说话。

  但莱德利倒没有流露出多少惊讶的情绪。

  他慢慢抬起一根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

  一下。

  两下。

  三下。

  每一下都敲在刘易斯的心口上。

  “记者啊。”莱德利淡淡道:“记者向别人打听公务员的生活细节,是常有的事,我理解。”

  刘易斯下意识松了口气,他刚要点头,但莱德利下一句话忽然就像刀子一样插了进来。

  “可你打听的不是普通公务员的生活细节。”莱德利目光落在刘易斯脸上:“你打听的是警务专员委员会委员兼秘书长,是伦敦治安体系里最不该随便让记者摸底的那一类人物。”

  刘易斯笑得有点僵:“我……我只是好奇……”

  “记者当然会好奇。”莱德利忽然坏笑道:“可好奇也得有分寸。谁会一大早就跑来白厅附近,盯着在职的警务专员委员会委员打听喜好?谁会在苏格兰场的总部乱转?谁会在黄春菊街这种地方,突然把亚瑟爵士的名字挂在嘴边?”

  “什么?黄春菊街?”刘易斯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我说了,我在黄春菊街看到的是……”

  莱德利可不给他把话说完:“记者先生,你听好了。亚瑟爵士欣赏的记者不只你一个,而且他欣赏的记者通常有两种,前一种记者来苏格兰场,我们可以敞开怀抱请他喝酒。但如果您是后一种,我建议你晚上最好别去黄春菊街那种地方。雾大路滑,容易摔倒。”

  莱德利口中所谓的“摔倒”,显然不是字面意义。

  刘易斯咽了口唾沫,想说点什么。

  莱德利则不紧不慢地给自己倒了杯茶:“还有件事,我得提醒你。亚瑟爵士最近正在忙哪部法案,想必您也清楚。他不喜欢有人在背后乱摸底,也不喜欢有人乱写。倘若有人因不慎写了些什么不该写的东西,导致议会里某些人借题发挥……”

  刘易斯听到这里才发现莱德利貌似误会他了,他赶忙辩解道:“我……我真的只是敬仰亚瑟爵士,我……我只是想多了解一点……”

  “敬仰?”莱德利挑了挑眉毛:“那更该小心了。尊敬某个人的最好方式,是在不该说话的地方别提到他的名字,也别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在他的身边。你懂吗?”

  刘易斯连连点头:“懂……懂……明白……完全明白……”

  莱德利见到这位记者乖得多,总算露出一点满意的神色。

  “很好。”他站起身,将餐巾折整齐:“你现在有两个选择。第一,离开白厅,不再在苏格兰场附近打听任何关于亚瑟爵士的事情。第二……”

  刘易斯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第二?”

  “第二。”莱德利露出一个笑容:“我可以立刻把亚瑟爵士叫过来,让你当面向他解释你最近的‘好奇心’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我得提醒你,亚瑟爵士比我难搞得多。”

  莱德利说到这里,本以为刘易斯会吓得落荒而逃。

  按照他从前在白教堂恐吓那帮街头混混的经验,吓出一身冷汗、连帽子都忘了戴、像赶丧事般冲出门,那才是正常反应。

  可他没料到,刘易斯竟然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

  双眼瞪得圆圆的。

  呆愣愣的。

  像是被雷劈了,又像是被谁突然按下了暂停键。

  莱德利皱起眉头,他一向最讨厌这种装傻的:“您是没听懂我的意思吗?”

  刘易斯依旧木着不动。

  同样坐在对面的布莱克威尔尴尬得不行,他伸手拉了拉自己的领巾,犹豫了好几秒,才终于忍不住小声咳了一下。

  “金……金警官……”

  他抬起指尖,指了指莱德利的背后。

  莱德利皱着眉头:“有什么事吗?布莱克威尔先生?”

  布莱克威尔又指了一次,但这次动作更急、更尴尬、更迫不得已:“你……你后面……”

  莱德利慢悠悠的一回头,下一秒,一股寒气便沿着他的脊椎往上直窜天灵盖。

  那位传闻中比他更难搞的爵士就站在他身后半步,没有一点声响,也没有任何的预兆。

  “莱德利。”亚瑟摘下帽子,微微歪着脑袋望他:“精神不错嘛。一大早就在威胁记者?”

  莱德利只觉得后背刷地一下冒出一层冷汗,整个人几乎是条件反射般蹭地站直,鞋跟与地板撞得啪地一声。

  “爵、爵士!”

  莱德利立正、抬头、挺胸,这恐怕是他这辈子敬的最标准的一个的礼了。

  莱德利慌得连舌头都快打结了:“爵士,我……我不是在威胁他!我只是……只是担心这位先生询问您的情况是有什么不良企图,我……我只是……”

  亚瑟只是轻轻抬了抬手。

  一个极轻的动作。

  但莱德利立刻闭上了嘴,像是喉咙被什么机关绳索瞬间勒住了。

  他不敢再说一个字。

  与此同时,亚瑟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顺手拍了拍埃尔德的肩膀。

  “来吧,埃尔德,谁说没空座的,这里不是有一个吗?”

  语罢,他挑了挑眉毛,看向莱德利:“早餐应该还没吃吧?”

  莱德利像根立在墙边的木桩:“刚吃完,您和卡特先生坐吧。”

  亚瑟闻言笑道:“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亚瑟刚在椅子旁站定,正要拉开椅背,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

  他转过头,看向还规规矩矩立在一旁的莱德利。

  “对了,莱德利。”亚瑟语调轻松:“你有没有考虑过,重回地方巡区任职?”

  莱德利心头猛地一跳。

  重回地方巡区?

  或许重回地方并不代表降职,可是在这个人人往白厅挤的时代,从警务情报局调回地方,就是从棋盘中心退回到边角。

  他当然不愿意。

  但是他更知道,他不能直白的拒绝亚瑟,更不能肉麻与傻气的拍马屁,两者都会犯了他的忌讳。

  在爵士面前,拒绝和顺从都不能太硬,但忠诚必须够深。

  “爵士,如果您觉得我的性子太急,需要回地方巡区打磨,那我当然毫无怨言。我年轻时就在白教堂巡过街,那些脏路烂巷我闭上眼都能摸索出来。要是伦敦需要我,我随时可以回去当那片泥水里的石头。”

  莱德利拿出了十二分的谨慎,生生压住了心里的慌乱,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求饶:“苏格兰场里有些事情,离了谁都能做,这当然没错。只是……您经常叮嘱的那些事情,有些线索本就细碎得很,如果在培养好接班人之前,我便独自撇下您去了地方巡区,那也太不负责任了。”

  莱德利的态度极为恭敬,落在不知事的刘易斯眼里,简直堪称苦口婆心,满心满意都是在为亚瑟爵士考虑。

  但是落在布莱克威尔眼里,这位外交部的高级抄写员只是免不了感叹:“当年我在俄国若是能得金警官三分神髓,也不至于混到今天这步田地。”

  然而莱德利这番感人至深的发言,却让亚瑟微微叹气,他看上去竟然带着一点遗憾。

  “也就是说……”他慢悠悠地开口道:“莱德利,你……不想寻求新的挑战?”

  这句话让莱德利彻底愣住了。

  不想?

  他原本以为亚瑟是要敲打他,可现在听上去,好像……反倒是自己拒绝了什么?

  忽然,莱德利的脑回路忽然接通了。

  就像是怀表里的齿轮啪哒一声对上了另一枚齿轮。

  新的挑战?

  巡区?

  重新划分十九个分区?

  以及……

  额外新增四名介于助理警监与警司之间的总警司!

  莱德利的瞳孔微微收紧。

  “爵士,我……我当然不是不想。”莱德利赶忙辩解,生怕自己被爵士误解成怯懦:“我只是放心不下局里的工作,放心不下……”

  莱德利的喉结微微耸动:“爵士……您说的这个新挑战……我……百思不得其解。恕我冒昧,您……愿不愿意,说的更具体一点?”

  “具体?”亚瑟像是被逗笑了,他轻轻摇了摇头:“莱德利,你的脾气啊,还是太急。如果到了地方上,这脾气还是得改改。毕竟地方巡区可不像情报局,从托特纳姆到国王十字再到白教堂,这些地方哪个不是三教九流汇聚?不沉稳的人,可干不好这份工作。”

  亚瑟说的懒散,可莱德利浑身的汗毛却一根根竖了起来。

  托特纳姆、国王十字、白教堂……

  这可不是同一个警区管辖的地方。

  要是有一个职位,会要求他同时和三个、甚至四个分区的人群、行会和教区打交道……

  那就只剩一种可能。

  亚瑟当然不会把那个职位说出口,但他刚刚那几句……已经够了。

  “爵士……”莱德利喉咙发紧,声音却不敢抖:“如果……如果真有那么一份差事,需要我放下个人的私心,要求我矢志不渝的为国家服务,那么我……”

  亚瑟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确认一件他早就知道的事。

  “推辞不推辞,你现在说了也没用。但是你得先把脾气收一收。以后遇到记者,别动不动就威胁人家会在黄春菊街摔倒。地方巡区可不比情报局,你要真是说这话,隔天就能看到自己被画在小报上。”

  亚瑟淡淡道:““先学会不把好奇的人当成敌人。毕竟以后你负责的那片地方,好奇的人可多了。”

  亚瑟的话落地轻声落地,就像一根轻飘飘的羽毛,然而在莱德利心里却足有阿尔卑斯山的份量。

  他唰地立正,抬手敬礼道:“是,爵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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