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又浓又冷,出租马车的车厢内,埃尔德一连打了三个哈欠。
不消多说,这位海军部海图测量局的二等书记官昨夜又是鏖战到了午夜两点。
只不过,同样是两点才上床睡觉,亚瑟的精神却好的出奇,埃尔德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可亚瑟却还有精力翻看从编辑部带出来的几份稿子。
或许是因为实在扛不住了,埃尔德习惯性的摸出烟斗叼在嘴里,然而他在兜里摸索了半天,方才发现自己没有带火。
他抬起半只眼皮,用脚尖踢了踢亚瑟的靴子。
然而这个懒鬼却连话都不想说,只是努了努嘴,便从亚瑟那里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火柴盒。
他点燃了烟斗,眯着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烟雾在狭窄的车厢里慢慢散开,混着马车里的皮革味,倒有几分醒神的效果。
“你大早上看什么呢?”埃尔德半靠在车壁上:“昨晚你比我回家还晚,难不成是情书?”
亚瑟敷衍的应了一声:“稿子。”
“稿子?”
“没错,《火花》的稿子。”
埃尔德原本半睁不睁的眼,这下干脆翻了个白眼:“《火花》的稿子有什么好看的?《英国佬》瞧不上的文章,就放到《火花》上,这不是咱们的一贯态度吗?”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是之前《约翰牛》的那篇文章给了我一点启发。”亚瑟头也不抬的审稿道:“昨天阿尔伯特从编辑部离开以后,我让他们把《火花》这段时间的读者来信全都给搬了出来,结果意外发现了几个关注度比查尔斯还高的作者。”
“关注度比查尔斯高不是很正常吗?”埃尔德不屑一顾道:“我的读者来信不也比查尔斯那秃子多吗?”
“秃子?”亚瑟放下手中的稿子:“我说的可不是查尔斯·达尔文,而是查尔斯·狄更斯。”
埃尔德闻言连连咳嗽,嘴巴和鼻孔同时往外喷烟,显然是被呛到了:“你说什么?”
亚瑟抬了下眼皮,语气平平:“我说,《火花》上有几位作者的来信量超过了狄更斯。”
“放屁!”埃尔德几乎是条件反射:“你肯定是数错了。”
虽然埃尔德觉得单论写书,他与狄更斯难分伯仲,但是狄更斯毕竟占了题材优势,再加上他如今又是伦敦各大剧院的招牌人物,因此人气比他高也很正常。
但是,他可以接受狄更斯超过自己,不代表可以接受其他人超过自己,尤其是,那几个超过他的作者还是常驻《火花》的。
刚刚还困得睁不开眼的埃尔德顿时急眼了:“狄更斯那小子的信都能堆成小山了,我都不敢说我能稳稳压他一头。《火花》?亚瑟,你别开玩笑了。”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亚瑟把膝上的稿子重新摞齐:“数字摆在那里,不会因为你骂了几句就改变。而且,我必须承认,《火花》的主编爱德华·劳埃德先生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哼?人才?就那个偷书贼?”埃尔德并没有把劳埃德放在眼里:“爱德华·劳什么来着?那小子原来在舰队街的外号可是‘一便士剽窃王’,之前你派人冲进他那个印刷小作坊的时候,我听说他都吓尿了。”
亚瑟显然没有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他纠正道:“埃尔德,请你对我们的主编保持基本的尊重。虽然从前他为了赚钱,确实做了些不体面的事情,譬如盗印、剽窃《英国佬》的作品等等。但是,自从劳埃德先生加入帝国出版之后,他就已经彻底改邪归正了。”
正如亚瑟所说,爱德华·劳埃德和伦敦的许多出版商一样,都是靠着盗版起家的。
或者,更准确的说,他的第一桶金来自于剽窃狄更斯的作品,劳埃德是1832年才进入出版行业的,因此他幸运的躲过了亚瑟·黑斯廷斯爵士卓有成效的反盗版行动,并一口气出版了诸如《便士匹克威克》、《奥利弗·退斯》和《尼古拉斯·尼克乐比》等剽窃自狄更斯的盗版作品。
更夸张的是,劳埃德出版的《便士匹克威克》销量居然高达五万册,足是原版《匹克威克俱乐部》的十倍以上,当然了,这主要是由于《便士匹克威克》的售价只有原版的十二分之一。
而当《英国佬》代表狄更斯对劳埃德提起诉讼时,法官居然裁定《英国佬》提出的诉讼依据无法证明劳埃德构成剽窃,所以宣判《英国佬》与狄更斯败诉。
劳埃德对于那次胜诉的结果得意洋洋,他在舰队街的小作坊里摆了三天宴,逢人就说:“连法官都说我没剽窃!毕竟我的发行量,比狄更斯的原著还高呢!”
他甚至还当着印刷学徒的面拍胸脯,说自己这辈子最不怕的,就是跟《英国佬》打官司。
然而他的得意并没有持续太久。
因为就在这场官司结束不到半年后,亚瑟·黑斯廷斯爵士结束了他那段在俄罗斯的冰天雪地大冒险,重新回到了伦敦。
第一次听说亚瑟想约见自己时,劳埃德根本没把这回事放在心上。
他甚至还特别嘱咐助手:“如果那位亚瑟爵士再提剽窃的事,就告诉他我赢了官司,我合法得很。”
事实上,亚瑟之前也确实没有再找过他的麻烦,直到去年十月,他忽然收到了一张奇怪的信封。
信封里只装着一张随手撕下来的小纸条,上面的句子也很简短:“劳埃德先生,我不喜欢浪费时间。您可以选择继续做一个侥幸的盗版商,前提是上帝依然保佑你。或者,你也可以来白厅街4号找我解开误会,我只等你到下班时间。”
落款写的是——大不列颠及爱尔兰联合王国警察专员委员会委员兼秘书长,亚瑟·黑斯廷斯爵士。
具体劳埃德有没有单刀赴会,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唯一知道的是——当天下午,劳埃德的小印刷所来了几个年轻人。等到第二天早上,他就成了《火花》的新主编。
更戏剧性的是,劳埃德加入《火花》之后,不但没有闹脾气,也没有再玩那些下三滥的江湖伎俩。
与之相反,这个原本在舰队街属于“见不得光的边缘人物”的小出版商,在短短三个月内,便让《火花》的面貌焕然一新。
虽然亚瑟在《火花》创刊之初便对它寄予厚望,但说实在的,这主要是亚瑟一厢情愿罢了。
实际上,无论是狄更斯、大仲马和迪斯雷利等《英国佬》台柱子级别的作者,还是整个英国文学圈子,都把《火花》视为低端杂志。但凡有些名气的作家都不乐意给《火花》投稿,倘若不是看在亚瑟的颜面上,狄更斯等人甚至一篇稿子都不想给《火花》投。
正因如此,所有人都想当然得把《火花》当成了《英国佬》和《布莱克伍德》的补位杂志。而质量和市场定位不准,也使得《火花》纵然占据着火车站书报摊的地利,可销量却一直不温不火。
但是在劳埃德接手后,《火花》忽然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伦敦城里最懂伦敦市民喜好的文学杂志。
这是整个帝国出版公司和英国文学界都没料到的事情。
毕竟,贵族们喜欢看《布莱克伍德》,中产阶级喜欢看《英国佬》,银行家和股票经纪人喜欢看《经济学人》。
但是纺织厂工人、码头搬运工、鞋匠学徒、铁匠、家庭女佣,他们喜欢看什么?
这件事,还真没多少人研究过。
但劳埃德研究过,而且他比谁都懂。
毕竟,他自己原本就是靠给这些人印一便士盗版书起家的。
于是,《火花》在劳埃德的手下,很快就出现了大量新鲜得冒油的题材。
以舰队街连环杀人恶魔理发师陶德为主角的反派《珍珠项链:一段家常罗曼史》,以法国《巴黎的秘密》为模仿对象的《伦敦秘史》,以及靠打擦边球取胜的《戈黛娃夫人,或,考文垂的窥视者汤姆》,甚至于他仗着有帝国出版和亚瑟·黑斯廷斯爵士撑腰,还亲自连载起了《劳埃德政治笑话集》。
并且更令帝国出版的股东们感到欣喜的是,相较于《英国佬》上常常出现的那些知名作者,《火花》的连载作者索要的报酬简直低的可怜。
因为出版业这行虽然看重书籍的质量,但书商们看中质量的初衷还是为了销量,所以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总是对成名大作家的书籍保持宽容,而对名不见经传的小作者吹毛求疵。
只要那些正当红的作家有出版意向,那些书商甚至可以在未曾过目的情况下签下订单。乃至于,即便作家尚未动笔,作品仅仅处于构思阶段时,也同样可以出售著作并收取酬金。
因为对于出版商来说,花三四百镑去赌一个小作者一炮打响,反倒不如多出点钱博个稳定收益。
毕竟不是每一家出版社都像亚瑟·黑斯廷斯爵士领导下的帝国出版那样,能够在茫茫人海中慧眼识珠,一眼就分辨出谁是蒙尘的宝珠,谁是一文不值的赔钱货。
不过,虽然出版商一致认为帝国出版代表了业界最高审稿水准,但即便强如他们,也没办法保证百发百中。
尤其是在《火花》创刊的前两年,亚瑟这位英国文学界最大的伯乐在吸纳廉价作者时屡屡走眼,毕竟亚瑟爵士虽然长了前后眼,但在他那个年代,能够继续流传的19世纪英国文学作品可不包括被《约翰牛》大加批判的“毒草”。
倘若《火花》之前没有埃尔德的那些匿名小品文苦苦支撑,这份新杂志怕是坚持不到劳埃德上任就倒闭了。
“我就说嘛!伦敦读者没有半点品味!”埃尔德拍着大腿,语气里的嫌弃几乎要溢出车厢:“这些人现在爱看什么?血腥!暴力!哐啷一下脑袋飞半条街那种!还有那些写得不像话的淫秽段落……啧,我平时是不喜欢做道德评判的,但是这次《约翰牛》说这帮人写的是祸害社会风气的毒草文学,这还真是说对了。”
亚瑟闻言,只是轻飘飘地提醒了一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当初在《火花》匿名写的那篇《帕丁顿的夜半谋杀案》,开篇第一句就是‘一只断手撞上了煤气灯柱’。”
“那不一样!”埃尔德振振有词的反驳道:“我那叫文学呈现!是艺术的夸张!是为了揭露社会黑暗!我写那些,是让读者知晓真实伦敦的黑暗面!”
亚瑟翻弄着手头的稿子,头也不抬道:“那《侍女的秘密揭露》和《女家庭教师的自白》呢?埃尔德,真实的伦敦是不是太黑暗了一点?你这样写,显得我在苏格兰场做的工作很失败。”
埃尔德闻言,脖子一下子梗住了。
“那……那也是揭露!”他强作镇定,还一本正经地挥了挥烟斗:“侍女的秘密就是秘密,揭露一下怎么了?你以为那些大户人家真就那么清清白白?我这是社会写实!伦敦纪实派!同样是纪实文学,你们不能只对查尔斯的《雾都孤儿》大加称赞!”
“至少查尔斯的《雾都孤儿》里没有写‘夜半烛光下,夫人忽然靠近我,用手指轻轻扣住我的衣领’。万幸你没写太多细节,不然出版委员会那帮人指定要来找我麻烦。”
埃尔德正要辩解,马车忽然一个轻晃,慢悠悠的停在了白厅街的街口。
亚瑟也不给埃尔德辩解的机会,他收好稿子,拍了拍外套,正要下车,忽然瞥见街口那家面包房似乎坐着几张熟脸。
“嗯?”亚瑟眉头一皱。
布莱克威尔、莱德利以及刘易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三个人还能凑成一个组合。
埃尔德下了车,看见亚瑟正在向面包房那边张望,还以为他是早餐没吃饱:“怎么?又饿了?那就进去吃点儿,反正时间还早。”
话没说完,他顺着亚瑟的目光望过去。
窗内三个模糊的人影正坐在一起。
“咦?”埃尔德眯着眼睛:“那不是布莱克威尔吗?还有……莱德利?这两个怎么凑一桌……那边那个黑头发的小子是谁?看上去不像我们海军部的,也不像外交部的……他是你们苏格兰场新招的助理?”
面包房的暖气把窗户玻璃熏得起了一层白雾,店里充斥着新鲜烤面包的麦香味。
刘易斯看了眼沉默不语的布莱克威尔和莱德利,索性放下手里的咖啡杯,率先挑起话头。
“二位,我就直说吧。”刘易斯压低声音,眼睛亮得过分:“你们也都是替亚瑟爵士做事的,对吧?”
布莱克威尔手里的汤匙叮的一声掉进杯里。
这位外交部的高级抄写员还以为他替亚瑟偷外交部文件的事情暴露了。
莱德利则显得老道许多,他没有动,只是慢慢抬起眼皮,啃了口手里的三明治。
刘易斯完全没有察觉这微妙的空气,他反而越发自信:“我呢,其实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想……了解一下亚瑟爵士的喜好、习惯、忌讳……诸如此类的东西,越多越好。”
说到这里,刘易斯特意顿了一下:“以后大伙儿说不定还有机会共事,互帮互助总比各自为战要好,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布莱克威尔听到这话,总算把心放进了肚子里。
原来不是查他的账,那就好!
尽管布莱克威尔自己都不清楚他到底在帮谁,但是这不妨碍他立刻换上外交部标配的礼貌微笑:“是的,互帮互助……很好……非常好。”
作为亚瑟在俄国任职时的私人秘书,布莱克威尔不说对亚瑟的种种习惯全都熟悉,但是亚瑟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吃饭、看报时喜欢喝什么茶,他直到现在都记得一清二楚。
但了解亚瑟的习惯不代表布莱克威尔就会老实交代。
他嘴上虽然满口答应,但他既不敢说不了解,因为那听起来像是在推卸责任。也不敢讲任何可能惹麻烦的细节,因为透露惹麻烦细节的后果他已经在外交部花了三年时间仔细体会过一遍了。
刘易斯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距离布莱克威尔的红线不远了,他只觉得这位外交官笑得很和气:“既然如此……那我就问细一点。亚瑟爵士平时有没有什么爱好?例如茶叶、烟草、酒水、运动……任何都行。”
“啊……亚瑟爵士的喜好嘛……这个……主要是看工作安排而定。”
布莱克威尔先把一句最不负责任的话丢出来,给自己争取了两秒钟思考时间。
刘易斯皱了皱眉,显然没听懂:“看工作安排?”
“是的。”布莱克威尔一本正经地点头道:“亚瑟爵士向来主张私人爱好不应干扰公务判断。所以,他不会让自己长期依赖某一种特定饮品、某一种烟草,或者某一种消遣方式。”
旁边的莱德利听到这话,只是朝他一翻眼皮,心道:“不愧是外交部出来的,这种鬼话都能编出来。”
刘易斯却被“不会让自己长期依赖”这几个词唬住了,他认真追问道:“可人总得有个习惯吧?比如他是不是每天早上都喝红茶?还是更喜欢咖啡?有没有固定的牌子?或者他抽烟斗,喜欢哪一种烟草?”
这些问题,对于私人秘书来说都不算难答。
但是该怎么回答,就十分考验布莱克威尔的水平了。
他清了清嗓子:“亚瑟爵士的工作节奏十分紧凑,他的一日三餐……往往是根据会议时间、文件批示的进度,以及马车的路线顺带解决的。”
“可总有个大致倾向吧?”刘易斯不肯放弃:“比方说他更喜欢红茶还是绿茶,总不至于一大早就喝波特酒吧?”
莱德利听到这里,低头掩饰性地咬了一大口三明治。
布莱克威尔认真的答复道:“在能够保持头脑清醒、不影响公文处理效率的前提下,亚瑟爵士对茶叶种类并没有偏见。具体选用哪一种茶水,通常取决于当天负责泡茶的人员习惯,以及茶罐里剩余库存的状况。”
刘易斯被这句话绕得晕乎乎的:“也就是说,给他泡茶什么,他就喝什么?”
“不能这么说。”布莱克威尔立刻纠正道:“那样会显得爵士很容易受到外界影响。”
刘易斯还想再刨:“那烟草呢?他抽烟凶不凶?要是送礼的话……”
这回布莱克威尔连停顿都没敢停顿,抢先把话堵死:“在公务场合下,不宜出现任何可能被误解为‘试图影响公务员判断’的礼物。”
“也就是说,私下场合就没问题喽?”
布莱克威尔的眼皮狠狠抖了一下。
莱德利的手指则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像是在读秒。
如果布莱克威尔回答“没问题”,那就是默认亚瑟私下收受贿赂。
如果他说“有问题”,那就是在暗示刘易斯别靠太近,弄不好断了财路的亚瑟爵士同样会不高兴。
如果他拒绝回答,则显得太过刻意,反倒更像是做贼心虚。
布莱克威尔的脑袋已经开始轻轻发麻,他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领巾在往脖子里越勒越紧。
就在空气即将凝固时,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莱德利忽然慢慢抬起头,像是终于厌倦了听这两人兜圈子。
他擦了擦嘴角的面包屑,语气淡得像是在谈天气:“刘易斯先生,我能问一句吗?你到底是哪一个部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