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论资历,成立于1557年的莫斯科公司绝对是毫无争议的、英国历史上最早的海外特许公司。
但不幸的是,如果论起业绩和实力,莫斯科公司这个老家伙却远不如年轻的俊后生。
同样是成立于16世纪的海外特许公司,不论是东印度公司、黎凡特公司,还是更晚成立的西印度公司和非洲公司等等,都将莫斯科公司甩出不止一个身位。
公司的经营情况不佳的最大原因固然是由于公司管理层失误,但是也不得不考虑到俄国经商条件复杂、政府政策多变的大环境。
莫斯科公司一边要应付议会里嫉妒他们发财的‘红眼病’,一边还要胆战心惊的提防着沙皇收回授予他们的特权。
但即便他们小心翼翼,还是免不了左支右绌。
相较于直到18世纪末才被中止对印度地区垄断经营权的东印度公司,莫斯科公司公司早在1628年就因为在鲸油和鲸鳍商品上的垄断经营遭到议会的猛烈攻击,这场英国外贸商对莫斯科公司的集体围剿持续了70年的时间,直到1698年莫斯科公司被议会彻底取消对俄贸易特许权才宣告终结。
屋漏偏逢连夜雨,随着沙皇米哈伊尔一世在1645年的离世,莫斯科公司在俄国长达一个世纪的贸易特权也随之终结。
在丧失了如此之多的特权后,即便莫斯科公司坐拥‘首个进入俄国的外国公司’的先发优势,但他们还是被荷兰人以及英国的同行们挤兑的够呛。
如果换做是莫斯科公司最鼎盛那会儿,莫斯科公司设在莫斯科的总部‘莫斯科会馆’便是英国使馆的所在地。纵然是国王陛下任命的驻俄公使,到了俄国的这一亩三分地上,就冲要住莫斯科会馆这一点,他也得给公司几分薄面。
为什么君士坦丁堡的历任驻奥斯曼帝国公使总会在关键时刻站出来替黎凡特公司说话,为了黎凡特公司的利益向议会和奥斯曼政府据理力争,哪怕无理也要辩上三分?
这还不是因为历任驻奥斯曼公使的工资和生活支出并不是外交部出的,而是黎凡特公司掏的!
而且这待遇不仅涵盖了公使,甚至包括了公使下属的两位领事。
想当年,咱莫斯科公司也同样有过这么阔气的时候。
如果往前倒个150年,身为莫斯科公司莫斯科总部的代理人,马丁·休宁绝不可能任由亚瑟这么拿捏自己。
只可惜,那都是老黄历了。
做生意就应该实际点,现如今,莫斯科公司除了牌子响亮、历史悠久、关系网广泛以外,和其他在俄国从事进出口贸易的公司其实没什么区别。
曾经,他们还嘲笑黎凡特公司就是一帮倒卖无核葡萄干的杂货商,可现如今,他们这帮破落户连卖葡萄干的都赶不上了。
因为黎凡特公司的皇家特许状直到1825年才丢掉,人家可是足足比莫斯科公司多挺了127年呢。
休宁一想到这儿,心里免不了叹气。
亚瑟·黑斯廷斯爵士开了口,而且还是以国王和外交部的名义来压莫斯科公司,如果他贸然拒绝了,想都不用想,后果多半会非常严重。
爵士用‘帮忙’这个词儿还是委婉了,他就算是直接‘命令’又能如何呢?
爵士愿意帮莫斯科公司搞定许可证算是他为人厚道,因为他完全可以用另一个理由来要挟莫斯科公司。
英国的文化参赞确实不一定能在俄国政府那边帮上公司的忙,但是他肯定能在英国政府坏公司的事。
如果休宁这边咬死不替外交部两肋插刀,到时候可就别怪外交部招呼商业贸易委员会在英国的进出口许可证上卡住莫斯科公司的脖子了。
毕竟他们玩这一套已经非常熟练了,因为公司之前就被议会这么玩破产过一次。
在这一套组合拳面前,别说是莫斯科公司这个跛脚瘸子了,就算是东印度公司这个二百多斤的英国大力士不都让议会干挺了吗?
马丁·休宁沉默了许久,抬起头,眼神中带着一丝无奈和疲惫:“公司确实有几条途径高加索通往波斯的商路,但是那几条商路现在基本不怎么启用,而且就算是这些商路在历史上最活跃的时候,启用这些商路的也并不是我们莫斯科公司,而是黎凡特公司。”
“黎凡特公司?”
亚瑟本来只是本着广撒网的态度,如同大海捞针一般,尽可能的发动一切力量‘营救’戴维·厄克特爵士,但是他没想到这无心插柳的行为居然让他挖出了一条线索。
黎凡特公司的总部在哪里?
君士坦丁堡!
戴维·厄克特爵士的职务是什么?
前英国驻君士坦丁堡使馆一等秘书,现君士坦丁堡使馆领事。
如果黎凡特公司知道应当如何前往高加索,那戴维·厄克特爵士大概率能从他们的口中打听出来。
也就是说,他入境高加索的路线非常有可能与这几条商路重合。
亚瑟连忙追问道:“您说的那几条商路,是走的陆路还是海路?”
“既有陆路也有海路,不过那已经是16世纪的事了。”
休宁耐心的解释道:“最初公司在开拓这条商路的时候,我们的本意其实是想要发现一条通向中国的贸易路线。我们的第一次探索是开拓从北冰洋通往中国的东北航线,但是这次尝试失败了。于是,我们便把视线放到了南边,派遣探险队向里海沿岸探索,并最终抵达了中亚的布哈拉汗国。虽然这次探险的结果并没有达到公司的心理预期,但是我们意外发现了探险队携带的英国商品在波斯很受欢迎。所以,公司便将贸易目标从遥远的中国转为了较近的波斯。
之后,我们先后进行了六次跨越黑海的波斯航线探索任务。可是,当我们终于确定了一条效率可观的波斯航线后,由于奥斯曼帝国与俄国交恶,于是奥斯曼土耳其人封锁了这条我们花了大力气探索出来的宝贵航道。所以,我们又只能把目标放到了陆路商路的探索上,虽然最终我们摸索途径高加索的陆上商路。但是,与波斯陆路要翻越高加索山区,还得注意沿途部落山民和哥萨克的劫掠,这生意时间长、成本高、风险大,因此每次开展波斯贸易,公司内部都是慎之又慎的。”
“原来是这样。”亚瑟微微点头道:“不过这和黎凡特公司又有什么关系呢?”
休宁无奈道:“您应该知道,莫斯科公司是不列颠最古老的海外特许公司。因此,当初黎凡特公司成立的时候,曾经挖走了我们的不少代理人和学徒,因而,我们花费了大精力开辟的波斯商路自然也就落到了他们的手里。黎凡特公司主营地中海贸易,在近东地区势力颇大,再加上他们手握奥斯曼苏丹授予的特权,所以无论是从海路还是陆路与波斯开展贸易都比我们经济。莫斯科公司耗费了巨大人力、物力才得到的商路信息,就被他们这么摘了桃子。”
亚瑟闻言连忙起立:“莫斯科会馆里保留了这些商路的图纸吗?”
“自然是留下来了,不过估计是放在哪个储物室的箱子里压箱底呢。您如果想要的话,我今天回去马上就命人翻找,明天早上就派人送到您的府上来。”
如果是其他问题,亚瑟当然不介意多等一个晚上,但是事关政治前途,他还真就不敢怠慢。
毕竟莫斯科公司前车之鉴就摆在眼前,如果他这时候不勤快点,谁知道他会不会被派去印度‘开拓商路’,等他回过头来,他这些年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功绩一准得让人摘了桃子。
“不必了,我现在就和你去会馆。这份商路图必须尽快送到达拉莫伯爵的手上,一个晚上都不能耽搁。”
咚咚咚!
睡梦中的赫尔岑朦朦胧胧的听到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紧接着,房门被推开,男仆领着一个壮实的男人守在门边,脸上写满了焦急:“赫尔岑老爷,我家老爷,您最亲爱的朋友,奥加辽夫被捉走了!”
赫尔岑认得那男人,那是奥加辽夫手下的听差。
“怎么,被捉走啦?”赫尔岑半梦半醒,他从床上跳下来,摸摸脑瓜,想弄清楚我是不是在做梦。
“是警察局长夜里带了警官和哥萨克来捉的,离您走后才两个来小时,他们搜去了一些信件,还带走了尼古拉·普拉托诺维奇。”
赫尔岑的脑袋猛地一下就清醒了,他昨天还在与奥加辽夫哀叹《莫斯科电讯》以及波列沃伊的坏运气。
谁能想到今天这坏运气就降临到他们的头上了!
赫尔岑连忙回想起了最近莫斯科城里的变化,又仔细回忆了他们这个小团体最近的言行。
他想不明白,警察局到底是根据什么这么干,最近一段时间的莫斯科除了《莫斯科电讯》被查封以外,一切都很平静。
奥加辽夫也是一天前才回莫斯科的,警察究竟是根据什么逮捕他的?
而且,为什么他们光抓奥加辽夫,而不逮捕我呢?
赫尔岑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焦虑的情绪几乎占满了他的大脑。
奥加辽夫的被捕与波列沃依的被捕对于赫尔岑的震撼是截然不同的。
后者虽然对他这个年轻人很亲切,但是那位《莫斯科电讯》主编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和以前辈自居的用语无不是在告诉赫尔岑,他们是两辈人。
但奥加辽夫则是他的同学和亲密朋友,是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当沙皇的铁手触及到赫尔岑的身边人时,他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才叫做俄国的专制制度。
该怎么办?
我应当做点什么,至少不能袖手旁观。
赫尔岑一想到这儿,即便脑袋乱糟糟的,他还是立马披了件衣服走出了家门。
临出门,他还不忘嘱咐仆人:“今天的事情,你们谁都不要和我父亲透露。”
虽然赫尔岑一头热血,但是莫斯科大街上的冷风一吹,很快就把这个四处乱撞的无头苍蝇唤醒了。
他现在才想起来,这种时候,应该去找一个有权有势、具有一定社会地位的朋友打听消息。
赫尔岑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莫斯科第一秘书祖布科夫,但他刚迈出步子,脑子里很快就冒出了第二选择。
或者……
我应该先去找亚瑟·黑斯廷斯爵士问问?
祖布科夫虽然更接近事情的真相,但是也有可能打草惊蛇,毕竟他可是总督戈利岑公爵的秘书,谁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什么?
至于亚瑟·黑斯廷斯爵士,这位英国外交官与这件事没有什么利益冲突。况且,前几天他甚至还特意来提醒我,最近行事应该小心点。
即便他不知道事情的内情,但是他或许会愿意旁敲侧击的帮忙打听一下。
就算打听不出,他肯定也不会出卖我们这群曾经在莱比锡请他喝过酒的大学生。
赫尔岑还记得,那天晚上亚瑟与他、与俾斯麦等等学生勾肩搭背的一手提着酒瓶子,高唱《马赛曲》呢。
赫尔岑心里打定了主意,迈开了步子向街尾的戈利岑公爵老宅一路狂奔。
忽然,街角出现了一辆黑色金漆的四轮马车,车轮缓缓停下,一只帽子从车窗里伸了出来。
紧跟着钻出来的,是亚瑟的脑袋。
他的心情看起来非常不错,不止脸上挂着笑,甚至吹了个与他稳重身份并不相称的口哨。
“亚历山大,你这是去哪里?需要我捎你一截吗?”
赫尔岑见状,先是愣了一下,旋即看了眼四周,快步走上前去低声道:“亚瑟爵士,很不幸,事情的发展被您料中了。”
“被我料中了?”亚瑟愕然道:“亚历山大,你做什么傻事了?”
“我宁愿犯傻的是我。”赫尔岑焦急道:“您还记得奥加辽夫吗?就是我们那个小组赫尔岑—奥加辽夫小组的奥加辽夫,他今天不知道因为犯了什么事,被警察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