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兰起义被镇压以后的那个时期,很快教育了我们。尼古拉的皇位坐稳了,暴政有增无减,但是使我们痛苦的不仅是这些。我们忧心忡忡地开始看到,在欧洲,特别是在法国,这个本应该发出政治信号和口令的地方,事情也并不妙。旧世界曾为伏尔泰所嘲笑,为革命所打倒,但是市侩们又把它扶植起来,改头换面,奉为圭臬,供自己利用。于是,我们旧有的理论在我们心中变得可疑了起来。
新世界要挤进门来,我们的灵魂,我们的心,向它敞开着。从这时起,圣西门主义成了我们信仰的基础,时至今日,它的重要性始终没变。敏于感受、真正年轻的我们,被它那强大的浪潮轻而易举地卷了进去。我们早已游过那条界线,在这条界线上,整批整批的人停步不前,垂下双手,向后倒退,或者在周围寻找浅滩。但是,我们要横渡大海!
——亚历山大·赫尔岑《往事与回忆》
赫尔岑登上了亚瑟的马车,他看到亚瑟的座位旁堆放着一叠落了灰的文件。
“您这是刚从图书馆回来?”
“算是吧。”亚瑟对他的爱好并不避讳:“其实相较于电磁学,我对历史学更感兴趣。莫斯科公司的档案馆里保存了不少16、17世纪的历史文献,所以我就找他们把这些宝贝全借回来了。”
说到这里,亚瑟还从公文包里抽出了一本厚厚的日记在赫尔岑的眼前摇了摇:“还有这个,您瞧瞧这是什么?普希金在高加索的旅行日记,我可是花了好大的工夫才让他答应把这本日记借给我。”
“普希金?”赫尔岑听到这个名字,下意识地就想瞧瞧日记里写了些什么,但他转瞬又想起了来找亚瑟的目的:“爵士,现在可不是看日记的时候,即便这日记的作者是普希金。”
“好吧……”亚瑟本打算劝赫尔岑把奥加辽夫给忘了,但他见对方不上当,于是只能无奈的开口道:“关于奥加辽夫被捕这件事,其实我知道的比您更早一些。因为按照原计划,今天早上我本该去与德米特里·戈利岑公爵共进早餐的。但是,昨天晚上公爵阁下手下的听差跑来告诉我,今天的早餐取消,因为彼得堡那边又来了命令,公爵临时要提审一批新的犯人。”
“新的犯人,您是说奥加辽夫他们?”
“大概率就是他们。”
“您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亚瑟捏着下巴回忆道:“我问了公爵的听差,只不过那家伙了解的也不是很多。他只说是皇上亲自下的拘捕命令,再加上《莫斯科电讯》的事情,所以上面对莫斯科的工作很不满意,因此这回可不止是简单审审就完了,而是要成立专门的审讯委员会,委员会成员包括了总督德米特里·戈利岑公爵、警察总监齐恩斯基、宪兵司令沃尔科夫等等,甚至彼得堡那边还会派一位专员过来解决问题。”
赫尔岑听到这段话,感觉就好像被浇了一盆凉水,从头顶到脚尖全在冒凉气。
“这……”
其实不光是赫尔岑,就连亚瑟都不明白这回怎么会如此大动干戈。
拘捕奥加辽夫的命令是彼得堡来的,这就说明了他们犯的事肯定不是最近才发生的,而是干了有一阵子了。
既然敢拿人,那就说明他们手上肯定掌握了相当程度的线索。
出于好心,也是出于一位前警察的专业素养,亚瑟建议道:“我提议您好好回忆一下,您和奥加辽夫先生这几个月究竟干了点什么。我觉得,纵然俄国的宪兵和警察再无礼,他们也不可能在一点证据都没有的情况下就把人给抓了去。”
亚瑟总觉得赫尔岑没和他说实话,但赫尔岑却觉得他把能说的都已经说完了。
因为在他的回忆中,过去这几个月绝对是自他来到莫斯科以后最安分的一段时间了。
国土衙门里的工作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几乎每天都在处理繁琐的文件和事务,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去参与任何可能会引起麻烦的事情。
他和奥加辽夫虽然偶尔会聚在一起讨论一些关于社会改革和思想启蒙的话题,但那些都只是纸上谈兵,从未付诸实践。至于奥加辽夫赫尔岑小组里的其他人,他们当中有的甚至都不在莫斯科,如果要扣他们一个结党的罪名,那赫尔岑也是不服气的。
亚瑟揉了揉太阳穴,他嘴里念叨着:“罢了,左右无事,我就帮你去祖布科夫先生那里打听打听吧。”
亚瑟话音刚落,他的耳边便传来了一阵策马奔腾的响动,他打开窗户向外探望,居然意外的从那匹白马的马背上看到了一张熟脸——他的老朋友,莫斯科宪兵上校谢尔盖·舒宾斯基先生。
亚瑟冲赫尔岑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在马车里藏好,旋即打开车门,挥舞着手中的帽子向舒宾斯基招呼道:“我亲爱的谢尔盖,你从彼得堡回来了?”
舒宾斯基看起来心不在焉的,他听到有人喊他,过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亚瑟,这么巧?”
舒宾斯基翻身下马,他先是与亚瑟简单寒暄了几句,转瞬便把话题拐到了先前德鲁伊斯克的事情上,隐晦的暗示道:“休特应该都告诉你了吧?老弟,不是我说,你也太不小心了。你想想,咱们都是一个脚印一个脚印爬上来的,为了走到这个位置,简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多亏这次你我机灵,要不然这回咱们可都得栽进阴沟里。就为了这么点小事儿,便要丢了前程,这可实在是太不值当了。”
说到这里,舒宾斯基还不忘热情地邀请亚瑟去他家中小坐一会儿:“赏脸去吃口茶?”
“现在?”亚瑟故作惊讶道:“老兄,现在哪儿还顾得上吃茶,您难道不知道莫斯科这几天都出了什么事吗?”
“原来你也知道了?”舒宾斯基哑然失笑,他摇了摇头道:“罢了,这种事情瞒不过你倒也是正常的。因为要不了几天,肯定得闹得满城风雨。”
亚瑟摸出兜里装弗吉尼亚烟丝的铁盒,示意舒宾斯基自取。
宪兵上校一边填着烟斗,一边念叨着:“老弟,你看我这劳碌命。本来是大好的日子,领着老婆孩子在彼得堡与岳父岳母团聚的大好日子。忙活了一整年,好不容易能坐在火炉边,端上一杯格瓦斯,吃两口甜丝丝的松饼。但是呢,皇上一生气,本肯多夫伯爵一拍桌子,我就得老老实实地赶忙回到莫斯科当差。照您说,这是人过的日子吗?在苏格兰场当差,未必有干宪兵的活儿这么劳累吧?”
亚瑟笑着附和道:“两份工作各有各的劳累,在苏格兰场呢,对于底下人来说,劳累的地方主要在于一刻不停的巡逻。对于刑事犯罪侦查部呢,则是动脑子多一点。只不过,管着我们的不是沙皇陛下,而是内务大臣。不管案子办得好还是办得差,起码不至于被流放去西伯利亚。”
“可不是嘛。”舒宾斯基一肚子的苦水,他冲着亚瑟大发牢骚道:“皇上发脾气了,在俄国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所以,到底是什么人惹怒了他?”
舒宾斯基抽了口闷烟:“这事儿嘛,说起来倒也简单。事情的起因嘛,就是第三局接到举报,说是在今年初的莫斯科的一场私人宴会上,客人们唱了些煽动性的歌。”
亚瑟好奇道:“煽动性的歌?他们唱什么了?”
“这我可不能说。”舒宾斯基摘下烟斗道:“老弟,我要是唱了,我也得跟着一起进局子。总而言之,是一些讽刺当今皇上的歪诗邪曲。更糟心的是,这场宴会的组织者是莫斯科大学的学生。你知道的,莫斯科大学是我的辖区,要是处理不好,那可就……”
宪兵上校头疼的拍了拍前额,向上帝祈祷赋予他一点好运气:“这回沃尔科夫(莫斯科宪兵司令)少不了又要把我叫到面前劈头盖脸骂上一通,依照惯例,他多半还要向我显摆他当年在莫斯科大学当宪兵是如何破获学生案件的……这老混蛋,狗娘养的……”
亚瑟宽慰道:“没办法,你这回让他抓住由头了,他可不要向你显摆么。忍一时风平浪静,他要是借着这个事件大做文章,弄不好还能参你一个渎职的罪过。”
“不瞒你说,老弟,我还真想过这种可能。那老混蛋知道我惦记着他的位置,而他呢,也惦记着第三局总部里几个处长的位子。一处处长冯·沃克前两年去世的时候,他以为自己的机会来了,于是便找了关系在彼得堡运作。但是,他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水平,他也配坐在冯·沃克的位置上。”
说到这里,舒宾斯基还不忘抬亚瑟一句:“老弟,你知道冯·沃克吗?他是俄国整个复杂的安全警察机构的灵魂,不止有良好的教育素养和活跃的社会活动经历,而且还始终专注于警务工作。虽然本肯多夫伯爵才是整个第三局的最高长官,但我私下里一直觉得冯·沃克才是第三局的真正象征。5000人的线人队伍,全部都是由他组织搭建的!他之于第三局,就如同你之于苏格兰场。”
亚瑟并不是很想大谈特谈他在苏格兰场的经历,尤其是赫尔岑还待在他身后的马车上。
亚瑟开口问道:“谢尔盖,我觉得你现在挺危险的。如果事情真的像你说的那样,我觉得沃尔科夫多半打算借这个机会,一脚踩在你的背上,将自己从莫斯科挪去彼得堡。当然,这事具体能不能成,还得看沙皇陛下心里是怎么想的。莫斯科大学出了问题,第一责任人是你,但是沃尔科夫身为莫斯科宪兵司令,领导责任也是跑不掉的。”
舒宾斯基憋了一肚子的火气:“是啊!他当然也跑不掉。所以按照他的秉性,他多半是打算丧事喜办,添油加醋的发展案情,然后再借此表一表自己的功绩。”
亚瑟没听明白舒宾斯基的意思:“你说的是?”
“哎呀,老弟!你忘了吗?我从前和你说过啊!沃尔科夫的拿手好戏!如果以你们苏格兰场举例,那就是把盗窃案办成入室抢劫,把诽谤王室办成密谋起义。虽然我从彼得堡回来后还没有和沃尔科夫具体谈过,但是我已经嗅见味道了。”
舒宾斯基说到这里,压低嗓音道:“你知道我们昨天抓了一批据说参加了宴会的年轻人吧?”
亚瑟微微点头道:“我从其他人那里听说了。”
舒宾斯基嗤笑一声道:“我可以明白的说,如果这事交给你来办,你绝对不敢直接去拿人,因为这不符合你们苏格兰场的规定——我们手上压根没有确凿的证据。”
亚瑟闻言脸色一变,身为一个久经考验的英国老条子,他当然知道里面有多大的危险性:“你是说,你们的人和莫斯科警察是先抓人,然后再补证据?你们这么搞,万一没从他们家里搜出证据,而被逮捕的人那帮人又死活不松口,你们打算怎么处理?”
舒宾斯基抽了口烟:“所以这就是事情最操蛋的地方。如果平时这么干,我完全可以去皇上那里参沃尔科夫一本,把他从莫斯科宪兵司令的位置上踹下来。但问题在于,逮捕罪犯的命令是皇上下的。皇上又没说明罪犯是谁,所以沃尔科夫扯虎皮做大旗直接抓了几个他觉得有嫌疑的,如果是平常,莫斯科警察肯定不听他的命令。但现在,不抓人就是在和皇上对抗,谁也不想背这么一个罪名。至于你说的,如果抓错了人该怎么办……是,我承认,沃尔科夫是不可能一下就抓对了。但这就是那老鬼最奸猾的地方,他先把人带走,然后连蒙带骗、连哄带吓……呵,别怀疑,亚瑟,宪兵有的是手段能叫人认罪伏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