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作,你赶快作,让大家听听是我的诗好,还是你的诗好。”耶律延禧气道。
那些士子神色难看到极点,个个瞪着眼睛,等着赵倜作诗。
“婉约或是闲适吗?”赵倜想起李清照,小丫头的还是算了吧,给她留着吧,那些词他吟出来味道也不对,有点太柔婉绮丽了。
那就作闲适一点的好了,他站起身形,走到案前红毯之处,踱了几步,开口道: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肗戏分茶。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一首诗吟罢,大殿之内针落可闻,没人说话,甚至连彼此相望都没有,神情呆滞,都在品着诗中的意境味道。
苏轼瞪大眼睛,张了张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燕王怎么可能作出这等诗作?他怎么会有这般诗才?有这般诗才,为何十几年都没露过?这不可能啊!
耶律洪基在桌案后低声念着:“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妙啊,实在是太妙了……”
他浸淫诗词一道几十年,著有《清宁集》,最擅长写这种闲适感叹的诗词,里面一首题黄菊赋传扬外方,就是大宋那边也广为人知,其中一句袖中犹觉有余香,冷落西风吹不去,多为士林夸赞。
此刻听到赵倜这诗,立刻沉入其中,眼前一幅画面瞬间展开,闭目摇头,陷入其中不能自拔。
耶律延禧看着赵倜嘴唇哆嗦,他不相信这是赵倜作的,对方怎么可能写出这种佳作啊?对方不是只会舞刀弄枪吗?刚才那首咏菊虽也压过众人,但杀气雄浑,不够文腻,称不得太上品,可这一首却气韵悠长,意境绵绵,一听便是会流传后世的佳作啊。
这已经根本不用再比较了,不用费力斟酌,殿内无人能及!
元小仙妙目流转,表情宜喜宜嗔,似也在感受诗中韵味,但片刻后俏脸一板,自言自语道:“他文采飞扬居然是真的,些年竟从未显露,虚虚实实,故意引我入局,我……又被他给骗了。”
赵倜这时目光扫过众士子:“诸位才子,觉得我这首诗如何?相比你们刚才所作能否胜出。”
士子们顿时惊觉,几人脱口道:“胜出,胜出,我等自愧不如……”
但随即便看见赵倜一脸的矜持得意,立刻醒悟,不由气得牙痒,可转思起此诗句子,不由个个面如死灰。
赵倜瞅向耶律洪基:“陛下觉得如何?”
耶律洪基轻吁一口气,强自从那小楼夜雨、杏花纷落的意境之中挣脱出来,叹气道:“赵使者此诗当传颂后世,为世人吟唱,赵使者……两场都赢了。”
“都赢了吗?”赵倜笑着点了点头:“既然都赢了,那么外臣有个提议。”
耶律洪基道:“赵使者有何提议,还请说来。”
赵倜道:“外臣看也不用叫士子们先开口作了,还剩三局,陛下出题,我全作了,作完之后,若是有不服者,再一起来献丑吧。”
众士子闻言不由大惊,随后怒不可遏。
什么叫你全作了?然后我们再一起来献丑?献什么丑?这是人话吗!
“你,赵使者,你太狂妄了!”耶律延禧叫道:“你不过才赢两场而已,竟然不叫我们作了?”
赵倜道:“作出来也是贻笑大方,徒增笑柄,等我作后,你们便会心生不能比较之念,统统不会开口了。”
耶律洪基目光闪闪:“赵使者的意思是……能够五局五胜?”
赵倜道:“陛下明鉴,今日五局,我若先开口,谅无人再生较量之心。”
“你,你……”对面士子立刻炸营一般喧嚣起来,不少人都起身指责,指责赵倜太狂妄,简直目空一切,丧心病狂到了极点。
耶律洪基微微沉吟:“既是诗会,这般也不好,既然赵使者笃定能够五局五胜,那么余下三首,每首结束了,若有人想要比较,令其作上一作,不必等待五首全部作完。”
赵倜道:“便依陛下所定,只不过外臣怕……”
他目光扫过众士子:“怕我全部作完之后,也都没人敢于站起应对。”
此刻对面众人神情羞恼,就连坐在案头里的辽国汉官也都眉头紧锁,心中气不打一处来。
赵倜看向几位汉官,这几人有南面宰相,北面副宰,他微微一笑:“诸位相公若是觉得能胜过外官,不妨也下场指教一二,毕竟……五场全赢的话,外官也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呢。”
南面宰相王师儒深吸一口气:“赵使者只不过刚作了两首,第一首甚至有些粗砺,就敢夸此海口吗?”
赵倜摇头道:“外官……等待王相公指点。”
王师儒淡淡道:“指点不敢当,但也不至于叫赵使者一直猖狂下去!”
赵倜笑着回身看耶律洪基:“还请陛下出题。”
耶律洪基神色复杂,他不想大辽输,连输五场,传扬出去简直太丢人了。
可他又想听到佳作,尤其刚刚那种能流传后世,必然世代为人传唱的诗句,其中意境拨人心弦,这种诗作,他甚至都能在里面徜徉一天,泛身诗意之中不出来。
他此刻心中狐疑,佳作本天成,妙手偶得知,就算是诗词大家,也不可能首首都是好作品,总有些一些平庸之作存在,他又是临时出题,对方还能再作出好诗吗?
耶律洪基思索片刻道:“赵使者填一首词吧。”
“哦?”赵倜点头:“不知填什么词牌?”
耶律洪基道:“便填一阕……六州歌头好了。”
他此言一出,对面士子纷纷变色,这词牌心中可没有腹稿,这是双调一百四十三字的大词牌啊,平时根本都没有尝试过,更别说临场而作了。
一般的小令还能现场发挥一下,这种大牌基本都是一点点填成,费时几日甚至几月不等。
而且六州歌头乃是豪放古风,文王合六州,这种牌子必要作出豪迈之气,作不出豪迈,不符词牌意思,依旧不行。
他们都看向赵倜,神色舒缓了不少,就算赵倜真的才华横溢,临场作一首六州歌头,只怕也极难,就更别提作得好了。
但这些士子随即便又想到,哪怕对方作得平常,哪怕差劲,只要格律不错,他们作不上来,却依旧算赢,未免心中陡然一惊,立即开始绞尽脑汁,琢磨辞藻,想着用最快时间,胡乱填一阕出来。
“六州歌头。”赵倜微眯双眼,居然是这个牌子,他笑了笑,在案前往返两趟,道:“便六州歌头。”
这时众人闻他开口,目光全部看过,赵倜负起双手,眼神有些热烈,吟诵道:“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
少年侠气?众人闻言不由一愣,居然不是怀古一类,而是要直抒胸臆?这简直更加难作了!
只听赵倜继续道: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什么?!一首六州歌头少年侠气作完,士子们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个个觉得心跳加速。
这首词上半阕简直就是酣畅淋漓,痛快无比,但下半阙却是悲壮凄切,志不得,意难平,叫人愤怒而吼,宝剑无请缨,马鸣萧萧啸西风。
这种词别说叫他们现场作,就是回去想几天,几月,想一年都写不出来啊。
赵倜此时神色露出一丝感叹,这首词乃是贺知章后人,太祖贺皇后的族孙贺铸于二十几年后而作,当时宣和七年,乃为抗金所书写下来的。
苏轼望着赵倜,露出古怪表情,不对啊,越来越不对劲了。
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但他却能感觉出来,这首词和上一首的风格差太多了,和第一首风格也不像,怎么看也不似出自同一人之手,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心中暗想,除非……除非这人乃是天纵奇才,文比天高,才能来回转换风格写诗,难道说燕王竟然是文道天才?燕王这么多年孤芳自赏,不愿掺合那些士林文坛的虚名之事,此刻为了大宋,为了获得战马,才不得不破了规矩?是了,是了,定然是如此了,没想到燕王品行如此高洁,真叫人倾佩。
“好!”这时对面案头里的北府宰相萧兀纳轻拍桌案,呼了一声。
耶律洪基瞧他一眼,只见萧兀纳面色有些激昂,知他有感词意,不由胸中也顿时激起几分豪情:“确实好,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耶律延禧在旁脸色苍白,看着赵倜,心说坏了,看来姐姐定然是被这赵使者给骗了,居然说他只有武功,没有文声,这是没有文声?诗词大家也不过如此吧!就不知姐姐还有没有被骗了别的什么。
耶律洪基再次细品一番这首词,稍稍有些疑惑地道:“赵使者,怎会想到作此词意?”
赵倜闻言微微一笑,这首六州歌头少年侠气下半阕有些激愤哀切,报国无门之意,他道:“我于东京掌马步兵,有西北老将致仕,家在东京归返,与其谈论饮酒,听其述说一生事,心中感慨,颇为情动,权为其生平经历而作。”
耶律洪基点了点头,这就对了,这词的内容沧桑深情,也只有老将老卒,或者久在宦海浮沉之人才有这种情绪。
赵倜看向对面众人:“可有愿意作此词的士子与我对这一阕。”
没人说话,南面宰相王师儒将脸扭去了一旁,都是一问一个不吱声。
赵倜转头去瞅耶律洪基,耶律洪基顿觉有些尴尬,三局皆输,若非对方托大,此刻诗会已经结束,他轻咳道:“朕……朕便再出一题?”
赵倜道:“还请陛下出题。”
耶律洪基心想,不好再出什么太难的题目,这样下去大辽这边的士子当场难作出来,就是几个汉人相公也不得手,而且多少也得顾及点自家颜面。
他道:“赵使者便作一首小令木兰花吧。”
小令木兰花,双调五十六字,唐教坊曲名,后作词牌名,世所常见,但凡填词者,多少写过此牌。
对面士子闻言便是眼睛一亮,这种小令,半数人心中都有存货,就是没有的,现在写来也不难。
赵倜闻言瞧着众士子,微微笑道:“诸位不用费神了,我若开口先作,诸位必然不敢言声,还是歇歇吧。”
众人气得面色发青,王师儒冷哼道:“赵使者就敢这般夸口?”
赵倜道:“王相公是有意相比了?”
王师儒也是饱学之士,在辽国称得上文坛大家,只是之前说他们几人作为裁判,并不下场,但此刻实在忍耐不住,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看着赵倜狂妄嚣张,辽国士子全都无法对抗,就起了心思,而赵倜又出言说他可以下场,这怎么还能忍受得住?
“比不比未必谈上,但赵使者说一诗作完,叫我大辽没人再能开口,是不是有些太目中无人,不可一世了?木兰花这种小令多见,不像那些大的词牌,或好坏相差不多,或者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怎能你一词作出,便压了全场呢?”王师儒端着姿态,哼声道。
赵倜笑眯眯道:“我知王相公意思,不过是这种小令字少,高下判别难得太大,给人献丑的机会多些,但我作此词,只怕连献丑机会都不会给各位留下。”
王师儒闻言心中火气愈大,对方看着不过十七八岁年龄,怎敢就夸下这般海口?他冷笑道:“本相自是不信,哪里来得这种事情!”
赵倜笑道:“王相公执意要献丑了?”
王师儒道:“你且作来,谁献丑还不好说!”
“木兰花是吧?”赵倜点了点头,看一眼众人,开口吟诵道:“词牌木兰花……”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大殿之内再次失去声音,鸦雀无声,苏轼只觉得自己的头皮都要炸了,这怎么又换了风格?又换了!而且还是作得这么好,自己简直都要疯了,燕王不是天才,是天纵奇才啊!
“又一首将会传诵千古的名篇。”耶律洪基伸手去摸胡须,却摸到了鼻子上,心中有些酸酸的,他觉得对方之前说的文采飞扬好像有些过于谦虚了,这又何止文采飞扬?他简直心生嫉妒。
元小仙坐在案后双眸顾盼生辉,心中默默念着人生若只如初见,一时间竟有些痴了。
所有士子此刻都忘了刚才心中所措词句,满脑里都是这首木兰花,有的不由想起了一些伤心往事,竟然忍不住潸然泪下。
赵倜看着王师儒,笑眯眯地道:“还请……王相公献丑。”
王师儒自听完这阕木兰花后,表情一直处于呆滞状态,这时赵倜说话,才激灵灵一下醒转。
打不过!比不了!这辈子都写不出来!一旦开口,可就真要献丑了!
他脸色惨白,嘴角抽搐,两个肩膀都在微微颤抖。
献丑?献什么丑?堂堂大辽南面宰相,怎么能够献丑呢!
缓缓站起身,走出书案,来到红毯之上。
赵倜眯了眯眼,此人看来有些东西啊,这首词都要打上一打?自己还是有些小觑天下英杰了!
就看王师儒站在红毯中间,冲耶律洪基深深一礼:“陛下,微臣忽感身体不适,与陛下告请,请陛下准臣先行告退。”
额……耶律洪基一阵头疼,太丢人了,实在是太丢人了,不过丟人归丢人,你来给朕告什么请?我若开口,叫你走还是不走?我只要开口接上你的话,就比你更加丢人!好你个奸臣贼子啊,居然使用祸水东移之策来谋算朕!
看着耶律洪基不讲话,王师儒脸色愈发白起,忽然转了身,匆匆往门外而去,走至一半,以袖掩面,片刻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赵倜摸了摸下巴,还能这么玩?可真是大开眼界,看来辽国君臣之间很和睦啊,耶律洪基不愧被称为契丹仁君,叫人心中好生佩服。
殿内没人说话,士子个个垂头丧气,耷拉个脑袋,耶律洪基假装喝茶,耶律延禧将耳后小辫拽来前面,数头发丝玩。
赵倜看向耶律洪基道:“陛下,还剩最后一题。”
“最后一题……”耶律洪基端起茶杯,深深吸了一口气,难道要一败到底?他不相信啊,就算输也得有人站出来作上一首比较比较吧?哪怕真的是献丑,总也比连作都不敢作强。
他沉吟片刻:“就再填一首西江月,感怀古意好了。”
西江月也是小令,比较容易做,而且怀古的题材简单,任谁都能写上几阕出来,他就不相信这样的题目,大辽这边还没人站起来应对一番!
“西江月,感怀古意……”赵倜点头,微微思索,笑道:“陛下,外臣好了。”
又是这么快就作出了?耶律洪基刚喝到嘴里的茶水差点一口喷出:“那个,还请赵使者诵来……”
赵倜笑了笑:“西江月……”
“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七雄五霸斗春秋。顷刻兴亡过手。
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田地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
“什么?!”耶律洪基手上茶杯“啪”地一声跌落掉地,发出脆响,呆呆地看向赵倜。
所有人都望向赵倜,脸上全是震惊之色,全都大口喘气,都不敢置信,都不敢相信耳中所听,简直洪钟大吕,简直当头断喝一样,敲击心神,直叫人明悟,叫人开窍,叫人恍惚寻回了宿世聪慧。
此词之气势磅礴,古今少见,别说西江月里,就是别的词牌里也罕见到,单此一词,当世多少大家便要败北,多少词人甘拜下风,什么耽美纤巧之词全要碾压,那些豪放之风,也少有能如。
赵倜上前一步,道:“陛下,外臣以为,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好时光,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耶律洪基失了片刻神后,缓缓点头:“朕参佛礼佛多年,从没今日这般通透,赵使者一首西江月之词,蕴含人间道理,叫朕大悟顿悟,明心见性了。”
赵倜目光闪闪:“陛下,非心非佛,即心即佛,亦复如是,殿下既见心性,一念为佛,恭喜陛下,贺喜陛下了。”
这时对面士子也听明白了,辽这些年来佛盛,读书人少有不读佛经的,都理解两人对话意思,佛自本心,明心见性,耶律洪基这是大彻大悟了,纷纷站起身行礼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耶律洪基面露笑容,身体都端正了许多,分明觉得自己现在一举一动都有佛辉散发,一言一笑都有佛光闪耀。
他压了压手:“诸位爱卿快坐,勿须多礼。”
赵倜此时行礼道:“陛下,外臣已赢得诗会,那些马匹……”
耶律洪基道:“赵使者何用惦记,区区百来匹战马,不必放在心中,朕允了。”
赵倜点头道:“外臣谢过陛下。”随后转身回去桌案后方坐定,嘴角漾起一丝笑容……
江南,太湖参合庄,天阴飘雨。
庄子后面有一片阴冷之地,建在岛山下面,乃慕容家坟陵所在。
最前的坟墓石碑上刻着慕容博三个字,往后顺序排列,都是慕容家迁移江南后的先人。
这时就见一座处于后方,大过其它坟丘的陵墓,里面忽然传来阵阵古怪动静。
此刻天上蒙蒙细雨洒下,坟中劲气之声与雨声交织,气氛一时奇异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