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北都,如果有困难,去总署找左少卿纪川大人。”麻天寿把自己在祛秽司最大的靠山,介绍了许源:“他会帮你的。”
麻天寿从不曾对别人说,但他内心对许源是有愧疚的。
当初在山合县招揽许源的时候,老大人曾夸下海口,只要许源在祛秽司中立下了功劳,便可以代为上书,请陛下赦免了河工巷的这些“罪民”们。
他以为百年前事情,朝堂中怕是已经没什么人记得,远在南交趾,还有这么一群罪民。
只要自己上书,再请纪大人帮忙说个话,摘掉罪民的帽子应该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结果他把这事情跟纪大人一提,就被告诫了一番!
然后他了解的越多,越知道这事情棘手!
到了现在,许源远赴北都,要一脚踏进那个名为“立储”的巨大政治风暴的漩涡中去——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这个没用的老头子,无法兑现当初的承诺,摘不掉河工巷头上的罪民帽子。
所以许源只能自己去想办法。
许源该收拾的都已经收拾好了,便也不拖泥带水,立刻便吩咐下去:“小八,告诉大家出发!”
“是!”郎小八在门外大声应道。
最终决定的人选有 郎小八、于云航、狄有志、周雷子和刘虎。
带上郎小八和周雷子,是因为他俩的法能力特殊。
于云航虽然在占城署的存在感不强,但他跟随许源时间最长,而且一直四平八稳,实际上扮演着许源身边“大管家”的角色。
去了北都,各种迎来送往,需要于云航来处理。
若是带上的是老秦……
这厮在门房“锻炼”了许久,那真是练就了一手曲解大人意思的好本事!
在占城这一亩三分地还罢了,真带他去了北都,那是要害死老秦的。
而刘虎当然是因为要照顾自己的肠胃。
也不知道去了北都,那边饭菜,自己能不能吃得惯。
况且当初招揽刘虎,本就是因为自己常在外办案,可以露宿却不想风餐。
刘虎不仅厨艺好,他的“鬼宴法”还有些别的能力,在北都这种地方,说不定会有大用。
而且刘虎的命格是“贵人竹”,他的成长需要贵人扶持,许源想要碰碰运气,说不定北都还有愿意提携刘虎的贵人呢。
众人集结完毕。
虽然都穿着祛秽司的制服,但是每个人的状态各不相同。
郎小八块头最大,站在了最前面。
他身上挂着好几个大包袱。
郎小八其实是最简单的人,他什么都没带!
甚至没有带一身换洗的衣服。
就穿着这一身制服就来了。
郎小八想的很简单:
吃的有刘虎。
穿的……身上这一身脏了,难道总署还会不给再发一套制服?
用的……客栈里都有。
所以什么都不需要准备。
他身上这些包袱全都是于云航的。
于云航要操心的事情太多,所以带的行李也最多。
然后理直气壮的全都挂在了郎小八身上。
当初许大人第一次到占城署,在大门口,便是郎小八瞪着眼按着刀,把于云航拦下来的。
郎小八对于云航总有些惭愧。
于云航又总觉得,出门在外的什么都不方便,能带的东西都带上。
一直到这会儿,还在低着头念念叨叨,思考自己是不是忘了带什么……
身上带的东西第二多,就是刘虎。
厨子不仅带着锅碗瓢盆,还有一些交趾本地的特色食材和调料。
就怕去了北方,大人吃不惯。
狄有志和周雷子,则是规规矩矩,带了换洗的衣服而已。
如今许大人手下的这批人中,郎小八的武修水准也已经是七流了,梨园法本就是七流,多次扮演许大人,也有所提升,快要升六流了。
郎小八也摸到了一些“梨园法”修行的法门,似乎是扮演相对于自己来说,更高身份、更强实力的人,对这一门法的提升极快。
演的越像、相信的人越多,提升越大。
但如果这种扮演,被人看穿了,看穿的人越多反噬越大!
比如郎小八如果现在扮演三师兄这种三流,被人一眼看穿的话,可怕的反噬甚至会让他直接从七流跌落到八流!
这种修炼方法是一柄双刃剑。
于云航也已经是七流法修。
狄有志是升了丹修七流之后,才获得了执掌西城巡值房。
而后得到了极大的锻炼,现在已经是六流丹修了。
他是许源手下水准最高的。
周雷子的“男耕法”也升了七流。
刘虎的“鬼宴法”还是九流,但他有之前的底子,距离八流已经不远。
这批人在南交趾,真称得上一句“兵强马壮”。
尤其是狄有志,已经有实力升任掌律了。
“美梦成真”马车在一旁摇摇晃晃,似乎知道要远行,显得十分兴奋。
麻天寿看着“美梦成真”,跟许源说道:“我给你带来两匹匠造马。”
美梦成真不需要马拉,自己能动。
但那样的话过于引人注目,还是要遮掩一下。
向青怀牵着两匹匠造马,就站在一旁,准备给“美梦成真”套上。
匠造马其实算是一种血肉匠物。
是匠修们用骏马改造出来的。
当然还是活物。
经历了这种改造之后,它们力量大增,速度更快,而且凶猛敢于搏杀猛兽和邪祟。
除了马匹之外,也可以改造其他的猛兽、猛禽。
只不过这种活体的匠物改造,成功率极低,所以数量稀少。
而南交趾这种地方就更少见了。
这两匹匠造马,是麻天寿花了极大的代价才弄来的。
被改造后因为还是活体,所以诡变的概率也会大大增加。
因而每一批匠造马的头上,都带着一副“当卢”,也就是额饰,上面篆刻着文修的字帖,用来压制诡变。
麻天寿送的这两匹,当卢乃是青铜材质,古朴典雅,十分美观。
最常见的这种匠造畜,其实就是骏马。
虽然理论上各种猛禽、猛兽也可以改造,但它们野性难驯,改造后便是有别的东西压制,也几乎是很快就会彻底诡变。
因而想要用这种手段,匠造出一批“战兽”并不可行。
向青怀牵着马上前,“美梦成真”却是发出了一阵刺耳的嘎吱声。
好似猫咪遇到胆大包天的两脚兽,想要撸自己,发出尖叫随时准备出拳的样子!
向青怀便不敢上前了,苦笑着将两匹匠造马交给许源:“你自己来吧。”
许源先在“美梦成真”的车门上某处揉搓了几下,车厢内便传来了一阵,若有若无的“噜噜噜”声。
仿佛是在刻意的压抑着。
许源就知道差不多了,便对向青怀招手,后者将两匹匠造马牵过来,许源套上马车,“美梦成真”又有些躁动不安。
许源又揉着安抚住,然后低声道:“它俩是你的挂件。”
“美梦成真”立刻就不闹了。
这匠物的灵智极高。
之前也曾经找了两匹马,假模假样的拴在车前面。
“美梦成真”就没闹。
真有什么意外,它可以随时甩掉那两匹马,而许源绝不会怪它。
因为它知道自己的比两匹马“贵”。
但这两匹匠造马却不同的。
它们也很贵。
现在许源说它们只是挂件,“美梦成真”就放心了。
套好了马,许源坐上了马车,对麻天寿一拱手:“老大人,保重身体。”
麻天寿还礼:“一路顺风、旗开得胜!”
许源又对占城署众人挥手:“给本官守好家!”
众人大都不明就里,还以为自家大人这是受了总署器重,于是七嘴八舌、嬉皮笑脸:
“大人放心去吧。”
“家里不用大人担心。”
许源又一挥手,毫不犹豫的一抖缰绳,喝了一声:“驾!”
两匹匠造马鼻孔里喷出赤红的热气,拉起马车飞驰而去。
郎小八等人也翻身上马,紧随大人而去。
郎小八这等武修身躯庞大沉重,很废马。
一匹好马别人骑着,若是用心饲养、体恤马力,通常能用个十来年。
到了武修这里就只有三五年。
这还得是郎小八这种七流以及七流以下的武修。
到了七流以上……一般的马就没法骑了。
身材太高,坐上去两只脚拖在地上。
也过于沉重,一般的马驮着他们根本跑不起来。
所以匠造畜中的匠造马,实际上是为了这些武修准备的。
马车在成内的速度还算慢的,一出了城,这两匹匠造马便彻底撒开了四蹄。
后面的郎小八等人,需要将马腿挂上了字帖才能跟得上。
两匹匠造马力大无穷,这一跑起来,只觉得身后的马车轻若无物!
便以为是自己又变强了。
一边飞跑一边畅快的发出一声声嘶鸣。
后边的“美梦成真”的车厢内,便响起了一阵乐曲声。
它俩很开心,“美梦成真”也很开心。
这是两个傻的,好捉弄。
整个队伍全速冲刺,完全没有人注意到,在队伍的后方,大福拼命地追赶着。
它甩开两只大脚蹼,叭叭叭的狂奔一阵,然后被甩下的更远了,就猛地一拍翅膀,腾空滑翔一段,追近了些就落下来,又在地上“叭叭叭”一阵。
直把大福累的直吐舌头。
已经万分后悔:应该带着大雁姐姐们一起出来的。
那样的话,福爷我就可以舒舒服服的在天上,被大雁姐姐们带飞了。
好在是占城码头不算远,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他们就赶到了。
占城码头每日都很繁忙,有几百艘船等着上货、卸货。
还有渡船每日在两岸往返几十趟。
以往码头上泊位拥挤、栈桥十分抢手。
但是今天,不管那些排队的商船多么的焦急,却始终有一座栈桥空出来,停着一艘快轮船。
眼看着快到中午了,还有些没装上货的商行急了。
有个商队的大管事找到了运河衙门的一个大档头,言语中带着几分威胁:“我们东家乃是顺化城运河衙门的监察使尤大人,今日这批货,必须要在三天内运到黔省,若是耽误了时间,别说是你,就算你们河监大人也担待不起!”
大档头头皮发麻。
运河衙门各地的监察使品级不算很高,但是权力真的很大。
的确是连河监大人也得罪不起。
他忙点头哈腰道:“您稍待,小的去协调一下,挤出一处地方来,尽快给您装船。”
但那大管事指着快轮船那边道:“还协调什么?让那艘船先让开……”
“这……”大档头为难。
“你要是做不了主,就去找你们河监!”大管事塞给他一块腰牌:“这是我们尤大人的信物,河监会知道该怎么做!”
旁边却忽然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乖乖滚到一边去,当狗的不要给你家主子招祸!”
大管事勃然大怒,猛转身看去——立刻脸色大变,哆嗦了一下,乖乖的收回那腰牌,灰溜溜的钻进了旁边排队的人群中去。
都在排队的货商们轰然大笑起来。
那呵斥了大管事的人,穿着一身特殊的衣袍,和锦衣卫有些类似,却又有些不同。
在南交趾一般人可能不认得,但这些商行的管事们走南闯北,却是知道,这是“皇城司”的官服。
而这一位从官服上来看,乃是皇城司的一位千户。
皇城司乃是当今天子于二十年前成立的。
直接听命于陛下,乃是真正的天子爪牙!
人数虽然不多,但是其权势却早已经超过了锦衣卫和东西两厂。
河监大人就跟在这位千户的身旁。
便是没有这位千户大人出面,河监大人也明白自己该怎么办,绝不可能按照大管事的意思,将那艘快轮船挪开。
那可是给许大人准备的。
正在这时,有运河衙门的衙役飞快跑来:“到了到了……”
在他身后,许源的队伍疾驰而来。
到了近前,速度放慢下来。
千户已经看到了身穿掌律官服的许源,便侧首询问河监大人:“验明身份。”
河监大人装模作样的仔细看了之后,躬身道:“没有问题,来人正是许源。”
千户一挥手:“登船!”
那艘原本平静的快轮船上,忽然就从舱门中冲出来一大批衣甲鲜明的皇城司校尉。
整齐的从甲板上做两列,一直排到了栈桥上。
这肃杀的阵势,立刻镇住了码头上的所有人。
那些闹哄哄乱糟糟的队伍,顿时鸦雀无声。
刚才还在嘲笑大管事的众人,也全都禁声缩着脖子做大雨下的鹌鹑状。
许源下了马车,千户上前抱拳:“许大人,在下皇城司赵北尘,奉命来迎接大人入京!”
他侧身让开路,伸手一比:“大人请!”
许源点点头,快步上船。
一行人丝毫不拖泥带水,便是连他们的马车、马匹也都非常迅速地登船。
等他们都上船之后,两列皇城司的精锐校尉,也迅速收队。
整个过程不过片刻功夫,那快轮船船头雕刻的昂扬兽口中,便轰隆一声喷出一团巨大的黑烟,二十丈的大船离开了码头,逐渐开始加速。
河监大人带着自己的全部属官,一直站在岸边,拜送许大人。
直到他们去的远了,河监大人才带人返回衙门。
码头上一直憋着的众人,这才轰的一声炸开了。
“那位大人是谁?好奢遮!居然有皇城司千户护送、河监大人送行!”
“他你都不认识?占城署的许大人!”
“许大人?祛秽司掌律?不至于吧……”
“你根本不了解许大人在占城的分量!”
便有许多的少年郎,在这个午间,站在烈阳下目送那快轮船在滚滚大河上逐渐远去,直至视线所不能见。
心中满是憧憬和羡慕:大丈夫正当如此,才不枉来这样世间走一遭啊。
然后这些少年郎中,便有一大半,被身后的老辈一巴掌抽在后脑勺上:“看什么看,还不快滚去干活!”
“休要在心里胡思乱想,白日做梦!”
“乖乖跟老叔跑船,攒些银子回家娶个屁股大的好媳妇,生一窝小崽子,许大人那样的人物,跟咱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于是远大的梦想,顿时被打回了凡俗的尘埃中。
那样的人物,终究是可见不可及的啊。
船上,个人的舱房早已经被安排好。
许源住的是船头最高处、最好的一个房间。
便连郎小八等人的舱室也都很不错。
赵北尘千户的地位,实际上在皇明整个官僚体系中,是要高过许源的。
甚至高了不止一个等级。
但赵北尘却将整个船上最好的房间安排给了许源。
甚至许源的房间两侧,还专门留出来两个稍小一些的房间。
这是赵北尘专门给许源的侍女和亲随准备的。
可是许源上船来,却没有带任何下人。
赵北尘颇感意外。
“许大人……不用人伺候吗?”赵北尘问道。
许源摇头:“没那个习惯。”
若是皇明那些文修官员们,听了许源这回答,必定会在心里鄙夷:出身低微。
但赵北尘乃是行伍出身,却是对许源这样的做派十分赞赏。
想了想,赵北尘说道:“那在下就住在许大人左侧的这一间,大人有什么事情,可以随时喊我。”
“好。”
两人刚说了几句话,还没来得及更深入交谈,甲板上已经传来了一阵喧哗声。
紧跟着一阵急促的脚步传来,一名皇城司校尉抱拳禀告:“许大人、千户大人,出了些问题……”
他面上一片尴尬。
“怎么了?!”赵北尘不悦。
自己手下训练有素,在皇城司中也是精锐。
比起锦衣卫那些老爷兵,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可怎么刚把人接上船,就闹出了幺蛾子?
“这……”校尉支支吾吾的,有些难以启齿。
许源和赵北尘,跟着那校尉快速来到了甲板上。
只见十几个皇城司的校尉,正围着“美梦成真”。
而喧哗声来自于旁边另外一群人。
“齐百户、齐百户你怎么了……”
“丹修呢,丹修快来给齐百户诊治!”
四五个校尉围着一个身穿皇城司百户官服的人,那位齐百户两眼紧闭,全身僵直的躺在甲板上。
但身上并不见什么伤痕。
郎小八跟周雷子,这两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夯货,正抱着胳膊,幸灾乐祸的站在一边看戏。
“怎么回事?”赵北尘怒喝一声,所有人立刻都安静了下来。
没人回答。
赵北尘又喝了一声:“毛七,你来说!”
有个小旗硬着头皮上前,在赵北尘身边小声说道:“大人,我们想把许大人这马车,推到下面的货仓里,结果不知怎么的,齐百户就忽然昏了过去……”
“嘿!”郎小八在旁边昂着脸冷笑出声。
赵北尘狠狠瞪了毛七一眼。
他哪里还看不出来,这事情肯定不像手下说的那么简单。
“一群蠢货,竟给老子丢人!”
赵北尘骂了手下一通,这才歉意的对许源说道:“手下儿郎不懂事,大人见谅。”
许源也看出来了,但是初次见面,许源并不想将事情闹大,淡淡道:“千户大人言重了,也怪我没有提前说清楚,我这马车乃是一件匠物。”
许源看向“美梦成真”,马车委屈的摇晃两下,车厢内传来几声可怜的呜咽,好像真的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许源有些头疼,“美梦成真”最近是越来越骄纵了呀,比大福还难搞。
许源走过去,问道:“你不愿意下去?”
“美梦成真”又摇晃两下。
表示我才不去底仓呢,又气闷又看不到风景。
许源便回来对赵北尘道:“千户大人,不用管它了,就让它留在甲板上吧。”
“这……”赵北尘斟酌着用词,说道:“许大人,这船上不比陆地。遇到了大风浪,很可能会把这马车甩到了河里去。”
许源便淡然一笑,道:“千户大人请放心,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那好吧。”赵北尘面前答应下来。
他觉得许源这匠物很古怪,说不定人家真的不怕风浪颠簸呢。
许源又回去,训斥“美梦成真”一句:“好了,赵千户已经应允你留在甲板上,快把齐百户的伤治好!”
“美梦成真”就摇晃了两下,齐百户身体中,忽然飞出一只小黄鸟!
把围着齐百户的那几个校尉吓了一跳。
黄身莺铺冷冷的飞回“美梦成真”车厢中,齐百户便“啊”的一声惊叫,猛地坐了起来,兀自惊魂未定,噌的一下从两臂下弹出两道折迭利刃,展开来有七尺长!
“谁!谁暗算了老子……”
赵北尘老脸涨红,冲过去一脚踹在齐百户的肚子上。
齐百户一屁股坐在地上,滑出去好几尺。
“老子的脸都被你们这些蠢货丢光了!”
“都给老子滚!”
“是!”皇城司众人应了一声,一个个溜的飞快。
只有齐百户还是一脸茫然:“大人,你为何打我……”
好在是他平日里待兄弟们不错,这时候大家伙没有丢下他。
两个校尉上前来,一左一右架起他就走。
“大人别问了,咱们栽了。”
小半个时辰后,齐百户的房间里,赵北尘黑着一张脸坐在椅子上,齐百户和毛七搓着手,陪着笑脸站在一边。
毛七讨好的倒了一杯茶:“大人您喝水……”
赵北尘一巴掌把茶杯打飞:“跟老子说实话,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毛七被茶水溅了一头一脸,却是顺溜的接着赵北尘的问题,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事情的全部经过都说了。
老大是真的火了,他再也不敢有半点隐瞒。
许源一行人上了船,赵北尘陪着许源去看房间。
马车和那些骏马留在甲板上。
毛七就带着人,按照惯例把那些马都赶到了底仓去。
轮到了许源的马车时,周雷子看见了,就提醒一句:你们别乱动,那两匹马是匠造马,马车也是我家大人的匠物。
但是毛七跟他的手下都笑了,不以为然。
咱们在北都,什么样的匠造畜没见过?
什么样的匠物没耍弄过?
于是便不理会周雷子的劝告。
周雷子又说了几次,他们只是不听。
那两匹匠造马的确有些桀骜,但皇城司的人也的确是有手段的,费了点功夫,还是将那两匹匠造马给赶了下去。
于是对周雷子的劝告就更不当一回事了。
小地方的人嘛,没见过什么世面。
结果到了“美梦成真”,就遇到麻烦了。
那么大的一辆马车,在狭窄的甲板上,居然无比的灵巧!
几个闪转腾挪,竟然让毛七他们五六个人,一次都没摸到马车的车身!
周雷子就抱着胳膊在一边冷笑。
这下子毛七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喝令了手下,用上了皇城司对敌时候的一种合力扑击之法。
结果还是沾不到马车的边!
周雷子在一边笑的声音更大了。
郎小八也出来了,跟着一起笑。
毛七气的咬牙切齿,心说这不是匠物吗,那我去请匠修来治你!
船上还真有一位高明的匠修,就是齐百户。
他是六流匠修。
毛七掉头就去把齐百户请来。
齐百户一听说整治一件匠物,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于是上了甲板,奔着“美梦成真”就去了。
你还别说,齐百户的确是有些本事了,很快就看出了玄妙,指挥毛七和校尉们,将“美梦成真”堵到了一个角落里。
毛七得意洋洋,齐百户更是觉得自己拿捏了,于是就伸手去抓车辕——
然后所有人都听到,车厢内忽然响起一声猫儿炸毛一般的尖叫声。
齐百户的手还没碰到车身,就整个人忽然直挺挺的咚一声摔倒在了甲板上!
怎么叫都不醒。
毛七说完,就老老实实地站在一边,任凭千户大人发落。
赵北尘气的重重一拍桌子:“出来之前,老子怎么跟你们交代的?
把头给我低下来!不要出了北都就是那样一副鼻孔朝天,天老大我老二的德行!
这次是给皇爷办事,不能出半点纰漏!
你们倒好,刚接到人就给老子来这一出?”
毛七被训的不敢吭声,齐百户干咳一声,小声的辩解了一句:“我们也没惹事,把马车赶到底仓去,船上都是这样呀……”
“你给我闭嘴!”赵北尘指着他的鼻子骂:“人家许大人的手下已经告诫你们了,你们为什么不听?
你以为老子不知道你们什么小心思?
你们就是看不起人家,觉得这都是一群乡巴佬没见过世面?
想给人家一个下马威?
现在好了,人家让你们真的见了世面!”
齐百户和毛七缩着脖子,都不敢再吭声了。
赵北尘又恶狠狠的说道:“你们两个这三十军棍,老子给你们记下,办完这趟差事,回北都再打!”
“啊——”两人一起哭丧了脸。
赵北尘怒瞪:“再啰嗦就是六十!”
两人马上闭嘴。
赵北尘又在屋里背着手来回走了两圈,怒火终于是散去了一些,这才坐下来,眼睛盯着齐百户:“老齐,那马车你看出什么来了?”
齐百户露出迷惑之色:“我开始以为自己弄明白了……”
所以能把“美梦成真”堵在角落里。
“……可后来,忽然就昏了过去,我连自己怎么中招的都不清楚。
还是后来毛七他们告诉我,原来有只怪鸟钻到了我的身体里。”
赵北尘又是一阵无语,再问道:“那你判断,许大人这匠物,是几流?”
齐百户非常肯定说道:“四流以上,很可能是三流!”
赵北尘又瞪了他们俩一眼:“现在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了吧?”
毛七没吭声,但齐百户是真服了:“知道了。”
赵北尘起身来走了:“你们两个,去给许大人手下两位……叫什么名字?”
毛七:“周雷子、郎小八。”
“嗯,去给他们道个歉——诚心点!”
齐百户有些不情愿:“我去给他们道歉?”
我堂堂皇城司百户啊,他俩什么身份,巡检都不是。
“嗯?”赵北尘瞪了过来。
“好,我去还不行吗?”齐百户认怂。
赵北尘这才背着手走了。
骂完了两个部下,赵北尘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关好门摊开一张折子,恭恭敬敬的写了起来。
他将今日发生的事情,全都如实的记录了下来。
只是记录,不带半点自己的感受。
这折子,会通过秘密的渠道,以最快速度送回北都,呈给皇爷看。
整个皇城司都知道,皇爷不喜欢用匠物,否则可以直接通过“和鸣辘”禀奏。
其实赵北尘隐隐有种猜测,皇爷可能是“不信任”那些匠物。
但这也只是他私心下的猜测,不敢对任何人说。
写好了折子,赵北尘轻轻吐出一口气,心中其实有些不安。
“今日所见,许源此人能力和实力都极为不俗。”
“皇爷这次真是选了个能办事的人。”
“可……越是能办事,越是未必能有皇爷想要的结果啊。”
赵北尘其实觉得,那位御史的调查结果……是真的!
这事情虽然各方牵扯着,一直没能选出人去调查,但皇城司怎么可能按兵不动?
赵北尘也听说了一些消息,才会有这个判断。
但皇爷连幸懿贵妃七天,圣心已经表达的无比清晰。
皇爷要保懿贵妃和郑王。
负责去查这件事情的人,最好别有一个跟皇爷背道而驰的结果。
但许源又是那种真能查出真相的人。
到时候,他会如何决断?
快轮船在运河上速度如飞。
船头上挂着一面龙旗。
这旗子乃是运河龙王的信物。
只要挂了这旗,不但可以在运河上畅通无阻,到了各个码头,都会优先安排停泊和补给,而且河中各种邪祟,天生都会恐惧那旗子上散发出来的某种气息!
便是在夜晚,邪祟们最为狂躁的时候,也不敢袭击这艘船。
所以这船可以昼夜不停地行驶。
许源这是第一次在船上过夜,因为跑得快所以船身颠簸更为剧烈。
许源有些不习惯,躺在床上睡不着。
外面,不是的传来巨大的水浪声,以及邪祟的尖叫嘶鸣。
许源索性起来,打开了窗户,望向广阔河面。
有一大群全身燃烧着碧绿火焰的怪鱼,浮在河面上游动,汇聚成了一条百丈长的火光,慢慢的从船身左侧两三里的地方飘过。
不多时,又见前方忽然升起了一片巨大的阴影。
阴影湿漉漉的长发,垂下来好像一道从天而降的瀑布。
它有百丈高,只要往下一扑,就能覆盖了整个大船。
它的身上,不时地裂开一张张怪口,发出落水之人,溺死前吐气泡的“咕咕”声。
船头上,龙旗飘扬,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那大鬼睁开了一双血红色的巨大眼睛。
居高临下盯着快轮船,仿佛天上多了两颗“血星”!
快轮船对它视若无睹,丝毫不减速的就撞了上去。
大鬼终究是没有那个胆量,在最后一刻全身炸散,化作了漫天阴气散去。
而快轮船就好像闯入了一片黑雾之中。
片刻之后便安然无恙的驶了出来。
许源听到左侧房间中,赵北尘发出一声冷笑:“不自量力!”
许源不由一笑。
赵北尘似乎也知道许源没睡,开口道:“许大人,夜里河风大,开窗容易着凉,歇息了吧。
明日咱们会在黔省黔阳府稍作停靠,大人可以上岸透透气。”
河风大不大无所谓,但是开着窗户,会让邪祟有机可乘。
那一面龙旗,其作用方式类似于门神。
夜晚大家都在船舱里,门窗紧闭自然没有问题,但若开了门开了窗,就可能会有邪祟偷溜进来。
许源睡不着,除了因为在船上有些不习惯,也因为真正踏上前往北都之路后,心中对于那古老而庞大帝国的权力中心,有些迷茫。
但是看了看夜色下的运河,吹了吹河风,心情已经平静了不少。
“好。”许源微笑回答,关了窗户重新躺回床上。
许源对着桌上的油灯平平吹了口气,隔着七尺远,油灯立刻熄灭。
不多时,许源在船身的摇晃中,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昨天中午从南交趾占城启航,今天中午就到了黔省的省府黔阳。
黔省、滇省在正州也算“边陲”,繁华远不及其他地方。
但比起交趾、尤其是南交趾的占城,仍旧是碾压。
黔阳府外的码头,足有占城码头二十个大。
码头上人流如织,货物堆积如山。
拉货的马车、驴车多如牛毛,却根本走不快,整个码头上显得无比拥挤。
所有人似乎都很忙碌焦急,各档头想方设法,把货物以最快的速度装上船,然后赶紧驶离,后面等着装卸的货船排成了长龙……
力工、脚夫们疲惫不堪,脸色木然,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但是在这样繁忙的码头上,却专门有黔阳运河码头的差吏小船,插着醒目的红色小旗,规划出了一条通常的水路,任何人不得越界!
黔阳府的权贵比起占城当然是多出不止十倍,被挤在这条空闲的水路两侧的那些大船上,时不时地有人身出头来,朝着下面的差吏小船上大喊:“我家老老爷是某某某,让我家先行。”
小船上的差吏便会冷着脸,回应道:“这条水路是给北都来的贵人留的。”
“北都的贵人就这么霸道吗?这里乃是黔阳府!”
小吏便又阴阳怪气的回应道:“皇城司的贵人,不知你家老爷是否招惹得起?”
这句话一出,那大船上的人便嗖一下缩回去,然后再也不敢露头。
插着龙旗的快轮船驶进这条水道的时候,来自占城的一群“下乡人”,是真的满眼惊讶、目不暇接。
码头上、甚至这水道两边的货船上,都有许多他们从不曾见过的新鲜玩意!
许源自然不在这“目不暇接”的人之中。
许大人一直安静的坐在自己的船舱内,窗户都关的死死地。
黔省布政使、黔阳府知府、黔阳府运河码头河监,带着一众属官一起在码头上恭候。
赵北尘请许源下船,当地官员无比热情的接待。
就连许源身边的郎小八、周雷子等人,也受到了极高规格的礼遇。
布政使大人面带笑容,与他们热情交谈。
郎小八等人受宠若惊。
但是快轮船只在黔阳府码头进行了一些补给,主要是干净的饮水,然后就继续启程驶离了。
重新上船之后,周雷子难掩激动之色:“那可是正州的封疆大吏啊,竟然拉着我的手,叫我贤侄!
他身边的一位幕僚私下里还跟我说,以后来黔省,有什么难处尽可以去承宣布政使司寻他。
我老周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许源淡淡瞥了周雷子一眼,道:“黔省官场上下冲的是皇城司赵千户。”
黔省这边应该是不知道自己此行,是去北都查懿贵妃的案子。
“我们在他们眼中,只是赵千户的‘身边人’罢了。”
“你信不信我们自己来黔阳府,也得跟外面那些船一样乖乖排队,不会受到一点有待。”
“明珠价值千金,但装明珠的盒子不过十几文。”
“周雷子,不要将那幕僚的话当真。你不会以为他是那种买椟还珠的愚蠢之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