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黝黝的山坳里,风声犹如鬼哭。
阵阵鬼哭声中,夹杂着不徐不疾的铃铛声响。
铃铛声清脆而空灵,每一声都有余音,萦绕在阴暗山坳之内,经久不散。
“叮.....叮......”
伸手不见五指的一片山石阴影中,头戴鸡冠帽、身着暗红“披单”僧衣的麻子脸僧人盘坐在石头上,一手摇晃黑黄色的铜铃,一手拨转着鸡油色的骨质念珠。
所谓“披单”,便是密藏域僧侣经常穿着的一种僧衣。
一般色泽暗红,好似床单一般,包裹住身形。
“哗啦,哗啦,哗啦.....”
骨珠碰撞,也发出清脆声音。
麻子脸的密藏僧嘴唇翕动。
他口中不曾发出声音,但在他身遭的黑暗像有了意识一样的涌动着,内里竟传出低沉而雄壮的喝声:“嗡!贝也!萨哇那耶!梭哈!”仿若闷雷一般的呼喝,不断在那片黑暗中炸响!
在这诵持‘财宝天王心咒’的呼喝声中,那片黑暗猛烈地收缩着,尔后,忽地吐出了一头毛色漆黑、比家猫还要大一些的‘老鼠’。
那头‘老鼠’在地上东嗅嗅,西嗅嗅,慢慢走到麻子脸密藏僧的脚边。
密藏僧伸出一只手,凑近黑毛老鼠的头颅。
黑毛老鼠毫不客气,张口咬住那密藏僧的手腕,咬开了其腕子上的血管一—
腐臭的黑血从密藏僧血管里喷涌而出,全被黑毛老鼠吸取、舔舐了个干净!
它饱饮鲜血之后,腹部便开始一阵一阵地抽搐着。
四下的阴影中,又有一黄脸密藏僧走出来,将一只表面錾刻着诸多咒文的人头骨碗摆在黑毛老鼠的跟前。
一股好似黄金熔炼而成的赤金色液体,陡被黑鼠吐进了人头骨碗中!
赤金液体‘咕嘟咕嘟’冒着气泡!
黑鼠的形体化作黑烟消散而去!
倾盖这片山拗口,仿佛沥青一般粘稠的黑暗,此时猛然间沸腾起来!
这片黑暗里突出一张张模糊不清的人脸,凑近了那一碗赤金色的液体,一张张人脸鼻翼翕动着,贪婪地呼吸着那赤金液体散发出的气味!
一一黑暗,好似有了嗅觉!
此时,又一矮个密藏僧拖着一张泛黑的皮囊走过来。
他将那副皮囊撑展开,暴露出黑暗中一一那副皮囊,分明是一张顶着蓬乱发丝的人皮!
“咄!唵哑呼唛那罕!”
矮个密藏僧口诵意义难明的密咒真言,一脚踏在那张人皮的腹部一一四下里,从黑暗里凸显出来,围拢于人头骨碗周遭贪婪呼吸的众多人脸之中,陡有一张人脸如蜡烛般融化去!
而被矮个密藏僧踩住腹部肚脐的那张人皮,此时吮吸着那张人脸融化成的‘蜡泪’,干瘪起褶的人皮开始膨胀,变得好似真人一样!
但它的皮肤依旧是人皮被鞣制过后才会形成的漆黑色。
它张着漆黑的双眼,惊恐地看着围拢在自己身边的三个密藏僧!
“青衣镇里的妄念诡.....”盘坐在大石头上,犹自摇晃着金刚铃的麻子脸密藏僧垂下眼帘,看着被踩住腹部,只能支撑起上半身的‘人皮鬼’,他嘴唇翕动,声音就顺着那张人皮的耳 孔,灌了进去,“我们要找的尸,现在在哪里”
山拗口下,一条山道游曳过荒草丛,逐渐接上远处的红土路。
红土路的尽头,青衣镇百余座屋居建筑,在黑暗里隐隐显出些许轮廓。
这三个密藏僧举行此番仪轨,借来了财宝天王的‘吐宝鼠’,吐出叫诸妄念飨气都难以抵挡诱惑的珍物,以这一碗珍物,引诱来了许多青衣镇的妄念飨气。
他们不需向任何人打听甚么。
此间徘徊的种种妄念飨气,皆可以成为他们的眼睛、耳朵。
“嘶.......哈.......呜......”
被矮个密藏僧踩住腹部动弹不得的‘人皮’,张口只吐出一些含混不清的音节。
但这些含混不清的音节里,又好似掺杂着数个人的言语声。
石头上的麻脸声侧耳聆听了一阵,便挥了挥手一—
矮个密藏僧手心里捏着一只铁钩,另一手解下腰间的牛皮袋子,松开皮袋口的绑绳,他用铁钩伸进那人皮的耳孔里,一下子就勾扯出一团粘稠如蜡泪的漆黑物什一一在那漆黑物什的尖啸挣扎声中,他将之投进了牛皮袋子里。
方还吵闹喧杂的情景,随着‘蜡泪’落进皮袋子中,而倏地寂静下去。
先前鼓胀起来的人皮,而今又干瘪下去。
三个密藏僧也不着急,又引黑暗里凸出的 第二张人脸融化了,钻进漆黑人皮中。
麻脸僧再次重复着他的询问:“我们要找的尸,现在在哪里”
他一遍遍地询问着。
矮个僧一遍遍地将被问过问题的妄念蜡泪,勾出人皮,投进牛皮袋子内。
人头骨碗里的‘珍物’不曾减少一分,此物虽然丰盛诱人,但围在四周的妄念飨气,休想食用一分。
黑暗里,妄念飨气形成的人脸不断减少着。
最终完全被捕捉一空。
麻脸僧也在同时开口说道:
“尸被一伙来到青衣镇的赶尸人禁锢起来了。”
“它被装在一具铜钱网网起来的棺材里。”
“为了拖延时间,叫我们一时分辨不出真假,那伙赶尸人、连同铁槛义庄里的诸多同伙,准备十余副不同的棺材,搅乱我们的视线。”
“无妨,无妨!”
“虽然装着尸的棺材被混淆,但赶尸人驾驭的‘狮子’会为我们引路。”
“尸的棺材,被一头黑狮子看守着。”
麻脸僧缓声言语着,他微弱的声音,犹如风中摇晃的烛火。
但在他微弱的声音里,整个青衣镇铁槛义庄上发生的事情,皆没有一丝遗漏地被他讲说了出来。
他好似就站在当时种种事情发生的铁槛义庄里,以旁观者的视角,目睹了整个过程!
“尸竟然还没有胎化,变成‘那拏天’”黄脸僧拧着眉毛问道。
麻脸僧摇了摇头:“万般皆有定数。
财宝天王,自有安排。
“先找到尸,再把这些想要诓骗我们的外道人,全都杀个干净。”矮个僧满面凶狠。
“善!”
另外二僧双手合十赞叹。
黑夜里。
灰雾翻涌着,拦在众多驾驭太狮子的队伍以前。
群狮在一具具棺木上来回腾跃,蹦跳,有阵阵锣鼓之声相合,一时好不热闹。
但此般热闹的光景,却也未能动摇这个死寂的黑夜。
锣鼓声传入灰雾中,瞬间销声匿迹,没了回响。
太狮子散发出的燥烈火性,本该在黑暗里如同篝火一般,能温暖人的躯壳,但那股火性,被雾气一卷,便又登时消失个无影无踪去。
于是,这场‘狮会’,又好似是专门表演给鬼看的戏了。
画了丑角脸谱的周昌从黑色太狮领头的阵列中走出,他临近那片灰雾,将一炷线香点燃 王铁雄、杨西风、周三吉等人紧紧盯着周昌的动作。
眼看着那炷香被点燃以后,在一眨眼之间,就燃烧殆尽!
“呼!》
风声掠过,只余满地香灰。
关注着周昌这边动作的几个人,脸色霎时凝重起来。
这时候,周昌索性抓起一捆线香来,统统点燃了——
红彤彤的香头飘散起青烟,滚滚青烟在黑夜里打起了旋儿,青烟底下的那一整捆线香,依旧在以极快地速度燃烧着,在几个呼吸的时间里,变作满地香灰!
“这片雾气里,藏着不知多少的诡!”
王铁雄神色沉凝,与周昌、周三吉、杨西风等人聚集到了一起。
众人置身于‘狮群’簇拥之中,身处这热闹至极的环境里,每个人的心头却都是一片冰凉,没有一丝热气!
“咱们不能就这样贸然往灰雾里冲闯,只怕前脚踏进灰雾里,后脚就被雾气里的诡扒了狮子皮,直接吃干抹净了。”王铁雄当先沉声言语着,他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得先找几个人,往灰雾里探探路。’
赶尸班的十余头太狮子,领着众多人马,穿过蒙山山道,途经青衣镇主街之后,至今依然濒临青衣镇最外围。
他们现下所处的位置,就是青衣镇通往外界的唯一一条道路。
这条道路今下被这浓郁得化不开的灰雾遮挡住了。
雾气里,藏匿着未知的鬼祟凶邪。
“咱们难道不能就守在这灰雾边上,等着那伙写龙寺的密藏僧破开灰雾,坐收渔利吗”有人声音颤抖着问道。
进入灰雾探路的每一个人,都有极大概率死在灰雾之内。
没人愿意主动送死。
那便最好有一个办法,让所有人都可以不用承担去送死的风险。
众人听到那人的问话声,一时都有些意动。
然而,就在此时,周昌却与王铁雄异口同声地摇头拒绝:“不行!”
王铁雄看了周昌一眼,点了点头,示意周昌说话。
周昌亦不推让。
他眼神沉定,直言道:“不出四五个时辰,暨尸身上,也将产生异变一一我们在这里等着,若在四五个时辰之内,那伙密藏僧能够破开灰雾倒是还好,
若他们在这四五个时辰之内,始终没有出现......莫非要把尸砸在我们自己手里么 到时候,它的恐怖,与灰雾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赶尸班耗费了诸多手段,不是早已将尸钉死在棺材里了吗”有人质疑周昌所言,不肯相信。
周昌摇了摇头。
王铁雄接过话头,跟着道:“既已成为尸,便绝无可能被甚么手段彻底杀死!
列位都是刀口上舔血的江湖人,对尸的传闻了解得少,‘老暂’这个等阶的想魔,一出世,会造成多少生灵伤亡,你们莫非不知道 当下的青衣镇,飨念富集一一这些东西都是尸胎化成老需要的营养。
咱们一味在此等候,时间愈是推移,暨尸便愈可能汲取飨念,继而完成胎化,苏醒而成‘老響!
换句话说,时间愈往后推移,我们的处境愈是危险!
更何况,我们不能确定那伙写龙寺的密藏僧是善是恶,是敌是友—一他们一旦摧开了这片灰雾,与我们照面,是有很大概率像‘降伏外道’一般,把我们炮制一番的!
这个时候,却又需要‘尸’来与他们相互争杀。
我们才好借机脱逃!
所以,今下是我们主动去寻写龙寺僧侣,控制时间,在时机恰到好处之时,放出尸,转移他们的视线。
而不是等着写龙寺僧侣来找咱们!”
王铁雄一番话语说过,众人沉吟片刻之后,大多数人都被他所说服。
在场诸多人里,他是唯一一个在‘老’等阶的想魔手底下逃脱性命的人。
他更清楚老的恐怖。
也更明白尸如今在队伍里,就是一颗定时炸弹!
这颗定时炸弹用得好了,能穿墙凿洞,让大家各自从四面围城一般的青衣镇里,逃脱出去。
但若用得不好,也会将自己人全给炸得粉身碎骨!
“写龙寺的僧人,本来就是奉‘财宝天王’的喻示,前来青衣镇收伏尸的。
尸与他们说不得就是一伙的!
别是到时候把尸给他们送去,却正中他们下怀了!”有人还有些疑虑。
这样的疑虑,王铁雄亦无法解决。
他清楚老的恐怖,也了解密藏僧手段强横诡谲,确真顾虑把尸送到密藏僧手里,反而正合那些僧人的心意,不能产生应有的效果。
王铁雄于是将目光投向周昌。
周昌摇头,并起三根手指,直接指天发誓道:“我以性命作保,断不会如此。”
如今的赌咒发誓,确有神明作为旁证。
誓言成立,违背此誓,便必有赌咒应验之时!
那质疑者见周昌直截了当赌咒发誓,便立刻闭上了嘴。
只有周昌自己心里清楚,在四五个时辰之后,冯三的死兆便会生效,尸头颅当场爆裂一一同一时间,也是世宗皇帝金头颅安上尸脖颈的时候。
控制了无头尸的前清世宗皇帝,会甘于被一伙写龙寺僧人带走,去做那‘财宝天王’的子嗣 想也知道,此般断无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