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
院子上空,风筝高高飞起。
地面上,一阵风吹卷起地上的白沙粒,周昌、周三吉两人的脚印,忽然迅速前行,在眨眼之间,就越过了白沙地的边缘!
杨瑞看着这一幕,不惊反喜!
他立刻转头去看站在堂屋里、木僵不动的周三吉—
原本神情木然、失却魂魄的周三吉,此时一张脸上忽然有了种种表情,痛苦、绝望、悲伤、欢喜、满足种种情绪,从那张面孔上飞掠而过。
刹那之间,周三吉猛然睁开了眼睛,张目看向门外:“快快快!
阿昌的魂儿要出来了,拿布挡住外面的天光!”
杨瑞看到已经从阴间回还的周三吉头顶、双肩上,各有虚幻的火焰升腾,火焰里,横死枉死二将军的狰狞脸谱若隐若现——他心里咯噔一声,直觉周三吉‘还阳’的情形很不对劲。
但此时听得周三吉的提醒,他下意识点头:“对对对!”
尔后立刻起身,拿起堂屋台阶上早就准备 好的一块黑布,用竹竿将黑布撑起来,遮在了堂屋门前。
魂魄出游,绝不能照见天光。
四时雨雪风霜对于人的生魂而言,都有绝大伤害。
天气稍有变化,于常人而言,尚不足以危及性命,但于魂魄而言,直如小船航行的平静海面,在倏忽之间,掀起了一场大海啸,舟船倾覆不过刹那之事。
而天气变化都足以对生魂造成重创,危及其根本存亡。
白昼之时的天光、阴沉天气里的雷霆,对于生魂则伤害更甚,那些新死之人的魂魄一出离躯壳,往往见光就死。
哪怕是正常人,因受惊、癔症等病症,一时离魂出体,受日光一照,往往也是哪个部分被日光照射到,哪个部分便如冰雪般消融,立受重创。
也唯有春秋两季,和风煦煦的夜间,常人生魂离窍出游,才大概率不会受到损伤。
不过,周昌生魂积累厚重,依杨瑞所言,已到了‘识根生’的地步,如此就已脱离寻常生魂的行列。
一时阳光照耀,倒也不会伤损到他甚么。
饶是如此,当杨瑞一见到周昌显映出来的生魂之时,还是禁不住大吃一惊——
周昌的脚印完全踏出了白沙地面。
下一刻,他的生魂就显露于天光之下!
青衣镇连日降下诡雨,今下哪怕雨水已消,天气亦算不上明朗。
然而,在此般阴沉天光映照下,周昌的生魂却流露出了琉璃玉质的光气,浑若一尊美轮美奂的玉雕一般!
这尊‘玉雕’周围,还有金纸般的光彩环绕,更显得光辉灿烂,夺人眼目!
“游魂定,识根生,识神出,化相死.....…”杨瑞望着周昌的生魂,嘴里不停念叨着,“这怎么阴间出游一圈,回来还成就了‘识神’的层次”
识根深扎生魂之内,经过种种积累孕育,可至‘识神’之境。
识神分作日游识神与夜游识神两个层次。
夜游识神为初入识神的层次,魂魄出离躯壳,只得夜游,沐浴月光,稍微不惧风霜雨雪。
日游识神为识神精深的层次,遑论日夜,魂魄皆能出离躯壳,沐浴日光亦无损生魂,无惧天气变化,雨雪风霜。
依杨瑞的观察,今下的周昌生魂,已然初步脱离‘夜游神’的层次,正逐步迈入‘日游神’之境!
最叫杨瑞不能理解的是,周昌满身裹挟的金纸光气 每一道金纸光气,就是一道厚重的阴德福运!
这般阴德福运,绕周昌生魂三圈仍有剩余一一周昌去了一趟阴间,破了一回地狱,又是从哪里取得的这般厚重的阴德福运!
一个百岁老人哪怕日行一善,也积累不到这么厚重的阴德!
阴德这般事物,一般时候也感觉不到其用处。
但愈是关键时候,愈是意想不到的时候,这般事物愈能发挥作用!
有些时候,阴德甚至能在不知不觉间,就化去了俗神施加给人的死兆,消除了想魔笼罩于人身的杀人规律!
杨瑞犹在发愣,白秀娥已经走到了他挑起来的黑布之外,手里捏着一枝碧绿的莲蓬,向着周昌生魂微微摇动:“周小哥,魂归来兮.....
周昌,魂归来兮.....”
——从前周二羊费尽心机,以那具命壳子为根基,填进去白家奶奶等不知多少人命,才蕴养而成的‘莲藕神精’,早在周昌涉入新娘潭之后,被周昌夺得。
莲藕神精长成了一枝九窍莲蓬。
如今周昌破地狱过后,从冯三的神坛之 下,拿回自己的性命根本,正需有草木金石作为假身,躲避俗神接下来可能的探查。
他计算好了这一切。
早在这次‘破地狱’的仪轨开始之时,便将九窍莲蓬托付给了白秀娥。
今下正应用在此处!
伴随着白秀娥的轻声呼唤,周昌生魂面无表情,浑浑噩噩地迈开了步子,朝不远处的白秀娥走近。
他脚步飘忽,神智似不清醒——没有肉身护持、且魂魄未至‘化相死’之层次的生魂,阴间出游过后,常会有类似‘胎中之迷’的短暂迷障,需有人呼唤其名,为之引路。
周昌还未达到‘化相死’的层次,今下自然是浑浑噩噩的状态。
他每走出一步,生魂就更虚幻一分,一道流光从其生魂之上游曳而出,须臾钻进白秀娥手中那枝九窍莲蓬之内。
拢共九道流光飞出周昌生魂,尽皆钻入莲蓬九窍之中。
周昌生魂亦在飞掠出九道流光之后,霎时化作虚无!
反观白秀娥手中地那枝莲蓬,其上九个孔窍之内,乌黑莲子破开皮壳。
一颗莲子上长出粉红肉芽,那是倏忽萌发 的‘胎心’;
一颗莲子上缠绕草木青黄之气,那是刹那生发的‘肝之根’;
一颗莲子上水汽氤氲,那是须臾凝聚的‘肾之精......
九颗莲子,上应人身九窍,下化诸般脏腑!
莲蓬之上,血管密密匝匝萌发而出,每一丛血管之内,还有漆黑念丝游曳来去!
周昌的声音亦在这个时候,从莲蓬之中传出,落在白秀娥的耳朵里:“把我那个箱子拿来...…把箱子拿来.....”
“啊....…好!”
白秀娥不敢耽搁,捧着那生机萌发,好似渐渐长出一层皮膜,变成一个胎儿的莲蓬,匆匆走进堂屋之内!
周三吉、杨瑞、石蛋子等人脸色严肃,更不敢阻拦白秀娥的前路,都慌忙跟在她身后。
看着她走到周昌背回来的那口箱子前,将箱子打开。
内里,叠放着恶张辽的狮子皮,以及犬诡的怖性根——一张人皮。
白秀娥依着周昌的要求,将那一枝被一层粉红胎膜包裹着、已看不出莲蓬模样,反而更像是胎儿的‘九窍莲蓬’凑近了那张人皮。
刹那间,一缕缕漆黑念丝从‘九窍莲蓬’之上发散!
密密麻麻的念丝游曳进那张人皮合拢的嘴唇里,那张人皮猛然间大张开嘴巴,将周昌魂魄寄托的九窍莲蓬‘吞’了进去!
“咕噜,咕噜......”
“沙沙沙沙…..”
人皮之内,响起一阵阵怪异声音。
伴随着那些怪异声响,那张人皮原本塌陷下去的胸膛渐渐鼓突——
周昌魂魄寄托的九窍莲蓬,游曳到了这张人皮的胸膛处,在此处扎下根来。
充沛而丰盈的未知气息萦绕在他魂魄周围,他的生魂好似扎根于雨水丰沛、营养丰富之地的树苗,在这未知而润泽的气息哺育下,逐渐‘融化’,逐渐与他意识里观测到的九个光点相合。
这是身魂合一的征兆。
那九个光点,即是莲藕神精的天生九窍。
因为周常尸身萌生念想,在地下埋葬七日之后,化为尸,导致周昌生魂驾驭尸,都没有‘身魂合一'的征兆,如今他的生魂寄托在这株莲蓬里,却有了与此物‘身魂合一的迹象!
如此亦正说明,这所谓的莲藕神精——这支莲蓬,本来就是一副天然与周昌相合的草木肉 这具肉身拥有和周昌一样的‘命格’,它最本初之时,甚至是如周昌一般的诸多命壳子之一!
它经过周二羊的刻意培养,以诸多生灵性命浇灌,以生灵意识所化的‘藕丝’,为自身持续输送‘营养’,在百余年的培育之后,这道莲藕神精,本身的积累与潜能已不弱于‘五尸’!
而今,周二羊辛苦培养而成的这道神精,已被周昌直接摘了果子。
他的飨念意识,被周昌与白家奶奶联手抹除了个干净。
这道神精,也就有了无主之物。
也或者说,任何一个如周昌一般的‘命壳子',都可以成为它天生的主人。
只是周昌捷足先登了!
现下周昌生魂一入主莲藕神精之内,三魂立刻安住其中,七魄则与此神精彻底相融,将莲藕神精催化为人身脏腑之萌芽,使骨血皮肉等物,在诸脏腑萌芽鼓催之下,纷纷生发!
那种生魂好似融化一般的感觉,其实正是身魂合一的征兆!
“沙沙沙…”
周昌生魂与神精融合着。
他同时分出一缕缕铁念丝,在犬诡怖性根 所化的这副人皮之中游走着,依着在逝尸体内观察到的种种情形,在这副人皮之内搭建起了骨骼。
铁铸的骨骼周遭,层层念丝环绕,形成饱满的肌肉。
在周三吉、白秀娥等人的注视之下,那副原本摊开在床上,仅只有胸膛微微鼓突的人皮,此下胸腹彻底充胀了,手脚伸展开,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转动着头颅,随手扯掉身下的床单,围在腰上。
紧跟着,又快步走到桌子前,拿下蒙着镜子的黑布,对着镜子,或以手指撑开自己的眼角,或拉长拉直自己的眉毛,或捏高自己的鼻梁……
一时半刻时间过后。
‘周昌'赤着上半身,围着粗布床单,活灵活现地出现了众人眼前!
“阿昌!”
周三吉欣喜不已,他连忙凑近周昌身侧,用手指戳了戳周昌身上那些块垒分明的肌肉:“嚯—一跟铁块一样,那么硬扎!”
“我摸摸,我摸摸!”石蛋子也赶忙上手摸了摸,一脸惊奇,“真的好硬啊,跟铁打的一样!”
“是吧。”周昌扬了扬眉毛,张开大手,拍了拍石蛋子的脑袋,“我现在感觉,一手能拍碎十个你这样的脑袋。”
听到他的话,石蛋子吓得赶紧捂住了头。
杨瑞看着如今的周昌,笑道:“这枝莲蓬,好似不是一般的草木假身啊...”
他话未说尽,周昌自然明白他话外之意——这枝莲蓬寄托人魂之后,简直就与人身一模一样了,实在是杨瑞从未见过的第一等奇物。
“你眼中竟有胎光自生…..”
周昌还未言语,杨瑞忽然凑到了他跟前,观察他的眼睛,神色愈发惊讶。
周三吉、石蛋子等人听到杨瑞的话,也赶忙去看周昌的眼睛——
在周昌眼眶之内,漆黑眼珠周围,正有一圈七色绚丽光轮徐徐转动着。
那重光轮每转动一圈,就消去一种颜色。
直至七轮转后,光轮倏忽暗淡下去,只有淡淡一圈黑黄痕迹残留。
此七重七色绚丽光轮,即是‘胎光’。
胎光者,人身三魂之主。
胎光住,性命生。
往往只在婴儿呱呱坠地之时,方才能从其双眼之中观测到胎光转动的情形——而今周昌生魂融合莲藕神精,却如刚刚建生的婴儿一般,眼中亦有胎光转动!
“胎光住身,爽灵冲顶,幽精扎根。
现下若是有人会那‘望气之术’,或许能看见你头顶冲起的爽灵之气有几尺几丈高,是哪般颜色”杨瑞还在言语。
他所言爽灵、幽精,是除却胎光之外的其余三魂。
爽灵者,乃是人之气数所化。
幽精者,关乎人身康健及至灾劫变化。
有关三魂的说法,总是玄之又玄,三言两语难以说尽。
杨瑞还要继续言语,周三吉此时却连连摆手,打断了他。
老人殷殷地望着周昌,满面笑容:“莫管那些!
阿昌,你觉得现在身上有没得不舒服你先在这儿坐一会儿,歇一歇,先莫要到处走动!”
周昌本想摇头拒绝。
他今下自感精力充沛,实在没甚么不舒服的。
但迎着周三吉的眼神,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道一声:“好。”
“好,你先和你师叔、白姑娘他们坐着说说话。
爷爷去煮晚饭。
吃了晚饭,咱们就得往山上的义庄去了。”周三吉点点头,匆匆地嘱咐了几句,便转身走出了屋子。
杨瑞看着周三吉的背影,也让周昌好好休息,转身出去,跟上了师弟。
两人一同走进柴房里。
一踏过柴房的门槛,周三吉瘦巴巴的双肩,就一下子塌了下去。
他双膝跪地,佝偻着背脊,‘哇’地一声,竟吐出大片大片暗红的烛泪!
烛泪间,还夹杂有燃尽的香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