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将一扎扎纸钱揭开来,分散了,轻轻洒在小船四下的水面上。
老人念咒的声音断续响起:“茫茫酆都中,重重金刚山.....
伴随着念咒声,那道缀着各种铜铃铛的红绳,绑着棺材,被投进了水中。
“咕噜噜.....”
绑着棺材的红绳,在水面激起层层涟漪。
红绳上的一个个铜铃铛微微摇晃,发出清脆空灵的声响。
长长的线绳往河底沉坠。
水面上的涟漪被彩灯的光芒渲染着,显得旖旎而绚丽。
“羊羊!”
“双羊….”
“爷爷来找你了.....”
“茫茫酆都中,重重金刚山.....”
“你跟爷爷回去吧,好不好,阿昌......”
那层层涟漪里,回荡着爷爷的呼唤声。周昌听着这阵沉入水底、变得很深很深的呼唤声,他的心神也跟着抑制不住地颤栗了起 来一—
他看到,爷爷站在那道胡桃色门框后,老泪纵横。
老人殷殷地望着自己,朝自己伸出了手:“羊羊,回来....羊羊,爷爷带你回家......”
门后,虚幻斑斓的飨念一时化作涟漪无边的绚丽水液,这片水液浸淹了客厅中的种种家具、摆设,水里伸出一条条肿胀的手臂,拉拽着爷爷。
爷爷使劲扒着门框,眼神无助且哀求地凝望着周昌:“机会只有这一次......爷爷的福运,只够支撑这一回破地狱了......羊羊,你不和爷爷回去,爷爷就再帮不了你了!
爷爷不能看着你死啊!
羊羊!”
“羊羊!”
“羊羊!”
爷爷的声音,在整个空寂晦暗的阴间,形成了一重重回音!
每一重回音,都叫周昌的心神更颤栗一分,都叫周昌的心里不断淌下泪水!
他确信——
他无比地确信,那扒着门框不想被斑斓水液卷走的老人,就是他的爷爷!
没有甚么事物,能将他的至亲伪造得如此真实!
那就是他的爷爷!
爷爷耗尽了自身的福运阴德,为他进行了这一次的破地狱——
他不该,也不能辜负爷爷的心意!
一旦失却这次机会,他或许永远都无法返回他的家乡了!
他将永远都不能再见到这个泪眼婆娑的老人!
他的至亲!
“爷爷!”
周昌不再犹豫,他拔足狂奔起来,奔向爷爷伸向自己的手掌,奔向那艘渺小的、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倾覆的小船儿!
“阿昌!阿昌!”
周三吉眼看着站在原地的周昌,忽然身躯颤抖着,狂奔向前方的小船,他眼神惊骇至极,连声大叫着,亦跟着迈开了脚步——
他的生魂远远不如周昌那样强壮,又因为自身乃是中阴身的状态,三把火悬在身外,在这阴间之中奔走,速度却比不上周昌!
青年人的身影距他愈来愈远!
“阿昌!”
难言的绝望淹没过周三吉的胸膛,淹没过他的脖颈,漆黑的绝望河流冲进了他的口鼻之中,叫他根本无法呼吸!
他一面跑,一面在心里向漫天神明祷告、赌咒!
誓言只要有神明能叫自己走得快一些,更快一些,只要能追上前面的周昌,拦住他登上旱船—他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愿意服侍那成全自己愿望的神明一生!
周三吉头顶、双肩上的三把火,在此刻爆发出赫赫亮光!
火焰的外沿,化作了翻沸的黑色!
一张张漆黑鬼脸从那层黑光之中震飘而出!
火焰之内,原本就显现过的‘横死枉死二将军’,此下它们的脸谱更加清晰!
它们回应了周三吉的祈愿!
周三吉的脚步猛然加快,持续加快,在几个呼吸的时间之内,就追到了周昌的身后,而周昌此时,行将登上那艘小船一—
现实之内!
“再试一次!”
杨瑞看着自己一条手臂上的黄狐子毛发尽皆微缩,那条手臂的皮肉都开始泛起不正常的青色,他眼神凝重,看着白沙地上那梭形的旱船印记——
在此以前,他已经尝试了两次,手臂在还未触碰到旱船印记之时,藕丝、仙身都被阴间恐怖的力量侵蚀个干净!
他而今寻找了一个能最快接近旱船印记的角度,决心再尝试一回!
周昌的‘旱船之劫’,恐怖程度更超出了方才的铁马之劫!
杨瑞甚至怀疑,哪怕自己的手掌真能接近那道旱船印记,但也无法将之从白沙层上抹除!
一旁的白秀娥看着杨瑞的神色,她抿着嘴,侧开身子,躲进了门后的黑暗角落里。
女子清秀可人的脸颊上,有轻微涟漪荡漾着,形成了一个个漆黑的藕孔。
藕孔之内,隐约有一个个娇俏的美人面孔闪掠而过。
“姑祖婆...”
白秀娥在心底小声地呼唤着。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一片死寂。
“姑祖婆...”
她开始哀求了起来。
随着她的哀求,四下的黑暗里,响起一个女子轻轻的叹息声。
冰冷的女声在叹息之后,向白秀娥说道:“难说周二羊和这个周昌是不是同一个人......他们的命格一模一样,你帮这个周昌,难道不担心自己日后变成‘东郭先生 被那野心狼吃干抹净”
“周昌不是周二羊的.....您观察这么久了,难道看不出吗 您帮帮他吧,求求你啦,姑祖婆。”白秀娥撒娇似的恳求着。
“我看了这么久,确也觉得他俩除了命格一样之外,倒没有太相似的地方。
只是天造万物,万物各有不同。
怎么会有两个人有一模一样的命格 不谈这些......这个周昌不是周二羊那样的人,却并不能说明他就不危险了.....依我来看,他的危险程度远超过周二羊你要我出手帮他,我心疼自家的后辈,出手帮他也没甚么。
但你自己得想好,不好后悔。姑祖婆’白家奶奶轻声细语地道。
白秀娥没有任何犹豫:“我不后悔,您帮帮他吧!”
“好.…”
不消片刻时间,白秀娥从门后的黑暗角落里走了出来。
杨瑞看向她,道:“还得劳驾你小姑娘再帮我缠一层丝线在手上——”
“不用了。”
白秀娥摇了摇头。
这时候,杨瑞才发现,今下的‘白秀娥’与先前好似有些不一样。
神态比从前更冷。
也不知这片刻时间里,是谁哪里开罪了她 杨瑞正自愕然,便听‘白秀娥’又道:“我来试一试吧。”
“你”杨瑞闻声有些迟疑。
“藕丝尽出于我。
我来试一试,比这样加持在你手臂上,效果必定更好。”愈看愈不像是‘白秀娥’的女子又道。
杨瑞竟觉得她说的有些道理,一时间也未有阻挠她。
看着她踮着脚走到白沙地边缘,蹙着眉观察了一会儿白沙层上的梭形旱船印记,随后缓缓伸出了白皙的五指,探向那片白沙层。
这一幕,叫杨瑞有些不忍看。
他担心这样一只手掌,会被阴间气息侵蚀得尸斑遍生。
“咝咝......”
一缕缕泛着银光的藕丝从虚空中浮漾而出,每一缕藕丝都好似有自我的意识,依着某种玄秘的规律,层层叠叠地排布在白秀娥的手掌上。
杨瑞看着这一幕,心里忽生出某种预感:“这次能不能抹去旱船印,估计就全看白秀娥的手段了!”
当下白秀娥这种排布藕丝的方式,与先前很有些不同。
藕丝在白秀娥手掌上织成了一只闪烁银光的手套,她戴着手套,伸手探进那片白沙地——
手掌探入其中的瞬间,‘白秀娥’就感觉到了阴间力量对自身的侵蚀与压迫。
‘她’蹙着眉,令手掌在白沙地上迟滞了一个刹那,专门感应了片刻阴间力量的侵蚀程度,随后,手掌上的银光手套缓缓变化着,白气于其上氤氲,结成了薄薄的一层冰花。
“嗯”
那种所谓的‘藕丝’,竟然还能聚化为冰层杨瑞张大眼睛观察着‘白秀娥’的手掌。
那只手掌掠过白沙地面,不疾不徐地临近了梭形旱船印记。
手掌上覆盖的冰层被阴间气息侵蚀得不断融化,但融化后的水流,仍旧覆在那只白皙的手掌上,又借助阴间气息,再度结出色泽微微斑斓的冰层。
‘藕丝’不论如何变化,始终保护着白秀娥的手掌。
并且,藕丝的总体数量始终维持在一个限度之上,它每有消减的时候,立刻就能借助压迫侵蚀它的阴间气息,完成对自身的补全!
白秀娥的手掌轻轻落在那道梭形旱船印记之上,伴随着沙沙的声响,她的手指将那道梭形印记逐渐抹平,不费吹灰之力。
见此情形,杨瑞刚要松一口气,忽然听到沙粒流动的声响再度响起了。
那片被抹平的白沙层,沙粒流动着,其上再度形成了那道梭形印记。
这般情形看得杨瑞头发都要竖起来!
他还从未见过旱船印记被抹平之后,还能再度浮现出来的!
不过,‘白秀娥’这时倒是比杨瑞平静得多,她见到旱船印记再度出现,便又伸手去将之抹平——这片白沙地困不住她,她今下更确定这种程度的阴间气息,也伤害不了自身。
如此,在这里多停留一时半刻,于她而言毫无影响。
旱船印记再浮现出来,那就再出手将之抹除就是了。
左不过是多耗费一点气力而已。
白沙层上,旱船印记浮现又被抹去,抹去之后又再度浮现。
如此循环了九次。
沙粒流动的声音始终不停。
但白沙层上,终于不再有梭形的旱船印记出现,而是缓缓付出一道门框的印记,门框里有只干瘦的手掌伸出来,缓缓关上了那扇门。
这道门框印记,未由白秀娥抹除,就在手掌关门的动作之后,消失无踪。
‘白秀娥’收回了手,蹙眉看着除了周昌、周三吉的脚印,便再无余物的白沙地,不能明白那最后出现的门框有甚么特殊的意义杨瑞也眼神沉凝,未知那门框印记从何而来,又代表了什么 “阿昌!”
身后的呼喊声,没有叫周昌的脚步停滞半分。
他一路奔行到了那艘小船前。
小船上,爷爷一手撑着门框,一手伸向了他。
“爷爷,我们回家。”
周昌笑中带泪,伸手迎向爷爷干瘦的手掌。
然而,这个时候,悲切嚎啕的声音在他背后蓦地响起,另一只瘦削的手掌,亦拽住了他的一条胳膊:“阿昌——你不要丢下爷爷哇!
你要到哪里去!
这里就是你的家,这里就是你的家啊!
你要丢下爷爷到哪里去!”
周昌侧过头,看到另一张满是不舍悲伤、老泪纵横的脸。
这是周三吉的脸。
周三吉脸上的皱纹都拧在了一起,泪水顺着他脸上的每一条皱纹浸染开,那深刻的皱纹里,有些化不开的污渍,他身上的三把火剧烈摇晃着,抱定了某种不成功便成仁的信念。
周昌看着老者的这张脸,歉疚吞噬了他的心脏。
他摇摇头,又看向小船上的爷爷,坚定了自己的心。
他再次侧过头来,对周三吉说:“你不是我的爷爷..…对不住,我要先走一步了....”
“我我我——我不是你的爷爷!”
周三吉嘴唇颤抖着,他原本有着强烈情绪、在周昌眼里好似爆发的红色的那张脸孔,此刻好似被焚烧殆尽的柴灰,灰烬之下,还是灰烬,没有半点火星存留。
“那我嘞幺孙在哪里!”
“你告诉我,我嘞幺孙在哪里!
你们都有各自的家人,你不是我嘞幺孙一—你不要傻了啊,阿昌!”死寂的柴灰,又忽化作了喷薄的红色,周三吉抓紧了周昌的手臂!
任凭周昌拖着他前行,临近那艘小船!
“不要丢下我!”
“不要留我一个人啊,阿昌!”
“爷爷一个人也怕,爷爷也害怕啊!!!”
每一声呼号,都叫周昌的心灵上崩开许多裂缝,裂缝里,又有浓烈的情感滋生成密集的肉芽,在那一道道裂缝上形成疮疤!
周昌看向前头的小船。
小船上,门框里。
爷爷的身影渐渐变得模糊不清了。
周昌只记得他的满脸泪水。
他冲周昌缓缓摇头。
周昌听到爷爷说:“别回来,别回来....”
“这里天塌了——阿昌,别回来!”
爷爷朝他猛烈地摇晃着手臂,周昌听到这些话,这时候才明白,爷爷不是在向他招手,而是在劝他不要接近,劝他赶紧离开!
可是....
周昌还想继续往前走——
门框后的爷爷,伸出手臂,缓慢而坚定地关上了那扇门:“别回来......”
周昌的心脏激烈跳动着,无边的空虚像大海一样席卷着他。
这时候,那双拽着他的手臂反而成了他的舟船。
周三吉紧紧抱住了终于不再迈步向前的孙儿,嚎啕大哭:“幺孙儿,莫走了,莫走了哇,我嘞幺孙儿!”
“对不起...….”
周昌满面歉疚地看着老人。
老人满是皱纹与污渍的面孔,在他眼里,一息变作了爷爷的面容,又刹那回归正常。
他反过来紧紧抱住了周三吉:“对不起,爷爷,叫你担心了,对不起,我不走了.....爷爷,我不走了......”
不远处,天渐渐亮了起来。
爷孙两人走出了这片空寂之地。
周昌的生魂上,光芒莹莹灿灿,还有许多金纸一样的光芒环绕其身。
他与周三吉走出白沙地,天光从院落上空倾照而下,却不伤周昌魂魄分毫,反而叫他的生魂晶莹如玉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