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办得极为简陋且匆匆,母亲并没有任何亲人,谢府也没有来人,只有你跪坐灵堂。
母亲的名字,终究未能镌刻进谢家宗庙内,葬在汴京郊外的牤山。
然后,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小院外,那些曾如影随形的侍卫已然不见踪影。
父母去世,膝下嫡子,需要守孝三年。
大齐以儒,孝治天下,无论是位高权重的大臣还是民间百姓,都需要恪守。
守孝期间,不得身着艳丽服饰,亦不得举办任何形式的宴会,需时刻保持悲痛之色,以表达对逝者的哀思。
不过守孝期,却没有整三年,礼法规定,只需要二十五个月即可。
待葬礼结束,已经是第二年春暖花开,你年纪还小,守孝只需在小院之中供有灵牌。
母亲离世的三个月,你没有任何外出,一直守在院中。
今年梧桐她已十一岁,有女初长成,原本焦黑皮肤的小姑娘,竟然出落得愈发亭亭玉立,美丽动人。
在谢家府邸中,即便是那些精挑细选的婢女,也少有能与梧桐相媲美的姿容。
回想起母亲尚未离世的那个秋天,院中的吴管家不知为何,迟迟未将秋衣发放下来。
那时天气已颇为寒冷,早晨起来,院中都已挂上了晶莹的寒霜。
各家院中的婢女都已换上了暖和的秋衣,唯独梧桐,在院中行走时仍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衣衫。
院中不少婢女嗤笑于她,“梧桐姐姐,看来是冰雪天做的人儿,耐得住寒。”
梧桐脸红耳赤。
母亲离世之后,吴管家即刻送来了月钱与秋衣,那曾被层层剥削的月钱,竟还每个月额外添了二两银子。
不过,与谢家那些庶出的子嗣,每月的零花钱动辄四五百两,更不用说像谢玉这样的嫡系子弟了,一应所求,尽皆满足。
谢府上下闻你母亲离世后,你悲痛欲绝更是哭至双目失明,此事惊动了谢老太君。
老太君乃五姓七望之一的大族出身,素以孝道为重,念你年仅九岁,丧母之痛。
元宵佳节,让丫鬟给你送去了斋饭。
谢府大院与二院的主母,皆遣人送来了新衣,以表慰藉。
此事在丫鬟仆人之间广为流传,众人议论纷纷,未多言你与母亲之事,皆赞叹老太君与主母之仁慈善良。
谢家也请来了官医,每个月来看你的眼睛。
此事倒是惹得院中的小姐公子,大为好奇,呼朋引伴带着几个仆人,准备要来到你住的小院,被各家的大夫人拦住。
同年夏季,天气燥热。
院中的梧桐上都有响着,讨人嫌“嗞,嗞”蝉鸣。
因为你眼睛失明,也只有待在房间,窗户都是封住的,见不得光。
屋内更是闷热无比!
今日,官医带着药箱,已经走入小院内,开始为你诊治。
梧桐早早地守在院中的屋檐下,院中的梧桐上的绿叶都被天热晒得焉的卷了叶。
她神色焦急,敷药已有一个月之久,今日便是揭晓结果之时。
若是眼睛瞎了,又怎么读书,怎么生活自理?由不得刚刚十一岁的梧桐心急,可怜自家少爷,至亲离世,又遭此重创。
这几个月来,你将自己关在房中,拒见任何人。
梧桐只能在窗外,偷偷地看着你暗自垂泪。
她七岁便被卖入谢府,谢观一家待她如亲人,她心中满是感激,见此不禁落泪不止。
梧桐生怕官医宣布你再也无法重见光明。
若是如此,她不知你能否承受得住这沉重的打击,但念及你自幼性格坚韧,从不轻言放弃,心中稍感宽慰。
梧桐不禁在心中叹息,为何这世间善良之人,总是历尽坎坷,磨难重重。
此时,院外有了动静!
小院中已有几人步入院中,梧桐抬头望去。
谢家二院三少爷,谢人凤的大丫鬟带着几人,走进了院子。
梧桐感到奇怪!
这谢家本家,眼下仅余大房与二房两脉,成家立业的大院亦就两座。
谢家大府自然是定远侯谢灵这一脉,二房就是谢灵的胞弟,那位当世大儒,谢鸿。
谢鸿,谢家的二老爷,早年登科便是一榜进士,少好学,以才行称,夷简有大度,兼善骑读经书,世人称“全才”。
进仕途也是一路高升,元帝初镇江左,辟为祭酒,寻补振威将军、义兴太守。
昔日谢家三兄弟,皆有雅望,能文能武,汴京城称“三谢”。
一场突如其来的宫变,或许是家族内部的争斗,亦或是朝中那难以言说的黑暗,谢鸿终是心生厌倦,毅然决然地弃官而去。
本是大儒之姿,却转而修于道门之中,却又常伴青灯古佛,居于清凉寺内,修身养性,与世无争,一年也没有几次归家。
谢老太君,最是宠爱这个最小的儿子,提及这位谢家三爷,谢老太君的眼中常是泪水,谢鸿还未出仕之前,常侍奉在母亲身边,最为孝顺。
谢鸿膝下五子,其中老三谢人凤,在谢家一众蛮横的公子小姐之中,算是颇有名声之辈,他性情温和,行事稳重,不似他人那般张扬跋扈,颇得老太君喜爱。
“观少爷,在屋内吗?”
梧桐收拾心情,不能失了礼数,笑着迎了上去。
“诗兰姐姐,你怎么来了?”
诗兰,是谢人凤的大丫鬟,今年已经年二八芳华,最为受宠。
她身材高挑,身穿宝蓝色水袖襦裙,皮肤白皙,面容姣好,鼻尖有一颗小痣,一双秀目中透露着精明又显得乖巧。
诗兰的一身穿着,别说比谢观这对主仆二人,就算是汴京的一些官员嫡女都要好上不少。
诗兰身后跟着几个丫鬟,皆以她为首。
梧桐带着些许的疑惑和紧张,诗兰姐姐这等丫鬟,是她所羡慕的,她不由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衣裙,却是着诸多院中婢女最差的。
诗兰看了看院中的简陋老旧,院中摆着数十盆花草长得颇好,显然打理之人极为认真,却没有瞧见一株名贵。
还有突兀立在院中灶台和水缸,还有一套一套没有打磨雕刻石桌石凳,她不由摇了摇头。
她虽然早就得知谢观不得宠,可是对于一位出身名门的公子,实在没想到如此窘迫。
自家少爷一应吃穿都是精益求精,每过三日都有食师会做一顿“食补”,其中就有十三州牧道的“妖魔肉藏”,可以壮筋骨,养脾脏。
四季替换的数十套衣物,都是由江南纺十数位个女工,用一年时间精心缝制。
诗兰回归神来,笑靥如花,语气中带着几分亲昵,“怎么,没事就不能来看看妹妹吗?”
“听说观少爷今日要治眼睛,我家少爷特地准备了不少药材,都是今儿个让妹妹们精心采买的,有菊花、决明子、枸杞子、车前子、夏枯草,还有滋补身子的鹿茸和红花呢。”
梧桐闻言,心中的疑惑更甚。她与自家主仆二人,向来与二院的三少爷谢人凤没有交集,即便是主母在世时,也鲜有来往。
若真要算起什么渊源,也只有那次主母去世后,她前去二院领取当家赐下的新衣时,有幸见过这位“谢人凤”一面。
此刻,梧桐目光落在诗兰身后丫鬟递过来的药材上。
她仔细回味着诗兰的话,这些药材并非是以谢家赵夫人,也就是谢人凤生母的名义送来的,而是以谢人凤本人的意思。
“主母在世时便常教导少爷,无恩不取。这些实在太过贵重,还请诗兰姐姐代为收回吧。”梧桐语气坚定。
“妹妹这是说的哪里话。”诗兰笑容依旧,但眼神中却多了几分认真,“咱们两家虽不常走动,但都是谢家的骨肉至亲,何须如此见外?”
“这片情义,梧桐不敢代为谢,也绝不敢收,等少爷待会诊治完毕再来亲自道谢。”
诗兰看着梧桐没有犹豫便立马拒绝,脸色越发满意。
诗兰笑道:“梧桐妹妹,其实少爷这次让我前来,是为妹妹的一桩喜事。”
梧桐一愣,更加疑惑。
“人凤少爷的想予观少爷做个好事,想把妹妹安置在府中做一个贴心的丫鬟。”
梧桐瞳孔睁大,一片茫然。
诗兰身后的丫鬟眼中都是羡慕的神色,要知道二院中的三少爷的吃穿用度和现在这破败的小院相比,实在天差地别。
这相当于中了大运,得了人凤少爷的喜爱,还特地来讨要,其中恩宠就让她们几位丫鬟“嫉妒不已”。
梧桐听后,眼中先是闪过一丝茫然,随即坚定地摇了摇头。
诗兰见状,拉起梧桐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妹妹,你可别犯糊涂啊。少凤少爷是个心地善良、多才又有趣的雅人,未来可以致士,也可以举才,跟着他,你绝不会受苦。”
“再看看观少爷,如今无依无靠,又得罪了谢家嫡母,今后的前途堪忧啊!现在又失明,怕是……”
话不说尽!
“妹妹你名梧桐,梧桐上歇息的都是凤凰,少爷也有人凤之名,本是一桩因缘际会之事,切莫推辞!”
诗兰的话语中带着几分惋惜和担忧,似乎是在为梧桐的未来着想。
梧桐轻轻抽回了手,坚定道:“主母待我有恩,如今少爷更是受难,若是一走了知,梧桐绝不做不忠不义之人。”
诗兰听后一笑道:“傻妹妹,此时可由不得你,得问问你家少爷。”
此时!
屋后突然传来一阵声音,打破了院中的宁静。
“观少爷,老朽就告辞了。”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传来。
“多谢华大夫了,我送送你。”一个温和带着稚气的声音。
诗兰闻言,眉头一展,目光转向房门,只见房门缓缓打开,一位身材有些佝偻、背着药箱的老人走出。
许是透了口气,老者擦着脑门上的汉,前面的衣服已经湿透。
屋内窗户都是紧闭,没有意思光线,如今的天气,里面如同汗蒸一般。
这位老人正是谢家的官医华安,他家中世代为谢府坐堂,医术高超,名望很高,在谢府中颇受尊敬。
“华大夫!”诗兰见状,招呼道。
华安抬眼一看,脸上露出笑容:“原来是诗兰姑娘,越发出落的俊俏了。”
谢家二院三少爷的大丫鬟,华安还是给几分面子,俗世中“母凭子贵”,在这座大院中,这些丫鬟侍奉的主子,就是他们的“靠山”和“虎威”。
谢人凤,今天已经及冠,已经过了童生试,今年又要参加乡试了,他的生母赵夫人,也是就大族之一,前途无量。
华安已经迫不及待走到院中,拿起一瓢清水一饮而尽,脸上这才畅快。
梧桐脸色焦急的看向后出的一个少年。
诗兰的目光也是落在此人身上。
这位传闻之中谢家最不受宠的少爷,“谢观”。
少年慢慢走出,衣着朴素,身上也无任何配饰,看不全容貌,因为眼上蒙着一块黑布,脸上都是密密的汗珠。
出奇的是,诗兰注意到,少年脸色平常,似乎没有屋内扑面而来的闷热之气所恼,神色平静。
要知道,谢观见不得光,已经在里面住了好几个月,屋内黑暗闷热,他竟然没有丝毫浮躁之气,这份定力就值得人佩服。
诗兰行礼道:“观少爷!”
少年轻轻点头,然后对着梧桐道:“无妨!”
华安也是在水缸边道:“梧桐姑娘,放心吧,观少爷无碍,只需要百日不见光,之后便能正常识物。”
“以后也不用待在屋内了,可以戴着黑布,出来走动。”
梧桐脸上有着欣喜之色。
华安道:“老朽就告退了,还得去回袁夫人回命,禀告观少爷的情况。”他的语气带着几分恭敬,显然对袁夫人格外敬畏。
少年笑道:“还请华大夫,替谢观给母亲大人道谢。”
袁夫人虽不是谢观的生母,可是确实定远侯的正妻,法礼上是真正的谢家嫡母,有管理一家之权。
华安看着谢观,脸色微微一动,然后笑道:“一定,一定。”
“观少爷和诗兰姑娘,老朽便告退了。”
华安走后,院中只有梧桐和诗兰一行人。
少年笑了笑道:“梧桐,沏茶!”
“大姑娘来了寒舍,屋内太热,就在这阴凉地歇一歇,避一避这正午的热气。”
梧桐看着自家少爷,这段时间一直未出房门。
今日,似乎有了些不同,举止从容。
明明刚满十岁,却有了一副当家做主的样子。
母亲去世,少年一夜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