隽谦的办公室位于六楼,逼仄的空间里只陈设了几张办公桌。窗外的阳光斜斜地洒进来,在水泥地面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痕。屋内,一对年轻男女正在电脑前埋首忙碌。男的朴实憨厚,上身一件略显褪色的深色T恤,下穿笔挺的休闲西裤;女的则精致得多,一袭改良国服裹挟着她纤细的身影,颈间的刺绣披肩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摆动。
门响声惊醒了这对“低头族”,他们抬起头来,目光在王隽谦与身后两人身上停留不过一瞬,便又埋首于各自的屏幕前。这般疏离的态度令赵不琼心头一凛:这哪里像是对待导师的研究生?倒像是两个冷静的旁观者。
“这是我的两个硕士研究生。”王隽谦笑着介绍道,语气里带着几分得意。他的目光落在女研究生身上:“小娜,麻烦给客人准备一套YSMN-187A手办和配套服装。”
那女子轻应一声,起身离去的背影婀娜动人。赵不琼的目光在两人身上逡巡。他们对王隽谦的称呼随意至极,连最基本的客套都省去了。这让她想起网络上那些关于学术圈黑暗面的传言:导师压榨学生、科研资源分配不均……种种乱象在脑海中浮现。
会议室就在走廊尽头,说是会议室,不过是用活动隔板辟出的一小块空间。投影仪嗡嗡作响,PPT的画面在白墙上投射出斑驳的光影。
不一会,莫娜抱着包裹推门而入,在场众人皆未抬头。“正好等你呢。”王隽谦朝小娜招手道,“给两位老总介绍一下我们公司的基本情况吧。”
小娜放下手中的包裹,拿起激光笔走到投影前。她的声音清亮悦耳,带着学术人的严谨与热情:“我们公司致力于龙国传统服饰文化的现代转化。从王总创业初期至今……”她的话语中饱含敬意,将王隽谦描绘成一位近乎完美的文化守护者。
然而,当谈及具体研究时,她的语气不自觉地高昂起来:“先秦服饰讲究‘衣正色、裳间色’的配色原则,这种色彩搭配既保证了视觉的和谐统一,又暗含等级秩序……到了宋清时期,则是以冠服制度为核心……特别是宋代服饰中的桃红色研究……”说到此处,她的眼神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桃红并非简单的粉色概念。”她指着屏幕上的图片解释道,“这是一种介于浅红与玫瑰之间的独特色阶。看,这是我们团队复原的宋代桃红原色作品。”她轻轻推动遥控器,画面切换到一系列精美的服饰设计图:“这种色彩搭配简练的剪裁,既保留了宋代服饰的典雅特质,又赋予了它现代审美的诠释空间……”
赵不琼听得入了神。小娜的讲述仿佛在她面前打开了一扇通往古代设计理念的门,那抹桃红色在光影中流转,恍若时光交错。她的眼神中闪烁着好奇与向往,不时点头,似是在与小娜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这般专注的模样,倒叫人忘了她原本只是个普通的买家。
小娜显然对自己的作品充满热情。她介绍起即将发布的几款手办服饰时,手指在激光笔上轻轻敲击,仿佛在演奏一首无声的乐章。“这是我们即将推出的宋清系列,”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期待,“每一款设计都融入了传统服饰的精髓,却又不失现代感。”她的话语间流露出一种近乎本能的推介欲望,仿佛这些服饰早已融入她的血液,成为她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轮到赵不琼时,她走到投影仪前,插上自己的U盘。会议室的灯光暗了下来,投影屏幕上跳出一行行文字:滴水岩映画舫生态伙伴招募说明书。
“映画舫,”她开口解释道,“映,指的是我们自主研发的‘真我余影’播映平台;画,则是为玩家提供各种拍摄场景;舫,是我们线下的加盟连锁体系。简单来说,这是一家将美妆、造型、服装、场景和摄影、播放全链条打通的项目公司。”她的语调沉稳而自信,仿佛在描绘一幅宏大的蓝图。
王隽谦此前对这个项目并无太多了解,只听陆静提过一句,以为不过是开间小店,摆些微缩景观,再放几个手办人物罢了。可如今听赵不琼这般一说,他这才惊觉自己此前的想象太过狭隘。这个项目远非表面那么简单,简直是一张错综复杂的网,稍有不慎,便会触动各方的利益神经。
他原本还想着如何从中捞取些好处,此刻却不禁替他们捏了把汗。“你们就没想过,这么一搞,线上那几大平台全得给你们得罪光了?”他眉头紧锁,语气中带着几分忧虑。
赵不琼却仿佛未受影响,反而兴奋地说道:“得罪的平台越多,就越有机会。”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老好人在商场上是没人关注的,就像井底之蛙,永远也看不到外面的世界。”
王隽谦望着投影屏幕上的文字,嘴角微微抽搐。年轻人创业啊,就是这么一股子疯劲儿,偏要往刀尖上跳舞,在逆风中硬要翻出个花样来。
老教授与职业投资人在投资理念上有本质区别。前者像是老圃植花,执着于培育一株奇花异草;后者则是商人逐利,只在意何时能摘到果实。职业投资人讲究“快进快出”,三年回本、五年盈利才是王道;而老教授们却甘愿做那“十年树木”的愚公,哪怕技术还在实验室阶段,也愿意为其提供一抔温润的泥土。
“教授们天生就有三大‘护法神’:一是对技术潜力的痴迷,二是能提供技术指导与资源支持,三是能陪创业者一起熬过漫长的等待。”他轻轻敲了敲桌面,仿佛在敲打自己的思绪,“职业投资人?嘁,三年都嫌太长,哪能像我们这样耐得住寂寞?”
王隽谦的设计工作室走了十几年的路,从筚路蓝缕到渐成气候,每一步都是熬出来的。所以他更能理解这些年轻人的执着与狂妄。在滴水岩影画舫项目上,他看到了年轻人身上最可贵的品质——那股子“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劲头。
“你们这群孩子啊……”他摇摇头,既是惋惜又是欣慰。年轻人总爱把不可能变成可能,总爱在别人说“不行”的地方硬闯出一条路来。这种异想天开的精神,说得好听是天赋才情,说得难听就是不自量力。
他决定给这帮年轻人一点“王爷式”的点拨。所谓“王爷式”,就是不直接指出问题所在,而是帮助他们归纳总结之后,抛出一个又一个问题,让他们自己去思考、去领悟。
“滴水岩映画舫的逻辑,说白了就两条——”他手里的激光笔在投影上划拉出一道红线,像在解剖一只青蛙,“线上‘讲故事、约玩家、放短片’,线下‘搭场景、聚沙龙、拍短片’。”顿了顿,他眯起眼,语气里带着几分戏谑,“那么问题来了——你们的这套玩法,和现有的网文平台、短视频平台比,到底有什么‘颠覆性’?是能让用户‘拍案叫绝’,还是只能让他们‘哦’一声,然后继续刷抖音?”
赵不琼眼角余光扫过王隽谦的脸,心里暗笑——方才在五楼展厅,这位教授还一副精于算计的商人嘴脸,此刻却忽然端起了和蔼导师的架子,变脸之快,简直比川剧演员还利索。她心念电转,当即卸下创业者的锋芒,换上一副虚心求教的女学生模样,连语调都放软了几分,仿佛不是在谈商业项目,而是在向导师汇报毕业论文。
王隽谦眯着眼听她陈述,时不时抛出一两个问题,却始终不置可否,活像只老狐狸在逗弄误入洞窟的小兽。一旁的李一杲听着听着,恍惚间竟回到了研究生时代——导师的追问、数据的推演、算法的争辩,那些被论文支配的日日夜夜突然鲜活起来。他按捺不住,一个箭步插进对话,从技术底层到算法逻辑,讲得头头是道。三人你来我往,滴水岩映画舫的项目汇报,硬是变成了学术答辩现场。
以前,李一杲他们为了练习讲故事,还专门跑到网文作者的学习班去上课。几节课下来,虽说不上是“文采飞扬”,但也算是“略通一二”了。于是,他们便按着老师教的方法,各自写了一个故事,兴致勃勃地上传到了网文平台。
陆静最爱国学,她的故事自然是文言文写的,读起来倒有几分古风雅韵。李一杲则完全是“大白话”上阵,虽说通俗易懂,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赵不琼的艺术细胞比李一杲强上几分,她的故事里带着几分文雅气息,读起来也算流畅。
三人觉得自己写的故事已经“登堂入室”了,便跑去请教无问僧:“老师,您看看我们写的故事,能有几成成色?能不能入您的法眼?”
无问僧让他们把故事拿出来看看。李一杲立刻掏出手机,给无问僧发了一个链接:“老师,我们的故事都发到网文平台上了。您登录就能看到,我用的笔名叫‘一呆哥’。”
无问僧打开网文平台一看,顿时皱起了眉头:“怎么什么也看不到?”
哎呀!李一杲这才慌了神,急忙把自己的手机递过去查看。原来他只打开了作者入口的APP,而不是读者入口的APP。无问僧气得直摇头:“你这是自己给自己挖坑啊!”
李一杲平日里倒是爱看盗版小说,正版小说的APP还真没怎么用过。这一查才发现,自己发布的小说在平台上简直如同“石沉大海”。在“全部小说”栏目里翻了老半天,愣是没有看到自己的作品。赵不琼和陆静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急得直跺脚。
“难道我们的小说被编辑删了?”赵不琼疑惑地问道。
“不至于吧。”李一杲摇头否决道,“我在作家页面上明明看到‘发布成功’了啊。”
赵不琼不死心,又在“全部小说”里一页一页地翻找。平台上显示有好几万本小说,按理说翻到最后一定能找到自己的作品。可她翻到最后一页,还是连个影子都没看到。
“小说都去哪儿了?”赵不琼叹了口气,放弃了逐页翻找。
李一杲灵机一动:“搜索试试!”
他输入自己小说的名字,果然很快就找到了。赵不琼和陆静也依葫芦画瓢地搜索了一番,很快也都找到了自己的作品。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他们傻了眼——“读者零,推荐零”。
无问僧看了之后,顿时来了脾气:“这也叫好故事?去给我弄一千个读者再说吧!不过不能造假,也不能拉人头,要自然读者!”
三人面面相觑,愁眉苦脸。“这个任务听起来简单,实则难于上青天啊。”陆静叹了口气道,“要是找个读书群,拉点人上来读读评论,半天就能搞定。可现在要‘自然读者’……唉,读者都看不到我们的小说,这可怎么办?”
赵不琼望着手机屏幕上的信息,眉头紧锁。她习惯性地打开淘宝,想找一家靠谱的网文推荐店铺。她输入“网文推广”四个字,跳出来的店家比雨后蘑菇还多。随便点开一家,客服头像闪得人眼花:“亲,10元一万赞,100元千收藏,量大从优哦~”
“我们要的是‘自然读者’。”赵不琼连忙解释道,“就是那些路过看到觉得喜欢,然后收藏的读者。”
店主看了赵不琼发过去的小说链接,随便翻了一页,便直截了当地说:“妹子,你的小说写得倒是挺‘正经’的,但在现在这个时代,读者不爱看这种类型的。脑洞要大,剧情要够‘歪歪’,故事要够离奇,这样才能勉强有几个读者。投流吧!只要舍得花钱,再差的小说也能有人看。”
店主见赵不琼还在犹豫,便开始连蒙带骗地推销:“给你搞个大礼包,三个书单收藏一个月,100个投资,免费做门面,还有一周的置顶!这可是以前要1万元的项目,现在打骨折3000元就能搞定了!”
“我还是要自然读者。”赵不琼坚持道,“怎么才能确定那些是自然读者呢?”
“很简单!”店主立刻教起了技巧,“你在作者后台可以看到读完全本并追更的读者,那就是自然读者。”
李一杲在一旁听得不耐烦,直接掏出钱来:“行了行了,就按她说的办吧!”
就这样,在李一杲这位“冤大头”的慷慨解囊下,赵不琼成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很快,她的小说就被放在了书单的置顶位置。
三天后,赵不琼的心情大好——读者收藏终于破千了!然而,当她打开后台数据时,却傻了眼——居然没有一个是读完她的故事的。
“这些人怎么收藏了却不读我的小说?”她困惑地问道。
店主立刻安慰道:“亲,别急,大家平时都很忙。收藏说明他们对你的小说有兴趣,等周末放假的时候,肯定会去阅读的!另外,你要赶紧申请签约,签约了才容易有自然读者。”
店主还热心地教起了签约流程:“记住,每天要更新一章就行,别更新太多了!”
赵不琼满怀希望地按照店主说的去做,却很快迎来了晴天霹雳——签约被拒了。
陆静得知消息后,连忙四处打听内幕。很快,她带回了一个更让人沮丧的消息:“那些淘宝网文推荐店主,很多都是编辑的‘马仔’!他们有一套专门的资本操作体系,专门用来捞金。四师姐,我们估计是被他们算计了。”
“我不需要签约,只需要自然读者,被骗也没关系。”赵不琼满脸愁容,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要不我们去问问其他作家,看看他们是怎么获取自然读者的?”
“我已经在贴吧发帖问过了。”李一杲抢着说道,语气中带着几分得意,“他们给的建议跟淘宝店主说的差不多——投流、花钱推广。不过我的提问帖子倒是火了。”
他打开手机,把贴吧的链接发给赵不琼和陆静。两人点进去一看,果然,李一杲的帖子被加精置顶了。帖子下面密密麻麻地爬满了评论——有人在热心提供建议,也有人在痛骂网文平台的套路。
赵不琼看着这些评论,心里五味杂陈。她索性把自己的故事也贴了上去,并附上了一个问题:“我这个故事为什么会没有读者?难道现在的读者都只爱看‘歪歪’的小说?”
几天后,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赵不琼贴上去的故事引来了无数评论。一部分人批评她的故事太正经、不够吸引人;另一部分人则称赞她的文笔和哲理思考都不错。这两种观点在贴吧里引发了激烈的争论。
李一杲见状,立刻发挥了他“不嫌事大”的特长,不断在评论区煽风点火。结果,这场争论越演越烈,原本只是来看看热闹的人也被卷了进来。不知不觉间,声称读过赵不琼故事的人数竟然突破了千人。
“意不意外?惊不惊喜?”李一杲笑嘻嘻地向赵不琼邀功,“原来发网文没人看是正常的,但发到论坛上吵吵架,反倒能吸引到读者!看来论坛才是网民最后的自留地啊!”
赵不琼看着屏幕上纷飞的评论,却并没有感到太多喜悦。她摇了摇头:“不!论坛不是网民最后的自留地,而是网民最后的墓地。”
“真我余影平台最大的特点就是彻底废除了编辑部。”赵不琼的声音中带着几分坚定,“作品好不好,全由读者说了算。稿费收取规则由作者自行决定,不存在签约与否的差别。这是一个完全自由的发布平台——作者可以自由创作,读者可以自由选择,平台不做任何干预。”
王隽谦听完赵不琼的介绍,微微眯起眼睛。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真正的“自由”,尤其是在利益交织的商业世界里。任何平台最终都会构建出一套官僚式的权力体系,而编辑正是这一权力的化身。
对于作家而言,想要获得报酬,就必须先通过编辑的严格审核并签约。随后,读者也需支付费用才能阅读——这种关系本质上就是一种商品交换,平台则扮演着中间商的角色,从中抽取可观的佣金。
至于那些未能签约的作家,他们的作品只能任由读者免费阅读,无异于“白嫖”。想要签约?那就得使出浑身解数去吸引读者——而这无异于作者免费为平台打工。更可悲的是,这些所谓的拉新费用往往是一笔不小的开支,穷屌丝作家更是难以通过写作致富。只有那些真正写出“爆款”的作家才能改变命运,但这样的“奇迹”毕竟是凤毛麟角。
“你们说是读者和作者的交易平台,那么有没有考虑过作品的版权交易呢?”王隽谦继续问道。
赵不琼沉吟片刻:“对于绝大多数作者而言,作品的版权本身并不值钱。真正值钱的是足够的读者和时间。一部小说如果能在漫长的时间里持续吸引读者,它的价值才会逐渐显现出来。”
李一杲在一旁补充道:“对作者而言,跟读者博弈是最愚蠢的行为。资本投资平台,平台要挣钱,却只能跟读者博弈。而我们——”
他停顿了一下,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我们在网文发布这一端废除了读者博弈,在视频发布那一端也废除了观众博弈。”
王隽谦听得入神,忍不住问道:“那你们怎么操作?解决什么问题?”
“封神榜!”李一杲骄傲地宣布,“这就是我们的玩法!它解决了内容制作只看热点、不顾质量的问题。”
在传统平台中,“大号”与“小号”的矩阵玩法早已成为流量至上的代名词。大号负责吸引流量,小号负责辅助引流——这种玩法的本质就是利用人工干预制造虚假繁荣。然而,在“真我余影”平台上,这种做法被彻底摒弃。
“我们不需要大号与小号的区分。”李一杲解释道,“我们用封神榜,一作封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