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礼监。
覃吉正在把最近朝野发生的一些事情,涉及到东厂和锦衣卫的,逐一跟怀恩做讲述。
虽然怀恩目前并不直接统辖东厂和锦衣卫,但以他内相的官职和资历,想要控制一个老好人一般的覃吉,还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覃吉也明白,自己不但是在给皇帝打工,还要随时接受怀恩的监督,做的大多数事情,都是身不由己。
“……先前闹事的那些个书生,多数都只被关押了不到三天就放了回去,只有为首的三人受了杖刑,但打得并不严重,远没有到伤筋动骨的地步,估计回去休养个几天就好了。”
覃吉介绍情况,“不过据说有的人放回去后,仍旧不知悔改,依然聚众商议回头对张国丈行那声讨之事。或许还有进一步的行动。”
“看来还是处罚轻了!”
怀恩摇头道:“要惩戒就惩戒到底,像这样重重拿起却轻轻放下,能震慑得住谁呢?陛下本意,不是找几个人出来,严厉惩戒一番,以此来威慑他人?”
覃吉心说,要是惩罚得太狠,那别人更会觉得张国丈不是个东西。
到时也都会觉得我是奸臣的狗腿子,我这个老好人可就当不成了。
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真要再发生什么情况,到时候又再应对吧!
怀恩问道:“有关张国丈筹募钱粮之事,可有下文?”
“不是都已经呈报陛下了么?”覃吉反问了一句,才又接着道:“这件事一直是克恭在做,我并不知情。”
怀恩问道:“克恭上报,说是所有钱粮均已有了着落……听说陛下还在召见张小国舅时,特地问过。但有了着落,并不代表一定能落实,难道你就没有什么发现?”
“这个……在下就不清楚了。”
覃吉摇了摇头,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
他一直以来秉承的处世原则,那就是一推六二五。
跟我没关系的事,我一概不去打听。
怀恩生气地质问:“如今你提督东厂,就该在朝野广布眼线才对,这点儿消息都不知晓,那回头真要是出什么事,你如何跟陛下交差?”
说到这儿怀恩放缓了语气,郑重地道,“当然,我并不是在为难你,而是提醒你做事的方式、方法。”
覃吉心说,我谢谢你提醒我。
可我怎么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呢?
覃昌现在被陛下发配去西北劳军,内廷呈现你一家独大的架势,然后你就在这里对我颐指气使……
既如此,那不妨设身处地想一下,要是当初覃昌还在朝中,是不是东厂和锦衣卫之事,他都只是个幌子,全是你在背后指点他怎么做?
那覃昌不就跟个泥菩萨差不多?
那他被贬斥,不就是替你背黑锅?
怀恩见覃吉脸色多有回避,不由摇了摇头,似乎也不想太过勉强,毕竟彼此都是宫里老人,算得上是知根知底,于是他主动岔开话题:“有关内阁新增阁臣人选之事,初步定下来的人选,乃东宫讲官出身的刘健刘学士。
“若刘健入阁,那阁臣中将会有三位德高望重的儒臣,如此既能为陛下分忧,也给我们内臣减轻不小的压力。”
“这是……”
覃吉好奇地问道,“陛下亲口指定的?不是还没经过廷议吗?”
怀恩笑道:“陛下一早就放出消息,要增加一名阁臣人选,朝中大臣早就已经开始进行部议,当然阁臣人选方案,最后肯定是以翰林院的意见为准。而翰林院中最受推崇的学士,自然便是……刘健了。”
覃吉问道:“不是还有张国丈么?”
“当然。”
怀恩点了点头,然后不以为然道,“不过目前看来,不会有人举荐他。但你我也该知晓,以张国丈的性子,或许并不适合入阁。”
“啊!?”
覃吉稍微吃惊了一下。
他在想,你是从哪里看出来,张国丈不适合入阁的?
如果他真不适合的话,那之前好一顿折腾,一大堆人跑去攻击他,还去他家里的工坊闹事,又是为哪般?
陛下为张国丈之事,挺身而出,定下判罚的基调,甚至不惜得罪天下读书人而去严厉惩戒那些书生,目的又是为什么?
就为了让张峦知难而退,退出阁臣竞争的行列?
不合情理啊!
怀恩眉头紧皱,问道:“厚方,你觉得很惊讶吗?我怎么觉得事情本该如此呢?张国丈从做官伊始,就一直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其作为实在令人不敢恭维。
“就说他身为户部右侍郎,几次出现在户部衙门?前有生病推搪,后有断腿做借口,再后来……即便是无病无灾,也没见他上朝几次。
“如此心性,何以为官?”
覃吉点头道:“张国丈是对做官之事不太上心,但能力还是有的。若他入阁的话,或能如那定海神针一般,稳住人心。”
怀恩神色变得极为难看,问道:“什么叫定海神针?你从何处学来的新鲜词汇?此番遴选阁臣,连陛下都明确说了,是为分担如今阁臣的压力,让朝廷处置朝事更有效率。
“你让一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人入阁,他能帮到多少忙?莫非内阁还要再增加一人,靠二人完成他一人的差事?”
覃吉眼前一亮,心想,你这话倒是提醒我了,或许这就是陛下的意思。
张峦入阁最大的意义,不在于他能做多少实事,而在于他入阁后能有效制衡首辅刘吉……
毕竟如今的次辅徐溥看起来算得上是翰林院的代表,但在跟刘吉争权这件事上,徐溥可说是各种推诿,正统儒官出身也代表他在争斗中更容易受到掣肘。
张峦入阁可就不一样了。
或许朝堂上真会有新气象。
怀恩瞪着覃吉,问道:“就算真有人推荐张国丈,那也得放到朝会上说,是吧?如果陛下有一天真问及,目前翰林院和朝廷中,对于入阁人选上,被议论最多的那个人是谁,你该如何回答?”
“这个……”
覃吉想了想,回道,“既然馆阁中人多推荐刘学士,那若某日陛下问及,我还是实话实说。”
“对啊,这才是我跟你说这件事的目的,我就是为了让你更好地去面对陛下的召对,不要为迎合上意而胡言乱语。”
怀恩笑了起来,似乎觉得覃吉还算识趣上道。
覃吉只能接连点头。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装糊涂谁不会啊?
怀恩起身道:“临近年关,各衙门的事也该在此时暂告一段落了,该报上来的事,差不多也都了结。
“年前不应再有大的波澜。”
“那黄河河工事……”
覃吉马上出言提醒。
年前不管朝臣是否关注,但在咱那位陛下眼中,黄河河工事才算得上是一等一的大事。
而你怀恩不也在皇帝面前领了差事,要把这件事快速推进,以保证黄河改道工程能快速上马?
怀恩瞥了覃吉一眼,摇头叹息:“此事说起来容易,要真要落实,涉及到方方面面的情况,极为繁复,一年内就要完成改道……这计划也未免太过离谱了。陛下对此间细节知之甚少,思路很容易被人左右,实不可取。”
“哎呀!”
覃吉惊诧地道:“怀公公,这些不应该是我们考虑的呀。一年完成黄河改道,不管行不行得通,都得按照陛下吩咐推进。总不能……每次咱都去跟陛下推诿吧?”
怀恩生气地问道:“黄河要完成改道,谈何容易?地方上连人手都抽调不出来,朝中连西北将士的口粮都解决不了,大臣们也长期欠俸……敢问一句,朝廷拿什么来修河?全靠陛下在皇宫织布,卖点儿布匹出去,就能把华夏千百年来最难的河道改造之事完成?
“就算真的能完成,期限一年时间,这不是纯粹是在开玩笑吗?咱是理智之人,可不能被妄想冲昏头脑。”
覃吉神色间颇为无奈,苦着脸道:“这事又不用咱们来做,让张国丈和李尚书去烦恼,不好吗?一年之期是否修得好,又不关我们什么事,你为什么非要跟陛下作对呢?”
“哼,你的脑子进入死胡同,暂时带不出来了。”
怀恩板着脸教训一句。
到了这个时候,他终于完全表现出了对张峦的排斥和厌恶。
也看出他对张峦政策的抵触。
怀恩也知道如此表明态度大为不妥,毕竟他之前隐藏得很好,连皇帝都瞒过去了,但显然他也清楚覃吉并不是第一天才了解自己是反张峦势力扛旗的那个,覃昌不过是冲在明面上的背锅侠而已。
覃吉心中悚然一惊,赶忙低下头致歉:“老朽做事是有些执拗,或一时拐不过弯来,还得怀公公您多提点。
“黄河河工事,体量极大,要完成的确不那么容易,但要是不做,就只能等一场大的天灾到来后,让黄河自行改道,那时要花费的人力物力,远比现在大许多。
“在下只希望在有生之年,不看到这一幕发生……或许,真应该早些入土,方能避免目睹生灵涂炭。”
怀恩听到这番话越发生气了。
你覃吉虽然年迈,但比起我还是年轻多了。
你这分明是在这儿诅咒我早点儿死啊!
你这话不就是在说,只有我死了,才能不对张峦修河之事形成阻碍?
你到底是什么居心?
覃吉再次恭敬行礼:“在下手头还有很多陛下交托的差事未完成,司礼监的事暂时只能放下,抱歉了。”
“你去吧。”
怀恩显得很有耐心,冷冷地瞪了覃吉一眼,摆手道,“把该做的差事做好,如此方不辜负皇恩。
“未来你就算是跟我一样要入土,也能感慨生逢盛世,死而无憾。”
张府。
张峦会见沈禄。
沈禄给张峦带来了一些消息,主要是关于钱粮调集方面……李孜省留下的帮张峦的人中,就包括了沈禄。
张峦听完沈禄的汇报后,好奇地问道:“汝学,你平常跟李尚书来往很密切吗?他好像很看重你,人都去西北了,还对你交待这么多事情?”
沈禄面色尴尬,解释道:“只是因为李尚书知道你我乃姻亲,这才把事原原本本告知我……我完全是沾了来瞻你的光啊!”
“不见得。”
张峦摇头叹息,“我怎么总觉得,李尚书有事总不跟我说,非要拐弯抹角找人来传话?这是为避免跟我来往密切,影响到我的名声么?还是说他做什么事都保留三分?”
沈禄劝解:“来瞻你千万别这么想,李尚书如此做,应该另有深意。”
“嘿。”
张峦笑道,“你倒是会替他说话……那你且说说看,现在他都不在银台司了,为何你还对他俯首帖耳?难道说,你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上?”
沈禄感慨道:“我这是在帮你,怎能不倾尽全力?”
张峦摆摆手:“我自己都帮不上自己的忙,还用得着你来帮?”
沈禄听完后一阵无语,心想,你这是自暴自弃呢?
就听张峦在那儿抒发感慨:“朝廷缺东西,不跟户部要,直接跟我要;李尚书帮我筹一点,延龄帮我补漏,我就只等着把事报上去,坐等领功。
“话说我真是受之有愧,这官都不好意思再当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