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尚书杜铭荣退了。
这天朝会上他请辞的奏疏正式获得通过。
本来皇帝还对杜铭口头进行了挽留,见他再三坚持终于还是松了口,对其以往在谳狱方面所做功绩当场表示了肯定。
为了体现对于一个致仕老臣的不舍,皇帝在朝会过后,还特地召杜铭到乾清宫叙话,并留他中午在皇宫里共进午餐,一直到下午时才回家。
然后又过了两天,杜铭就动身离开京师,启程回四川金堂老家去了。
走的时候,那叫一个风光,朝中不少官员自发组织前去送行,甚至有大批士子去送,俨然把杜铭当成了文坛和朝堂的翘楚,展现出了京城士绅对杜铭的浓浓不舍之情。
杜铭实在意想不到。
头几天,自己还是被锦衣卫抓去北镇抚司衙门问话,差点儿晚节不保的老奸臣,怎么一转眼工夫就成了大明的股肱大臣?
每个人脸上洋溢出的那股真情实感……当然只是看上去真切而已,连杜铭自己都无法认同这群人的离谱表现。
同僚前来相送的人不少,刑部左侍郎何乔新和右侍郎程宗都来了。
杜铭有些瞧不上程宗,略微寒暄过后就打发到了一边,然后将何乔新叫到身边来,感慨道:“未曾想,我杜某人也能顺利致仕还乡,以后朝中刑狱上的事,就交给你们了。”
何乔新面带自嘲般的神色,摇头道:“您这话,不应该对在下说。在下年过六旬,也是力有不逮了,或许该换个清闲点的衙门当差,再或是随您而去。”
杜铭听完后很是生气,斥责道:“朝中有刘吉这种奸邪之辈当政,日后必定会闹得乌烟瘴气,你怎么能轻言退却呢?你何廷秀根本就不用理会刘吉是否对你欣赏,朝堂的将来,定不是这种阴险小人能肩负起来的。”
显然杜铭很清楚,他最看好的何乔新,很可能会是下一任刑部尚书,但想来不会受刘吉待见。
以前杜铭不得不跟刘吉虚以委蛇,甚至要听从刘吉的吩咐行事。
但现在他自己都已经顺利退下来了,彻底不用再看刘吉脸色行事,对刘吉的抨击也就显得直来直去。
何乔新苦笑道:“杜老,您都退下来了,就别想那些事了,犯不着!”
“怎能不想呢?”
杜铭无奈道,“以前我总认为,要谨遵文臣之道,不应特立独行,更得恪守本分。”
何乔新以纳闷的眼神望过去,好似在问,难道你现在却觉得不该恪守本分么?
这是刚致仕,就打算在心理上放飞自我了?
“廷秀,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杜铭道。
“请讲。”
何乔新很好奇,你人都要走了,还要跟我说什么秘密不成?
杜铭摇头叹道:“万安致仕前那段时间,也就是新皇刚登基时,他曾力主要将你调去南京供职,只是后来这件事为人所阻,没让他得逞而已。”
何乔新苦笑道:“留在京师,或是调去南京,一样是为朝廷效命,廷秀不敢有怨言。”
“怎么可能会一样呢?”杜铭摇头道,“要想有所作为,自然应该留在京师。你知道当初是谁间接帮了你吗?”
“何人?”
何乔新也很好奇,脸上满是期待之色。
“乃国丈张峦。”杜铭道。
“他?”
何乔新一脸迷茫,显然是很不理解。
我要被万安他们调去南京,竟然是张国丈帮我?他有什么能力帮我?
杜铭叹道:“当时陛下问用人之事,时为司礼监掌印的韦泰和首辅万安,都想让你出任南京某一部尚书,其实就是不想让你继续留在朝中。当时万安还找过我,明着是在问我意见,但其实就是通知我一声。
“此调令,本来已经过了吏部,但当时有人认为,我杜某马上就要从朝中退下来,刑部尚书之职应该留一位有相关资历的人来接替,这才将你硬生生留在京师,未能让万安的阴谋得逞。
“到后来万安被逐出朝堂,连韦泰也被投置闲散,这件事就没人再提了。”
何乔新问道:“这跟国丈张峦有何关系?”
杜铭道:“乃陛下单独召见张国丈,问询朝中用人之事,尤其提到六部尚书到侍郎等官职,有谁称职,有人不称职等话题,而当时提到你的名字,张国丈对你好一番赞赏,随后陛下便让怀恩怀公公把你的调令给压下来了。”
“这……”
何乔新闻言皱眉。
心说,你是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的?
杜铭叹道:“此事乃万安亲口跟我说的……当时万安有意要巴结这位张国丈,所以他对此事便未再执着。要是换作他人的意见,就算是往上报了,万安估计也不会善罢甘休,定会想办法把你调走!”
何乔新惊讶地问道:“也就是说,正因为那位张国丈当时替我说话,才让我有幸今日在这里……为您饯行?”
“唉!”
杜铭感慨道,“我知道,咱这批人,其实都有点儿瞧不上这种外戚出身的大臣。以前我也跟他们一样,看不起那些幸进之臣,甚至还做了许多错事。但……此番我能顺利致休,完全是出自张国丈相助,有时候想想真是难为情。”
“这……”
何乔新显得很无语。
你致仕,说好听点儿是荣休,但也可能是皇帝把你赶走了,至于皇帝所做的那些动作,可能仅仅是为了安抚你,展现皇帝是个仁慈之君。
你怎么还会对排挤你出朝堂的张峦感恩戴德呢?
杜铭不堪回首地道:“我为了能顺利离开朝堂,先前受刘吉驱驰和摆布,专门针对张峦,以至于险些酿成大祸,先前更是差点儿进诏狱。”
“杜尚书,这件事,您怎好在在下面前提及呢?”
何乔新赶紧阻拦杜铭说下去。
你不说,别人都以为你只是去锦衣卫那边走个过场,你这一说,我不就知道你差点儿被下诏狱了?
你眼前这么大的风光阵仗,为何要自曝其短呢?
杜铭无奈道:“我万般无奈之下,只能去恳求李孜省,让他替我游说。李孜省随后便去找了张国丈,由张国丈替我在陛下面前说情,陛下这才准允我致休的请求。”
何乔新不解地问道:“这……您又是如何知晓的?”
“陛下亲口所言,还能有假?”
杜铭道。
“啊?”
这下可把何乔新给吓着了。
皇帝亲口告诉你,张峦帮你荣休?
“两日前,我得陛下内廷召见,还享用了一顿丰盛的宫廷御膳,席间陛下对我坦言,说锦衣卫已经查到了我的罪行,但张国丈不为已甚,笑言我也是受人蛊惑,轻轻放过,着实让我这把老骨头无地自容啊。”
杜铭有点儿悔不该当初的意思,摇头道:“我走之后,刑部就交托给你了。你可一定要支棱起来,大明的法度绝对不能乱。”
何乔新道:“杜老,这刑部尚书之职,怎么也轮不到我头上啊……我虽为左侍郎,但按照规矩来说,无论是六部各侍郎,再或是南京尚书、侍郎,还有先前致休有名望的老臣,都可能会起复当上这个尚书,唯独我……”
何乔新就差说,你先前还有万安和刘吉当靠山。
我呢?
谁会撑我上位?
杜铭叹道:“如今东宫讲官出身的朝官,已经陆续进入朝堂,相继成为朝堂的中流砥柱,而你呢……最大的仰仗,其实就是那位张国丈。”
“您是在言笑吗?”
何乔新显得很无奈。
杜尚书你这算是原地掉头吗?
本来站在张峦对立面,与其水火不容。
现在转过头就告诉我,你是靠张峦才成功上岸,又让我去投靠张国丈,谋求上位?
“朝中人,目前分成不同的派系,实力参差不齐,唯独张国丈那边,形单影孤,尤其在刑狱方面没什么人。”
杜铭说出自己的见解,“我并非让你去与他结党营私,也不是让你听命于他,而是不要随便与之作对,要以公允的心态来看待他跟其他几大势力间的纷争。”
“您的意思是……”
何乔新显得很不理解。
你刚才还说让我靠他上位。
现在只说让我不跟他作对,这就能保证我顺利拿到刑部尚书的职务?
不跟他作对的人多了去,我又不是他的党羽,他凭什么力保我上位?
杜铭道:“有些事,我不能说得太清楚……就好像这次的我,明明站在他对立面,与之作对,他可算说是以德报怨了。这样的人,就算我以前对他有再多的偏见,眼下也不得不重新审视他!”
何乔新点头道:“杜老请放心,无论张国丈是否得同僚的推崇,至少咱刑部出身的人,都还是明晓事理的,他若是能为大明做事,我为何要与之作对呢?”
“好,好。”
杜铭听到这里,好像终于放心下来,满意点头,“我先前还担心你放不下架子,也躲不开心中那些成见。”
何乔新赶紧道:“杜老,您临别前,都这么提点我了,我还能不识趣?”
杜铭道:“是啊,这文臣间看似和气一团,但其实每个衙门都有自己的脉络,说是不结党营私,但每个人是好是坏,谁又更有能力,难道心中就没有一杆秤吗?
“反正我跟陛下举荐你了,但我知道,有关下一任刑部尚书的任命,一定要等到朝堂廷议时廷推的。而你,也必然是最有可能的人选。”
“杜老,您安心回乡吧,朝中未来的事……谁又知道呢?”
何乔新似乎很坦然。
你一个刚获得恩准回乡的人,好不容易解脱了,居然还有心思去想,谁会是你的接班人?
说句不好听的,你先前自身难保,现在刚平安退下来,就该老老实实上路,你就别动那些歪心思了。
杜铭道:“如今素有贤名的王公执掌吏部,也该还朝堂吏治清明了,所以你不用担心能臣被弃用……陛下圣明,所任用的无一不是贤臣,像刘吉这样奸邪的大臣一定不会长久在朝。”
何乔新听了不由心生感慨。
你这是有多恨刘吉?
当初你可是处处以刘吉为马首是瞻,这怎么刚吃完饭就准备砸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