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峦受伤后第三天。
张府门前突然变得热闹起来。
新任锦衣卫千户覃云带着一大波人过来,拿着灯笼彩绸,把附近街道好一番捯饬,重点是张府周边。
张延龄闻讯从府内走了出来,一脸好奇地问道:“覃千户,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咱张家有什么大事发生吗?”
“二公子,小的给你请安了……上面吩咐让小的前来着手准备,也不知具体是个什么情况,总之上面怎么吩咐咱就怎么做事。”
覃云一边说,一边指挥人手抓紧时间布置。
张延龄心里正嘀咕,恰好这时前面一顶轿子过来,到了张府门前停下,上面下来一人,却是怀恩。
怀恩走到张延龄面前,恭敬见礼。
“咱家早就听说张府二公子实乃人中龙凤,今日一见果真如此,不胜荣幸!”
怀恩笑着恭维道。
“怀公公言笑了,我不过就是普通一稚子罢了……你是来找家父的吗?他正在里面养伤,请恕他没法出来迎客……”
张延龄笑着回应。
在怀恩这样的老狐狸面前,他尽可能让自己看上去像是个人畜无害的天真小郎君。
怀恩回过头,看了看远近的街道,此时张府周边的锦衣卫越来越多,陆续在各个路口设卡,随即笑着道:“不急,不急,咱们再等等吧!”
等了不多时,又有大队锦衣卫到来,后边还跟着宫廷宿卫二三百号人。
待一辆前呼后拥无比奢华的马车在张府门前停下来,随着车门打开,里面被两名宫娥搀扶着下来一名有着沉鱼落雁之貌的年轻女子,正是入宫日久、从来没回家看过的张玗。
“姐姐?”
张延龄一脸震惊之色。
因为张玗出宫省亲这件事,提前没做任何通知。
怀恩提醒:“二公子,您得称呼皇后娘娘了……宫里已经全都改称呼了,话说要不是张先生受伤,这两天都该把册封之事彻底完成,连同他国丈的身份……”
张玗下了马车后,一眼就看到自己的弟弟。
她并没有拘泥于礼数,不像一般人那般时刻紧绷着脸,而是笑着直接走了过来,惊喜地道:“二弟,快过来让姐姐看看。”
“给皇后娘娘请安。”
张延龄笑着行礼。
张玗摸了摸弟弟的脑袋瓜,笑着道:“才几天没见,怎觉得你又长高不少?怀大伴,让人进府去通知过了没?”
“还没呢。”
怀恩笑着回道,“要不再等等?”
张延龄一听说还要等,就知道出宫来的并不止张玗一个,应该是朱祐樘夫妇俩一起前来探望张峦的伤病。
他不由想。
咱这位不靠谱的老爹得有多幸福?
不但女儿关照,连女婿也这么体贴,都把他当自家人,受个伤还要亲自前来探望。
皇帝派人来家中慰问一下,对一般大臣而言都属于是天大的荣光。
张玗一摆手,娇声道:“不用了,刚才出宫时陛下跟我说,得等到中午时他才能抽身,毕竟朝事要紧。咱先进去吧……嘿,好久没回来了!”
说话间,张玗还抬起头来,看了张家门楣一眼。
当然,她并不会觉得有多亲切,毕竟这里不是兴济的张家老宅,也不是她自小生活的地方,只是一家老小抵达京师后,因为张峦的一系列作为,李孜省赠送了这么个宅院安身。
年初时她才住进来,二月就已经嫁到宫里去了,前后也就住了一个多月。
但对她来说,这一个多月发生的事情非常值得她回味,毕竟这是她美好生活的开端,尤其是在这段相对有限的时间里,她都是以东宫储妃的身份住在这儿,只盼着早日嫁进宫里,完成自小飞上枝头当凤凰的梦想。
张府热闹起来。
张峦听说女儿回府,恨不能马上把自己的夹板给撤了,亲自出去迎接。
“老太婆,夫人……你在哪儿呢?”
张峦不忘呼唤妻子过来照顾。
也是金氏现在看得严,生怕张峦在家里乱搞,不让丫鬟前去伺候,很多事都是她亲力亲为。
这下可把张峦憋坏了。
头些日子,他心早就野了,谁知现在要回归家庭,守着清规戒律当和尚,他哪里能受得了?
这种苦日子,他是一天都不想过,却又不得不过。
“爹,别喊了,娘跟二弟都出去迎接姐姐了!听说等会儿姐夫还要来!这下家里热闹了!”
张鹤龄立在门口,好似看热闹一样,还不时往嘴里丢一颗瓜子儿,把他吃瓜群众的角色扮得那叫一个惟妙惟肖。
张峦嗔道:“你咋不去?”
“哦,我过来瞅瞅,怕你着急。”
张鹤龄笑眯眯地道,“……顺带前面发生什么事,我给你讲解一下,好让你放宽心。”
“滚!”
张峦破口大骂,“你个臭小子,诚心来看为父笑话的是吧?人家是来探病的,探的人是我,难道我还不能见了!哼,真是个白眼狼!”
在大明朝,皇帝亲自去大臣府上探病,这待遇可算是空前的了。
沈禄等跟张峦有关系的姻亲,本来都不知这件事,但锦衣卫封街闹出的动静实在太大了,等他们闻讯赶来,张府门外早就被围得水泄不通,数不清的锦衣卫排成了两排,前排手牵手,后排全副武装,严防死守,根本就不允许百姓接近。
如此一来,沈禄等人根本就没机会靠近张家。
此时张家内院,朱祐樘夫妇二人正在主卧内探望张峦,身旁立着张家俩儿子,金氏作为女主人却没有出现在这种场合,不过张玗已提前跟她说了,准备在探望父亲病情后,拉着她这个母亲好好叙叙话。
“岳父,不用起来……我就是听说你受伤,心中记挂不已……其实昨日我就想来的,但因为被一件重要的事情给耽误了,便拖到今天跟皇后一起前来。”
朱祐樘显得很随和。
他本来就没什么架子。
以前就算贵为东宫太子,也没人尊重朱佑樘,都觉得像他这样身体孱弱且自身能力极其低下的太子,就算一直不被废掉,也很难熬得过他父亲,如此也就不可能会有出人头地那一天。
谁知成化帝年刚四十就死了,这下本来不起眼的太子扭身一变,突然就成了皇帝,莫说别人没能接受这身份的巨大落差,就连朱祐樘自己,都觉得很不真实。
当皇帝?
以前连想都不敢想!
当了皇帝能做什么?
大概就是忙碌朝事,要一心为公,不能顾念儿女私情……要牺牲自己照亮大明……
这些就是以前东宫那些先生教导他的,算是他身边最倚重之人的态度,也是他深信不疑的人生信条。
张峦躺在那儿,显得很激动:“陛下,您真不用亲自前来,臣就是一时不小心,跌沟里去了……不碍事。”
皇帝说话随和,臣子应答也显得很平实。
旁观的覃吉和怀恩心里都在想,这对翁婿也是没谁了,就好像民间普通人亲戚间走动一般,聊的全都是家常琐事,殊不知你们的一言一行皆关乎到大明的兴衰。
朱祐樘道:“我已经问过太医院的汪机了……他说,岳父的伤应该没什么大碍,也未必需要休养百日,或许旬月间就能康复。”
“是啊。”
张峦附和点头。
怀恩则笑着提醒:“陛下,咱这位张先生自己就是大明医术最高明的神医,他能对自己的病情不了解吗?”
“也对。”
朱祐樘笑了笑道,“看来岳父自己心里也有数,那就是我话多了……延龄啊,你要好好照顾你父亲,尽到人子的职责。”
“遵命。”
张延龄笑着领命。
旁边张鹤龄脸上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好似在说,还有我呢,陛下你快看过来,点拨我一下?
不料朱祐樘将目光扫过自己另外一个小舅子后,却直接跳过,就好像是选择性忽略一样,最后把温柔而充满怜意的目光落到了妻子身上。
张玗板着脸质问:“父亲,你怎那么不小心?走路还能摔跤?还跌沟里去了……也没谁了!”
张峦非常尴尬。
心想,你看你这当女儿的,对我的态度还不如皇帝女婿呢。
朱祐樘道:“皇后,话也不能这么说,毕竟岳父也不想这样……谁愿意让自己受病痛折磨呢?”
“哼,他做事就是太过马虎大意……难道不该好好总结一下经验教训,争取下不为例?”
张玗再度狠狠瞪了老父亲一眼,道,“出门走路都这么不小心……好在道旁的沟渠干燥且平整,要是沟渠很深且里边装满了水,或者遍布锋利的碎石片以及其他锐器,还不得有生命危险?
“父亲,你一把年纪了,长长心吧!”
张峦一听心里来气。
暗忖,你个小妮子现在真是今非昔比了,敢当面教训你爹?
要不是我女婿在,我非……非要好好跟你理论不可。
但也仅限于理论了。
没办法,谁让你现在地位崇高,已经不是我能教训得了的?
“皇后娘娘说的是……”
张峦苦着脸道,“臣记住了,以后出门走路一定会小心谨慎,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争取不再掉到沟里去。”
张玗转身望向二弟,嘱咐道:“延龄,以后父亲出门,你跟着点儿,尤其是有什么人想在他前面挖坑等着他往下跳之类的,你要特别留意……还有父亲,你自个儿也要自律,别当了几天官,就忘记做人应严守本分。”
张延龄一翘大拇哥:“姐姐说得太好了。”
朱祐樘听到妻子在家里边颐指气使,并没有觉得有何不妥,他尊重张峦是他的事,但妻子作为皇后,代表了皇家的脸面,怎么做都不过分。
仰躺在软塌上的张峦,不由把求助的目光落到女婿身上,心想,看到你婆娘这么嘚瑟,难道你就不管管?
朱祐樘回视过去,眼神平静而自然,好似在说,这是你们的家事,我这个做皇帝的也不好随便过问。
再说了,就算是在宫里,玗儿想干嘛就干嘛,我也管不了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