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有死。”
老阿尔冈重复着夏洛克给出的结论:“原来如此……”
他缓缓呼出了一口气,双拳先是紧握又渐渐松开。像是终于放下了什么忧心疑虑之事,又仿佛对此早有预想……亦或是有些遗憾。
——很显然,这并非是老公爵所期待的、亦或是他所恐惧着的那个答案。
“如果我所料不错,”夏洛克看向阿尔冈,言语锐利而又毫不留情,“您想得到的答案……应该就是找到那个幕后之人所属的组织吧。
“无论是鹰眼组织的阴谋,亦或是除您之外某位大公的背后操纵……我想,直接报出一个人的名字,或许才更契合您的需求。”
听到这话,艾华斯怔了一瞬,抬起头来看向老公爵。
他第一个听明白了夏洛克的言语中潜藏着的意思。
老公爵“请”夏洛克来到这里,恐怕……根本就不是想要得到答案这么简单。
——或者说,他的需求不只是“知道真相”,而驱动他做出这种危险举动的动机也绝非是好奇。
“……什么意思,父亲?”
安妮敏锐的感知到气氛突然发生了变化,她有些迷茫的抬起头来。
亚森张了张嘴,但还是识趣的又闭上了。
作为一名赘婿,他还是决定要给老丈人点面子的。毕竟这里有他这位“昂贵父亲”都得罪不起的大人物在场,这话还轮不到他来说。
而艾华斯则开口轻声说道:“很简单。假如这件事有一个幕后之人,并且这个幕后之人从中得到了足够的利益……那么在夏洛克看破真相,将这个人揪出来之后……我们是不是就确定了,‘第三叛逆’本身就是一场阴谋?
“人们被幕后黑手所利用,这才导致了鸢尾花王朝的结束。而在君主离开鸢尾花过后,人们的生活却并没有变好多少。
“虽然贵族们的封地被收回到国家,却被那些贵族们、以及那些有钱的商人又买了回去;虽然他们没有了私兵,却有了安保公司的‘长期佣兵’;虽然传承着的贵族头衔不复存在,但议员身份也仍旧在代代相传。
“鸢尾花人没有了贵族,但是原本就有的市长、镇长的权力却得到了扩张;甚至就连人们在见到三位大公的时候,都仍旧要尊敬的向他们行礼。”
“——或许唯一的不同,大概也就是有钱人在过去总要对贵族们低声下气,而如今他们却比旧贵族混的好多了吧。”
艾华斯叹了口气,开始为安妮从头讲述起了这件事的本质。
鸢尾花在“第三叛逆时期”所经历的事,与劳合社去年在阿瓦隆做的事,在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
这其实也算是一种必经之路。在过去,高端技术基本由炼金术师与法师垄断,普通民众所能起到的作用基本就是农牧渔林猎,而这些都需要领主的许可。
但随着工业化的发展,工厂所产生的价值逐渐开始超过前者。因此工人的地位逐渐超过了农民、牧民和渔民、猎人们……而掌控机器的工厂主也逐渐开始与掌控土地的贵族发生冲突——毕竟人口就这么多,这边多一点那边就要少一点。但到这里为止,贵族基本上的优势会远大于工厂主。
直到从某个临界点过后……钱能买到的东西突然就变多了,于是性质突然就改变了。
贵族虽然会打压工厂主,但基本上不敢直接消灭他们,因为他们也想要用到更便宜、更可靠的工业制品,而不只能从外国高价进口那些也没那么先进却又昂贵非常的淘汰炼金产物,用买金子的价格去买一些二手垃圾;可反过来说,工厂主却能肆无忌惮的、甚至迫不及待的操控甚至消灭所有贵族。
回头想想,阿瓦隆的骑士阶级是如何被劳合社这个没有实权、没有力量的商人联合组织所控制的呢?他们明明只要团结在一起,用暴力控制住这些商人,就能没有任何风险的得到现在的好处。
原因很简单,因为这些骑士们彼此忌惮、对立,而商人们带来的利益并不够喂饱所有人。
如同圆桌骑士们会在圆桌厅争吵,讨论每一个议案、基于自己的立场来决定它能否通过。而这些骑士们不可能在所有事上都达成同样的结论,因此他们彼此之间总会产生对立与敌意。而因为这些对立的存在,导致了骑士们实际上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已经被操控了,他们就不敢表露自己“不想合作”的意图。
他们当然能轻而易举的用暴力控制住这些商人——只需要五个仲裁者就能直接无伤杀穿劳合社。
可问题是在那之后呢?他们如何分配?
商人的上供假如平分,那每个人都吃不饱;可如果只提供给一小部分人,谁又能笃定自己不会被群体排除在外呢?如果他们五个独吞,那其他的骑士们又是否会联合起来把他们干掉?
大家以前都是穷过的,谁都不想回到过去的苦日子里。如今要是断了赞助,谁都过不好。那显然还有另外一种办法能让所有人都吃饱——那就是让平分利益的“高层”数量减少到足够少。
因此其实强大的骑士们却被弱小的商人拿捏,其实问题根本就不在于商人,而在于骑士自己。这些被腐化的骑士们所害怕的并不是商人,而是其他的骑士——是他们那些同样被腐化的同僚。
鸢尾花的贵族们所面临着的问题也是一样的。
第一叛逆与第二叛逆是完全失败的。因为在这个超凡力量通过知识垄断的世界,在纯粹的、贫困的平民之中甚至难以诞生出超凡者。
他们拿不到密续书自行开启传承,也没法从专门的教导机构学习完整的理论体系。甚至就算侥幸成为了超凡者,他们也没有钱来开启晋升仪式——甚至他们可能都不知道晋升仪式都需要什么。
在这种情况下,来自平民的反叛就不可能成功。不管声势多么浩大,超凡者都能轻易将其镇压。
“——但是第三叛逆的情况不同,因为他们的君主去世了。”
“……我明白了!”
当艾华斯说到这里时,安妮睁大了眼睛、脱口而出:“因为他们害怕了!”
“没错。”
夏洛克点了点头,平静而又悠闲的端起了红茶:“就是因为贵族们不知道,这件事的幕后推手是谁……居然能绕过鹰眼组织与三位大公的岗哨,绕过近卫军杀到王宫、杀穿禁军,抓到所有的王室成员,将其中为数不少的第四能级超凡者斩首处死。”
说着,他捏着嗓子发出了很恶心的声音:“‘究竟是什么人出手,才能做到这种程度?’‘就连国王陛下都被杀了,我们怎么可能抵抗?’‘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平民发起的叛逆,而是某个大人物为了独裁而发起的政变啊!’‘我们若是挡在前面,恐怕也会被一并清除吧!’”
“——于是,他们胆寒了。”
说到这里,夏洛克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扬,露出讥讽的嘲笑。
因为这件事实在太有趣了——至少对他一个阿瓦隆人来说,这实在太有乐子了。这也是他越查越沉迷的原因。
虽然是被半绑半骗弄过来的,却查案查的津津有味。不仅是因为他的好奇心,也是因为这案子确实有嚼劲,格外的下饭。
若非是这件事不太方便对外人讲,他必定会找记者过来把这件事公布出去。
“……你的意思是,”安妮难以置信的说道,“其实这些贵族们……都是被自己吓死的?”
“就是这样。”
夏洛克给出了自己的调查结论:“从最开始,就没有‘幕后推手’的存在。贵族们飞快的投降,接受了抄家。而其他那些贵族的飞快投降,又让那些尚且没有投降的贵族们愈发害怕了。
“就像是战场上的士兵一旦因为恐惧而溃败,被战友踩死、因混乱而迷失方向的骑士,要远远多于真正被杀死的数量。而除却那极少数接战的人之外,其他人其实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只是被裹挟着,想要靠前也做不到。
“——这就是一场充满戏剧性的溃败。”
“……可是,”安妮还是觉得无法理解,“就没有哪怕一个人站出来吗?第三叛逆时期,可不只是夺走了那些贵族们的财产吧?有那么多人被吊死、被绑架,还有被绑走卖到安息当奴隶的……总不可能是他们宁可接受这种下场,也还是不敢出手吧?”
哪怕是一群猪猡里,也总会有一头格外勇敢的猪。
这么多的人里,难道连一个敢反抗的都没有吗?
“……当然不可能。”
夏洛克目光深邃,脸上那讥讽的笑容收敛了些许,看向了老阿尔冈。
他的言语谨慎而又平和,意味深长:“我想,这就是大公请我调查这件事的原因。”
“——是我们。”
阿尔冈开口道:“处死那些反抗者的人,就来自于我们三家。
“鹰眼组织的原型‘石匠兄弟会’与那些民众们的关系密切,他们也混入到了第三叛逆的队伍之中……因此也不能说,他们之中没有一点超凡者的存在。
“军政大臣哈考特公爵当时命令军队不许出动。他说,这是来自陛下的命令——鸢尾花的军队不能指向鸢尾花人。因此哪怕他们杀死了陛下,也没有让军队出手平叛。
“而我则负责让那些陛下讨厌的贵族们趁机倒霉。安妮,先前你所说的……那些被吊死的、被绑架的、被卖走的贵族……如果你仔细调查的话,就会发现他们先前曾经都是犯下过大错却因为权力而被遮盖的贵族、再或者就是无视君主命令肆意妄为的家伙们。”
老人的语气平静、缓慢、悠然,却充满着狠辣而果决的杀意:“这本身倒不是来自陛下的授意……而是当我意识到,整个王室一点动静都没有就被杀死的时候……多半是我们中出了一个叛徒。
“既然如此,那我要做的就是送所有该死的人都去死——至少在新政府的长桌之上,不会给他们留下餐盘与刀叉。
“——我不知道叛徒是谁,但我至少可以让最该死、最不配的那些人享受不到一丝一毫权力。这样就算他们参与了叛乱,也不会从中得到任何好处。
“而我……其实不太擅长政治斗争。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暗中结成了什么利益联盟,反正也没有人邀请我们加入。不过很恰当的是,我们家的人缘还是挺好的。所以很多人都愿意帮一把……也有可能是因为大家都看那些人不顺眼了。”
“您是说……”
安妮睁大了双眼。
“没错,安妮,”老人语气平静的摩挲着自己手上的一枚硕大的戒指,“做你所说的那些事的……就是我们家的人。
“王权并不仅仅是一把剑,它也是一把伞。而它所遮蔽的不只是自己的民众……更多的反而是这些在伞正中心的贵族们。当这把伞倒下之时,首当其冲的也正是他们。”
“我注意到了很微妙的一件事。”
艾华斯听到这里,却是轻松的笑了笑。
他开口指出那个细节:“那些不遵从国王命令的贵族,往往就是最不得民心的。他们就是那些为了给天鹅王找麻烦,而故意招致贫穷与饥荒的家伙们。”
这虽然看似是巧合,但却微妙的很合理。
——连国王的命令都敢抗拒的人,他得有多大的胆子!连国王都敢欺负的人,他就不会欺负下面的人吗?
“是的,”老公爵点了点头,“这正是报应。”
“那……”
亚森忍不住好奇,还是开口问道:“博福尔公爵又做了什么?”
三位大公虽然都算是国中之国,但他们具体的权责与分类还是有些不同的。
哈考特公爵又称“狼公”,他是一位纯粹的军人;而旺多姆公爵则叫“冰心公”,旺多姆家族对文艺界的影响很大——这意味着他基本上间接掌控了整个美之道途的高端超凡者,对全国剧团、剧院都有控股。
那些去阿瓦隆演出的鸢尾花剧团,接受的就是旺多姆家族的投资。
而博福尔公爵,他所掌控的则是财政大权。
“‘市民议会’的组成,就是博福尔公爵提出的。”
老公爵缓缓说道:“鸢尾花的新政府就是他张罗着组织的……说着什么‘再差的秩序也比混乱更好’,就迫切的要求结束这场叛乱。我其实最怀疑的就是他。”
“如今能证明大家都是无辜的了……这难道不好吗?”
安妮很是不解。
“很简单……”
而艾华斯则开口,说出了老公爵内心的想法:“因为外祖父所想的,其实是一场战争。用来解决鸢尾花所有积压问题的‘清净一切的战争’。所以他才在拼命寻找一个‘罪魁祸首’。
“——如果我所料不错,他是想要推翻市民议会。
“发起鸢尾花的第十五次叛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