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报》(1792年创刊的《TheSun》,英国最早的“便士日报”之一,与现今大众熟知的1964年创刊的《TheSun》没有直接继承关系,不过两者报道风格相近)
1837年8月25日刊·社会评论专栏 《李斯特与他的伯爵夫人,敬那位玩火的钢琴天才》
白金汉宫的烛光尚未熄灭,昨夜音乐会的回声仍在宫墙间盘旋。那些听过李斯特先生演奏的人,至今大概还在努力分辨,自己究竟是被音乐感动了,还是被那位年轻演奏家的飘逸长发晃了眼。
据说他昨晚在白金汉宫音乐会上,将莫扎特的《唐璜》弹成了一场忏悔与诱惑的合奏。当钢琴曲行进到唐璜被拖入地狱的章节时,全场竟然爆发出了一种奇异的欢呼。我们自然理解,钢琴家的艺术是要“燃烧”的,只不过,燎原之火倘若从琴键烧到闺房,恐怕就有点不妙了。
巴黎的社交界早已熟悉弗朗茨·李斯特的钢琴火焰。众所周知,钢琴家的身边总是莺莺燕燕。而要想做到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这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确实是个不可能完成的考验。从巴黎到罗马,从罗马到日内瓦,这位年轻的“钢琴救世主”一路弹奏,一路拯救。但他拯救的,却并不仅仅是灵魂,也包括了寂寞的贵妇人。
弗朗茨·李斯特先生,虽然他今年还不到三十岁,但却已被称为“欧洲女性最危险的乐器”。他的每一场演奏,都像一次火灾。他的每一次巡演,都像一场远征。巴黎的报纸上常说,他在演出前从不祈祷,只是对着镜子整理头发,然后便可以让那些已婚的、未婚的、刚刚立誓要独身的女士们在琴声中共同忏悔。
虽然李斯特先生在昨晚的白金汉宫音乐会上表现颇佳,但论起他真正的杰作,《唐璜的回忆》还远远排不上号。李斯特在钢琴世界之外谱写的那段与玛丽·达古伯爵夫人的二重奏,才是他这辈子最光辉的时刻。
这位夫人原是夏尔·路易·康斯坦·德·达古伯爵的妻子,二人育有两个女儿,但似乎达古伯爵夫人在听了李斯特的一场独奏会后,便突然领悟了“天堂也可以有钢琴伴奏”这一伟大发现。于是,她放下了十诫、丢掉了婚戒、抛弃了丈夫和女儿,与她的“音乐导师”乘车穿过阿尔卑斯,私奔瑞士。
有人说,他们在日内瓦湖畔合写日记。
有人说,他们在意大利的旅馆里合写乐谱。
也有人说,他们在旅途中什么都没写,只是在掌心写下了彼此的姓氏。
据说达古伯爵先生目前仍在法兰西的家族城堡里等她回家,而她的钢琴英雄目前正在伦敦的贵族沙龙里大谈浪漫主义精神。但是,不论精神也好,肉体也罢,反正这场浪漫的旅程现在又找到了新的听众,那就是女王陛下。
我们当然不敢暗示什么失礼之事。上帝保佑,伦敦报人只谈艺术!然而,有些人说,昨夜李斯特在演奏《唐璜的回忆》时,女王陛下的神情显得过于专注。也有人说,墨尔本子爵那张向来沉稳的脸上闪过一丝极不合时宜的嫉妒。
倘若这是真的,那可真是奇景了。大不列颠及爱尔兰联合王国的首相居然会在宫廷音乐会上吃钢琴家的醋,这大概比唐宁街的预算还值得讨论。
我们不妨提醒李斯特先生:伦敦的煤气灯和巴黎的烛光不同,前者不如后者那么懂浪漫,只会把所有丑闻都揭露出来。至于那位远在巴黎的达古伯爵夫人,或许我们该劝她别再给李斯特写信了。
因为她的每一封信,在伦敦街头只会换来价值三便士的笑声。当然了,也有可能是七便士的笑声,前提是尊敬的、高傲的、狗眼看人低的《泰晤士报》和《纪事晨报》能相中我的稿子。
不过,不管怎么说,音乐终归是高尚的,只是当钢琴家把自己弹成了话题,伦敦人就有义务把他写成笑话。昨夜的《唐璜的回忆》里,唐璜最终被地狱的烈火吞没。而今晚的李斯特,也许该引以为戒,因为舆论就是伦敦的地狱。
警务专员委员会的秘书长办公室里,亚瑟靠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他的膝上摊着一份《太阳报》,伴随着报纸翻页沙沙声的,还有亚瑟嘬烟斗的咂嘴声。
看得出来,他在细品。
这已经是他读的第三遍了。
那篇署名为“ByAMoralObserver”(由一位道德观察者撰写)的文艺评论,就排在《太阳报》的文艺专栏的正下方,让人一眼就瞧出了恶臭且浓郁的舰队街味道。
当然了,你也可以往好处想,把这类署名叫做舰队街的风尚。
每次舰队街的报纸在刊登含有暧昧、讽刺或者半流言性质的专栏时,都会使用这种半是讽刺、半是装腔作势的落款。
像是什么“关心公共风气的英国绅士”、“某位不方便透露姓名的贵族女士”、“白厅内部消息灵通人士”。
当然了,偶尔他们也会搞些新花样,当初他们抨击亚瑟在伦敦塔下开枪时,用的是“真理之友撰”。
“玩火的钢琴天才……”亚瑟低声念叨着,像是很欣赏这篇不知出自何人手笔的文章。
他的抬手用烟斗的木柄抵在报纸上一行一行的往下挪,脑子里的齿轮也跟着转动开来。
这种文风很熟,通篇写的也很流畅、通俗,那种随心所欲在句尾多加一个“weunderstand”或者“asiswellknown”来水骗稿酬的小习惯,不是那种文风青涩、心态拘谨的报界新手轻易能够模仿出来的。
而且,这家伙还能在攻击李斯特私生活的同时,蜻蜓点水般的暗示墨尔本子爵和维多利亚的关系不一般,写的这么模糊又让人遐想连篇,到时候就算要找他麻烦,他还能辩驳说自己压根就没有这个意思,心脏的人看什么都是脏的。
这么会耍滑头,并且敢于在刀尖上挣稿酬的,通常只有常年混迹在评论专栏里的那一类‘唯有周日才有道德’的特殊族群——一便士记者。
当然了,如果你愿意把本就不高的新闻从业者标准继续放宽,那么,这类人其实也属于新闻记者。
只不过这帮人从来不领固定薪水,而是按计算报酬的。
有时他们会连续工作七八个小时,不停地奋笔疾书,写出的内容足以填满晨报的两个版面,或许还得步行五六英里奔波采访,可纵然这般呕心沥血,最终仍可能一无所获。没有哪家报社必须采用他们提供的素材,因为这些自由记者并不受雇于任何一家新闻机构,而是自发前往法庭或者命案现场进行报道。
换而言之,这工作和赌博有点像,究竟是会遭遇爱尔兰人式的厄运——颗粒无收,还是能通过这次冒险赚到五六镑,一切全凭运气。
今天他们或许囊中羞涩,连一颗土豆都吃不起,明天却可能因为某篇报道或社论被报社采用,直接被各大剧院奉为座上宾。
当他们的文稿被采用,或者用行话叫“见报”(copyisused)的时候,他们可以收获每行字一个半便士的稿酬。当然了,一个半便士是现在的价格,早几年的时候,稿酬是每行一便士,于是这便成了他们这个“一便士记者”行当的名称由来。
按照这个标准,每家晨报的一个专栏都可以产出三十到四十先令。不过能幸运地在某家报纸登满整版的人在行业内实属凤毛麟角,偶尔有人能在六家晨报中的三四家发表半版左右,挣得几英镑的稿酬,那就算是收成非常好的一天了。
但是,由于报社常驻记者提供的议会新闻或者其他要闻常常要挤占版面,再加上一便士记者搜集的大部分素材都缺乏足够吸引力,所以这帮家伙往往连续数周连一镑都挣不到。
不过,另一方面呢,这个行业里还是有许多一夜暴富的故事的。
他们偶尔也会撞大运遇到热门事件,如此一来,不仅能清偿旧债,还能让钱包鼓胀好一阵子。
像是亚瑟早年督办的杀人盗尸案这样骇人听闻的案件,总是能令这帮一便士记者欢欣鼓舞,他们称之为“天降横财”。每每遇到这种案件,他们会立刻投入工作,以令人难以置信的勤勉劲儿,挖掘遇害者与凶手的全部关联。倘若缺乏戏剧性的素材,便绞尽脑汁的调动自己的虚构才能。凡是带点离奇、惊悚或者香艳色彩的事件,都被他们视为值得拼命开采的金矿。
当年某位一便士记者便仅凭瑟特尔谋杀案前后赚了近70镑,并且这样的财富故事并非个例。
1833年时,还有位同行收获颇丰,他遇到了一起疑为警员作案的验尸案。这个幸运的家伙由于发现的早,碰巧垄断了这项报道,审讯前后持续了五天,由于几家主流晨报每天都要用一个半到两个版面的篇幅报道庭审过程,所以五天时间,便为他带来了50镑的收入。
而且,这些逐行计酬的记者们并不将自己的活动范围局限于伦敦。凭着投机者的敏锐嗅觉,只要他们听闻其他地方有重大事件发生,即便要奔赴两三百英里外的路程,他们也会在伦敦城内新闻淡季的时候毅然前往。为此,他们甚至要与各大报社派出的专属记者进行速度竞赛,比一比看谁跑得快。
虽然他们经常为此承受巨大的精神压力,历经长途跋涉的体力消耗,还搭上了好不容易东拼西凑来的差旅费,最终也常常徒劳无功。不过,偶尔也会有押中宝的时候。最近最成功的一例的案件,便是对北方海岸海难事件的死因调查报道,当地乡绅被怀疑从遇难者身上侵吞了大量财物。根据前阵子报纸上的报道篇幅来看,那位奔赴现场的年轻人此行收入绝不会低于40到50镑。
这是一帮勤劳肯干的上进青年,但他们身上优点很多,毛病却也不少。
外科医生坐诊的时候,可能会用半个小时的时间给你描述病情,而伤者本人只需五个字:“我腿摔断了。”
某种意义上来说,一便士记者就像外科医生,他们能把几行字就轻松说清的事,铺陈成半个专栏的篇幅。这再自然不过,因为他们是按计酬的。如果憋不出来又该怎么办呢?那自然就得靠想象和捏造了。
譬如说,如果需要提及某个代表团为特定目的拜会亚瑟·黑斯廷斯爵士,他们会写成——代表团于白厅街4号皇家大伦敦警察厅,拜会了尊敬的警务专员委员会秘书长亚瑟·黑斯廷斯爵士。
他们酷爱冗余表述,更酷爱花边新闻和谋杀案,因为这两类新闻发挥的空间往往比政论新闻大得多,而且读者往往觉得此类新闻的冗余部分越多越好,这是其他类型新闻拍马难及的。
一便士记者喜欢花边新闻,这不值得大惊小怪,但是……
亚瑟的烟斗在嘴里轻轻晃了晃,他眯起眼,重新扫了一遍那篇报道里几处显眼的句子。
尤其是那句——当钢琴曲行进到唐璜被拖入地狱的章节时,全场竟然爆发出了一种奇异的欢呼。
他轻声念了几遍,随后抖了抖烟灰。
“奇异的欢呼……呵,连这句都写出来了。”
这就太有意思了。
白金汉宫的音乐会是昨晚结束的。
那场音乐会是有记者入场,这不假,但报道名单上的名字亚瑟记得很清楚,因为只有两家,那就是《泰晤士报》和《纪事晨报》。两家报社派来报道音乐会的,都是他们最信得过常驻记者,而且名单也经过了宫务大臣办公室审核。
而这篇《太阳报》的专栏,明显出自一便士记者之手。这种句法的节奏,但凡是在舰队街待过的都能一眼看出。
然而,恰恰就是这个一便士记者,能把昨晚的节目顺序写得这么精准,甚至连李斯特演奏时的现场反应都没写出差错,因此,这篇文章绝不可能是他凭空捏造的。
要么是他从谁手里拿到了节目单,要么,就是有人在退场后把消息告诉了他。
亚瑟把烟斗横放在扶手上,手指轻轻敲着那篇报道:“他……有个消息源。”
咚……咚……
敲门声很轻,那种带着犹豫的、两下之间隔了半秒的节奏。
亚瑟不紧不慢的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进来。”
门推开了一条缝,莱德利的脑袋先探了进来:“爵士,您叫我?”
亚瑟望见莱德利那副“我确定自己没闯祸”的表情,淡定道:“不进来坐吗?”
亚瑟抬手指了指对面那张椅子:“坐吧,来杯雪莉?”
“不了,谢谢您,爵士。”莱德利正襟危坐,下意识的挺直了腰杆,双手乖乖地放在膝盖上:“现在还是上班时间。”
亚瑟笑着问道:“那就来杯茶?”
莱德利看了看亚瑟,又看了看茶几上的那份《太阳报》,心里已经开始犯起嘀咕了——今天爵士这态度不对。
平日里,亚瑟虽然也不怎么甩脸子,可今天这家伙不止笑得温文尔雅,还主动倒茶……
那茶壶是银的,壶嘴细长,水倒出来的声音温柔得像陷阱。
“您今天心情不错?”莱德利小心的问了一句。
“当然不错,我的心情一直都很不错。”亚瑟一边给他倒茶,一边点了点那份报纸:“毕竟伦敦的报纸难得的写出点让我佩服的东西了。”
“佩服?”莱德利愣了一下,随后立马低头去看报纸。
不过很快,看完了报纸的内容后,莱德利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我就说刚才味道不对呢,原来是没有前情提要,这不,又开始了,又开始阴阳怪气了。
这味道才对嘛!
莱德利装傻充愣的问道:“爵士,您刚刚说的是……佩服?可我看这报纸上写的不都是些骂人的话吗?这有什么好佩服的?”
“骂人?”亚瑟抬起头,语气轻飘飘的:“莱德利,你错了。写得够聪明的脏话,不叫脏话,叫讽刺。你瞧这标题,《敬那位玩火的钢琴天才》。多会装啊!这帮人已经学会如何遣词造句来替自己脱罪了。既能把李斯特按在丑闻上摩擦,又能让把诋毁女王陛下和首相的事情干的若隐若现。等到有人追究起来,他们还可以装无辜地说:‘喔……您想多了,咱们只是在谈音乐。’”
莱德利干笑了两声,双手端着茶,不敢喝:“爵士,您……该不会是想把这位作者挖到我们这儿来吧?我记得上个月您才批评过,说我们的警情通报写的不行。”
亚瑟笑出声了:“我倒真希望舰队街那帮一便士记者有谁愿意来苏格兰场领薪水。不过,这帮人大概宁可饿死街头,也不肯被人约束,毕竟他们干这行图的不就是自由吗?”
“那您这是……”莱德利试探地问。
“职业习惯。”亚瑟把烟斗叼在嘴里,身体往后一靠:“我只是想知道他是谁。”
莱德利顿了一下,但终究是没敢问这坏习惯是怎么养成的:“那范围太大了,真要去查,恐怕得从《太阳报》的印刷厂查起。”
“印刷厂?”亚瑟摇了摇头,“印刷厂是最没用的地方,除了铅味什么都没有。你要查,就查《太阳报》那几个版面的采编表,尤其要搞清楚专栏编辑是谁。”
莱德利明显有些犹豫。
他捏着笔记本,沉默了几秒,最终还是低声道:“爵士……恕我直言,这种活儿,好像不太像我们该干的吧?”
不过倒也不怪莱德利犹豫,毕竟在英国,如果没有特别的必要,没人会想得罪舰队街。
亚瑟挑起眉梢,没说话,只是又端起银茶壶给莱德利加了点茶水。
莱德利望着都快漫出来的茶杯,心里直发毛,他硬着头皮接着说下去:“我的意思是不是说不干,而是要查《太阳报》的内部采编表,恐怕得绕好几道关系。那些舰队街的编辑,一个比一个滑头。真要套话,反倒不如让您手下帝国出版那边的人出面。毕竟他们和那些编辑往来密切,喝酒也方便,咱们的人一出现,他们肯定警觉。”
亚瑟听完,不止没生气,反倒笑了。
“莱德利,”他慢悠悠地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
“因为……我实话实说?”莱德利身上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正是。”亚瑟点了点头,语气轻快:“你说的没错,帝国出版那边是能帮我打听,但不能帮我判断。如果你有需要,可以去和他们那边联系。找到写文章的是谁,这一点对我而言并不难。但是在找到人之后,怎么让那家伙说真话,这就不是帝国出版那帮文化人擅长的了。这一次,你的工作主要在于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