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从舰队街对面的砖楼缝隙里斜斜的照进来,落在帝国出版公司三楼办公室的窗台上。
欢乐的午餐已经散场,满足了好奇心的阿尔伯特登上马车前,甚至还特意回头向大家道别。
当那辆黑色的四轮马车消失在街角时,编辑部才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喧闹。
埃尔德掏出烟斗点上,双脚架在桌面,懒洋洋地朝丁尼生问道:“阿尔弗雷德,你觉得阿尔伯特这人怎么样?”
“怎么样?”丁尼生抬起头,像是没听清似的重复了一遍。
“是啊。”埃尔德一边吐着烟圈,一边兴致盎然地说道:“我倒是挺喜欢他的,那小子家世应该不错,就是为人拘谨了一点。要是他以后真来咱们这儿谋出路,回头就让他来给我当私人秘书吧。”
丁尼生回想起刚刚吃饭时埃尔德与阿尔伯特称兄道弟的场景,只觉得今天真是活见鬼:“阿尔伯特人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是,我觉得你在海军部可能干不长了。”
虽然其他人都没出声附和,但大部分人心里的想法和丁尼生都差不多。
毕竟大伙儿都看见了,这位海军部的二等书记官喝到兴起之处,可是拍着阿尔伯特的肩膀直呼他为“我亲爱的阿尔伯特老弟”,更见鬼的是,阿尔伯特居然还挺给埃尔德面子,他投桃报李的尊称埃尔德为“我亲爱的卡特大哥”。
如果硬是要论辈分的话,单单凭借阿尔伯特刚才这句话,埃尔德就已经能和女王陛下坐一桌了。
毕竟维多利亚称呼阿尔伯特的时候,喊得也是“我亲爱的表弟阿尔伯特”。
而根据欧洲王室的交往礼仪,假使埃尔德与维多利亚平辈,那么依照惯例,埃尔德·卡特先生将会荣幸的成为法国国王路易·菲利普、俄国沙皇尼古拉一世、奥地利皇帝斐迪南一世等人的兄弟。
毕竟这几位尊贵的陛下在得知威廉四世驾崩后,可都第一时间致函维多利亚进行吊唁,并且还无一例外的在信笺开头称呼维多利亚为“我亲爱的姐妹陛下”。
就这么一顿饭的时间,埃尔德·卡特先生,这位英国历史题材的国宝级作者,成功完成了阶级的跨越,俨然成为了当下帝国出版公司地位最尊崇的作者。
狄更斯憋得满脸通红,肩膀一抽一抽的:“德意志那边的大学貌似九月才会开学,阿尔伯特估计还要在伦敦停留一段时间。埃尔德,你如果真对他感兴趣,回头可以再请他吃几次饭,顺便让他把简历带来。”
“那当然!”埃尔德扬起下巴一脸痛快:“这小子人长得精神,说话也彬彬有礼的。虽然我对德意志人好感不多,但说实话,比起德意志人,我更讨厌现在的英格兰青年,干什么都一惊一乍的,一点儿礼貌都不懂。”
亚瑟冷不丁的冒出一句:“你是在做自我介绍吗?埃尔德。”
埃尔德仿佛没听见亚瑟的冷嘲热讽,他完全陷入了自己的世界当中:“我一看到阿尔伯特,就想起了当年还在伦敦大学读书时的自己。腼腆、拘谨、害臊,不管干什么都放不开手脚,但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的心里都有股子理想气。”
“等一下、等一下……”狄更斯放声大笑:“你刚才说什么?腼腆?拘谨?害臊?你?”
迪斯雷利也跟着踩了埃尔德一脚:“腼腆害臊的人可不会三天两头往莱斯特广场,你总不至于是把那里当成修道院了吧?”
“我说的是真的。”埃尔德吞云吐雾道:“在伦敦大学读书的时候,我可是出了名的内向学生,在书店一呆就是一整天,从不掺和那些花哨的社团聚会。你们要知道,我骨子里是个理想主义者。”
丁尼生也不相信埃尔德的论调,但是在质疑对方之前,他还是打算找一个明白人小心求证:“亚瑟,当年这家伙真是他说的那副模样吗?”
亚瑟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丁尼生以为亚瑟在敷衍他:“你怎么会不知道?你不是和他同一个年级的吗?”
“我当然不知道。”亚瑟理所应当道:“每次碰到腼腆害臊的场合,他从来不带上我。”
“胡说八道!”埃尔德涨红了脸,被激得坐直了身体:“亚瑟,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你摸着良心发誓,哪次有好事,我没想着你?”
丁尼生茫然的问道:“所以你撇下亚瑟的时候,是做坏事去了?”
狄更斯闻言差点被茶水呛死:“阿尔弗雷德,你现在怎么也会这一套了?”
“你们懂什么!”埃尔德被笑得有点恼,但又死不认输地昂起头:“那是青春的象征!年轻人嘛,总有点小冲动,这正说明我是个有血性的浪漫主义者!正如拜伦勋爵一样!”
“血性?那应该叫嗜好吧?”丁尼生冷不丁的又补了一句。
亚瑟看到编辑部的氛围都到这儿了,估计今天又没办法在这儿安安心心办公,于是便伸手把帽子从衣架上取下,他刚准备戴上,忽然注意到迪斯雷利正从一旁的窗边走来。
犹太青年低声对亚瑟说道:“有空吗?今天早上的事,想跟你聊几句。”
“当然。”亚瑟顺手扣上帽子。
“别太久啊!”狄更斯看到他俩准备走,半开玩笑地喊道:“少了你们俩,今晚可怎么安排浪漫主义活动?”
亚瑟一挑眉毛,头也不回地耸了耸肩,算是回应。
两人离开了笑闹的编辑部,穿过堆满样刊的走廊,直到走进楼梯口的阳台方才停下脚步。
亚瑟倚在门框边,打着了火:“说吧,本杰明,什么事?”
迪斯雷利摘下手套,捋了捋头发:“还能是什么事,还不是关于李斯特的那些文章。说实在的,现在情况有点失控,所有人好像都打算把这事往宫廷里面扯。”
亚瑟吸了口烟:“你是说影射墨尔本子爵和女王陛下的那些报道吧?”
“没错。”迪斯雷利点了点头:“万幸今天不是周六,所以大部分周刊还没印刷。现在报道李斯特相关事件的主要是晨报,趁着事情还没扩大化,咱们可以先去和那些周刊杂志通通气,至少也得让他们在编辑每周新闻汇总的时候,把有关女王陛下的部分全删了。”
倘若不是老伦敦,多半听不明白迪斯雷利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他如此看重周刊,而对晨报的攻击感到不痛不痒?
这主要是当下英国的出版业态决定的。
虽然晨报的新闻总是最新、最及时的,但是晨报对于大多数民众而言,不仅价格昂贵,而且篇幅也过于冗长。
许多读者没有时间一一细读全部的议会动态、警局与法庭报道、铁路及矿业专栏,而有时间的那部分读者又对其中的绝大部分内容不感兴趣。对于大部分读者来说,他们更愿意以闲适姿态阅览时事,既不求甚解,也不愿被迫每日吞食新闻套餐。
在整个伦敦,唯有股票经纪人、保险从业者以及政客,会一篇不落的看完当天的所有晨报内容,并且他们也愿意为此付出每年至少六镑的报纸支出。
而对于占据社会绝大多数的工薪阶层来说,他们既缺钱又缺时间,实际上也缺乏阅读日报的意愿。或许他们偶尔会买一份晨报,但总得来说,他们还是更愿意读周刊。
因为周刊不仅便宜,还更合他们的口味。相比于日报,周刊的新闻往往是经过仔细挑选的,内容更精炼、更通俗易懂,也更有趣味性。最棒的是,里面还包含大量图解说明,提供的阅读材料足够工人们消化一整周了。
正如一位工人在接受街头采访时说的那样:“我们生活在安宁的国度,万物各得其所。即便迟知数日,任何变故也伤不到我们。解散议会?任他们解散便是,横竖不过一场大选。内阁辞职?这个国家想当大臣的人多了去了,不值得劳神。外战爆发?那太好了,我们愿意为此买单,但是多亏了英吉利海峡和不列颠的海军力量,法国佬休想抢在周刊发行前入侵英格兰。您看吧,这一切都说明,人们根本没必要急着了解最新消息!”
正因如此,迪斯雷利才会担心周刊的影响。
因为周刊的读者群不仅仅包括街头工人,还有那些住在城郊有点闲钱的律师、牧师、教师、地产商以及议员太太们。这帮人读得慢、记得牢,还爱议论。要是让他们从茶几上的画报里看到什么暧昧的暗示,再添上几句自己的想象,那事情就彻底发酵了。
烟斗在亚瑟的指尖燃着,风吹过阳台,把烟雾吹得散散淡淡。
他偏过头,看了迪斯雷利一眼:“本杰明,你说实话,李斯特的风声是你放出去的吗?”
迪斯雷利先是怔了一下,旋即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亚瑟淡定道:“现在的风向太一致了,以致于看起来不像是自发的。”
“你怎么会猜到我的脑袋上?我和李斯特又没仇。”迪斯雷利当即摆手,语气里还带着几分被冤枉的恼怒:“你觉得我会干这种蠢事?我可不是那些靠煽动谣言、诋毁抹黑混饭吃的诗人兼文学评论家。”
“别激动,本杰明,我只是想确认一下……”亚瑟看到迪斯雷利的态度,笑着摇头道:“如果消息是咱们放的,那接下来只不过是要执行既定计划。如果消息不是咱们放的,那就更好了。”
迪斯雷利的眉心越皱越紧,他不太理解亚瑟的逻辑:“你什么意思?你难道打算任由他们瞎编?你知道这件事会烧到谁头上去吗?李斯特!墨尔本!还有女王陛下!你不是和李斯特在巴黎结了仇吗?他们肯定会怀疑到咱们脑袋上。”
“我是和李斯特结了仇,但是,本杰明,你是了解我的,我可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家伙。”亚瑟轻松写意的磕了嗑烟斗:“当然了,如果你不了解我,我建议你去读一读我发在巴黎报纸上那篇文章。我从头至尾都没有否认过李斯特的才华,只是有些看不惯他的狂傲态度,李斯特固然是个钢琴天才,但这不代表我的后辈西吉斯蒙德·塔尔贝格先生就是个废物。”
“就算你没有攻击李斯特,可你们俩总归有争执不是吗?况且,我们还刚刚拿下了那本《贝雅特丽丝》的英文版权,《英国佬》的书评也已经写……”迪斯雷利说到这里,忽然自己就卡住了。
他陡然发现了一件事,《英国佬》那篇关于《贝雅特丽丝》的书评还没发出去呢,《英国佬》的最新一期是明天刊发。
迪斯雷利脸色一变,猛地回头:“该死!”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转身往楼下冲,连手套都没来得及戴好。
可还没跑出两步,迪斯雷利就听见亚瑟在背后慢悠悠地喊了一声:“本杰明,你去哪儿?”
“那还用说吗?我得赶紧去把稿子撤了!”
“不劳你跑一趟,我已经通知过了。”
迪斯雷利愣了一下,他转过身问道:“你……你说什么?”
“我说……”亚瑟背靠着阳台的铁栏杆,语气平静的让人恼火:“稿子已经撤了,连版面都换好了。”
“你……什么时候……”
“就刚才。”亚瑟抬手道:“陪阿尔伯特在格林餐厅吃饭的时候。”
迪斯雷利的嘴微微张着,半晌没能合上,他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吃饭的时候?你怎么做到的?”
亚瑟笑了笑,把烟斗从嘴边拿下:“这没什么难的,只需要在下楼的时候递一张纸条,送到楼下的排版室转交给印刷监工,半小时之内就能完成改版。就是苦了朗沃斯了,他好不容易赶出来的书评不止没法见报,反倒下午又要写一篇《当巴黎的琴声遇见伦敦的夜》来恭维李斯特和塔尔贝格在白金汉宫的巅峰对决。”
“你……你事先就料到了?”
“那倒没有。”亚瑟抬眼望向远处街角:“我也没料到居然有人为了抢那点新闻时效,上赶着替咱们干脏活,不过这也算意外之喜了。不过,如果这火不是我们点的,那就咱们就没有灭火的义务。让火多烧一阵,等有人被烤得坐不住,自然会上门求咱们。”
“可这也太危险了……”迪斯雷利一想到可能得后果,还是心有戚戚道:“现在所有的目光都在李斯特和白金汉宫那边。如果再这么烧下去,恐怕连女王陛下的名誉都可能……”
“本杰明,你怕什么?”亚瑟淡淡地打断他:“论起女王陛下的名誉,在这大不列颠岛上,再没有比我更关心陛下名誉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