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安岭南麓,西拉木伦河畔。
刘承宗提缰土台,目光扫过联绵起伏的山峦。
这座东西长二里、南北宽一里,周六里的荒芜土台,是唐代的松漠都督府城。
其实刘承宗原本也不知这是什么地方,甚至在发兵时,还在这座长满甜菜与野草的野外土台上扎营设寨,睡了半宿,也只是觉得这里地势平坦,分外古怪。
直到北元营上了前线,针对背叛察哈尔的诸部掠袭大获成功,争取人畜十余万,刘狮子想着收军撤退,让张献忠带兵在后方挖掘壕沟,以期迟滞追兵。
这才挖出了贞观二十二年的石碑,上面记述契丹首领大贺氏内附,唐太宗建松漠都督府,以大贺氏为都督,分契丹诸部为九州,立刺史,以统领契丹各部的事迹。
刘承宗与帅府诸将这才意识到,这深山老林里的河畔平台,居然曾经是一座辖制契丹的重镇。
张献忠挖石头立了大功,刘狮子二话不说就调丁国栋率部后撤,押两万余俘虏于此处采集土木石料,着手筑城。
筑城从选址到建设都是很复杂的事,绝非短时间所能敲定。
但刘狮子的思路简单。
既然大唐在这建城,筑城所需的准备工作,肯定都再历史上已经做过了。
塞外的人口少,千年来自然环境变化没有塞内那么大,那么他就可以将那些前期准备工作省略,先规划城池建制。
先垒城墙、掘壕沟,再派遣塘骑同步进行山川、地理、水文、资源等环境的调查。
事实上松漠都督府城所在位置,确实扼守险要,适合筑城据守。
其北靠山岭,山势均为南北走向,意味着一道道山沟可供部队驻扎营盘,东西各有发源自山上的河流,南面则是西拉木伦河,河对岸的百岔河两岸同样适合修筑堡寨据守。
同时周边四五条河流的两岸,都水草丰茂,河谷与平坦山丘,亦可种植作物。
若是有空闲时间、充足人力、下足本钱,以松漠府城为中心,完全能在兴安岭南麓的交通要道,构筑出一套完备的防御体系。
当然这对刘承宗来说,是不可能的事。
“东虏在科尔沁把额璘臣撵得到处窜,乱跑的蒙古兵拖不了太久。”
刘承宗扬马鞭指向大河两岸,对身侧的张献忠道:“河对岸先不管,砖不必急着烧、石不必急着采,先于高台扎木寨夯厚土,修出一里见方的城堡。”
张献忠对这个要求倒不觉得为难,道:“大帅,若只是夯土修个一里见方的堡子,两万伕子,虽然老弱妇孺啥都有,半个月也就够了。”
“嗯……”
刘承宗闻言,缓缓摇了摇头:“没这么多人,我已下令北元营的吴思虎点检俘虏诸部壮丁,十五至五十、且无残疾者,自其中抽丁招兵,发给婆姨娃娃。”
张献忠挑挑眉毛。
作为曾经独立起兵的首领,人事方面的事情他熟悉的很,这些事早在押俘虏掘壕沟时就自己做过,心里有数,只是没有越庖代俎给刘承宗报告。
那两万多的诸部俘虏,里头除了四十七个贵族,适龄壮丁有六千五百余人。
不过,张献忠统计的是十六到六十,残疾方面也放得很宽,只要能掘壕、伐木,就不算身体有问题。
而刘承宗要从中招兵,要求肯定会更严格一些,他估计,也就能剩下五千人左右。
这主要是因为北元营里有个察哈尔大宰桑额林沁岱青,过去常驻翁牛特部,对诸部背叛察哈尔深怀恨意。
此次出战,这家伙从刘承宗那领了配属兵马,随同北元营杀进诸部,对所有敢加一矢的敌人,收降后统统斩去右手拇指,光他逮回来的七百余壮丁,就都只能挖壕,拉不开弓、当不了兵。
不过不同的人,对残忍的看法也会有所不同。
至少在张献忠等人看来,额林沁在战争中的举动跟残忍完全不沾边儿,甚至可以说非常仁慈。
反倒是刘承宗要给俘虏壮丁发婆姨娃娃的事,张献忠不能理解:“这,大帅,眼下已经不缺军队,何况这些手下败将……”
刘狮子果断摇头:“没办法的事,两万多老弱妇孺,就是两万多张嘴,即使有横扫岭东的牲畜收获,也架不住这样吃。”
“男丁编营,分了婆姨儿子回漠南分给诸万户部,这边只留壮丁,先修城墙。”
主要还是不划算。
老弱妇孺在修城墙、掘壕沟方面,能起到的作用非常有限。
与其留在兴安岭,消耗粮草和军队的注意力,还不如分配成家、划给各部,回漠南养羊。
刘狮子估计,最后这边剩个几千人,加上手里丁国栋营等二线部队,修城墙的人手也足够了。
实际上就算有北元营的牲畜收获,元帅军的粮草还是不够用。
他们一开始筹备的战争,是漠南之战。
准确的说,预设战场最远也不过是张家口北部,假想敌是阿济格那支八旗兵团。
而元帅府众将臣僚,即使捏着鼻子接受了要在漠南跟歹青作战的部署,后勤补给线也只能勉强送到归化城。
陕北能自给就谢天谢地了,根本没有供应粮草的能力。
他们的粮草集散地是西安府,粮食运到归化城,很费劲。
就这,都已经是托了秦军耐苦战的福,西军被大明饿惯了,以至于作为紧急军粮的炒面,能让军队当正餐吃,还吃得倍儿香。
偏偏战争进程不能尽如人意,阿济格为躲避元帅军跳进宣云边墙,刘承宗又不愿无功而返,只能继续推进,如今反倒冲至直面黄台吉的第一线,把阿济格堵在后面了。
又往前推进了一千里。
这就不好弄了嘛。
元帅军的携行炒面,一般是一人带半月的量,如今第一批早就吃完,第二批运上来也快吃完了。
后方的承运刚派人送信过来,说后头的粮食不够,大概要半个月后才能送到。
也就是说,元帅军实际上,马上就要在字面意义上断粮。
而且这还不是承运的问题,他们在存粮、制粮、运粮上都没有问题。
有问题的是打下宁夏和大半个延绥,军队越来越多,吃饭的嘴变多了。
好在兴安岭东麓的战役,尽管正面战场没分出胜负,但漠南蒙古和刘狮子身边的北元营两次出掠,还算大获全胜。
刘承宗手里如今有羊九万、牛六千余,足够撑一阵子。
偏偏紧跟着问题就又来了,北元营出掠,打的抢的都是过去背叛察哈尔的部落。
诸部没有经历察哈尔后来与土默特的接连大战,人畜还算兴旺,又畏惧于黄台吉撤往科尔沁,部众纷纷望风而降。
北元营不光带回十万多的牲畜牛马,还带回来两万多张嘴呢。
那几个小部落加一块也就三万人,他们抢回来一多半,这还不算最可怕的。
可怕的是嫩科尔沁部人多,根据俘虏口供,人家左右翼有两万余户。
漠南的额璘臣和萨囊台吉还没回来呢。
真的,就现在这个粮草情况,刘狮子不怕他们在八旗手上吃亏,就怕这俩赶着三五万人大获全胜地回来。
到那时候,刘大元帅就真疯了。
眼下,刘承宗的当务之急,就是得赶紧把这两万多张嘴,编成三四千个家庭,哪怕拿出一万只羊、四千头牛,也要赶紧把他们分配到漠南二十三万户部去。
哪怕他们一个人一天才吃正兵一顿的饭,也得赶紧弄到后边去。
张献忠抱着钵胄,顶着绿幞头抓耳挠腮:“没人,这城恐怕就得月余方可筑成,只怕东虏不会给我等那么久的时间。”
说到最后,八大王苦着脸道:“大帅,要我说啊,咱还不如再守半月,反正抢这一遭也赚了,将牛羊赶回归化城,就地撤军,让大明跟东虏鞑子打去,大帅带咱回西安称王建制,过舒服日子。”
“别人这样想,我不奇怪。”
刘狮子只是奇怪地看了张献忠一眼,诧异道:“凭兄长悟性,为何也这样想?”
一句反问,张献忠傻眼了。
张献忠完全不理解自己这么想,怎么了?
现在元帅军中大部分将领都是这样想的,他们的战略目标,即保护漠南蒙古,已经全面达成。
尽管王承恩等人跟八旗在北路交手一阵,吃了小亏,但蒙古对蒙古的局部战役却大获全胜,还收获颇丰。
在张献忠看来,如今的局面,不撤军的理由只剩一个,那就是刘承宗的面子了。
在他的理解里,刘狮子并不是一个很爱面子的人。
否则他也不敢半真半假的提出撤军的事。
张献忠抱拳道:“大帅,卑职愚钝,眼下局面,依附东虏的北元鞑子被咱的达兵轻易击破掠来,别说两三年,就是十年也缓不过来劲儿,待其兵势一退,额璘臣那些达官就能把牧场推到辽泽以北……”
听着张献忠一脸认真的分析,刘狮子笑出了声,抬断道:“兄长想的太远了!”
“第一,额璘臣他们得回得来,万余骑打进科尔沁,到现在只回来千余骑,二十三万户的骑兵都跑散了,若我等撤退,他们往哪跑?”
“第二,战事未停,先不必想战后漠南诸部能将地盘推到哪里的事,不控制兴安岭,我等拿什么保证,推进至岭东的贵族不与歹青沆瀣一气?”
“最后,我也想回陕西。”
“八旗兵行军快,野战突阵凶猛,黄台吉吃了这么大的亏,岂会善罢甘休?”
刘承宗看向远方起伏山峦,面容慎重地摇头:“我驻军于此,歹青或许不愿与我结大阵打会战,可我军西撤,其师必冲突而来,不予其重创……我等势难还陕。”
这其实才是最关键的地方。
刘承宗很清楚,他的蒙古军团虽然帮歹青的蒙古诸部减丁万余,但这打击的是战争潜力,而非直接使八旗伤筋动骨。
黄台吉所部,野战能力尚在。
这种情况,人家不会让他们轻易离开。
刘承宗不再多说,只是翻身下马,招护兵取来塘骑钻山沟绘制的精细舆图。
他在图上以手示意,道:“兴安岭南麓,自西向东,经克什克腾分南北两路,北路有贺虎臣、冯瓤的车营,一夫当关;南路则劳烦兄长在此督筑松漠府城。”
“至于东边的巴林部故地,则由高应登率第一旅修壕筑寨。”
“松漠府的地势极好,西面青山道可通北路,可藏兵驻营,便于南北两路互相支援。”
“于此处修建山城,先夯出四面土墙,先有个城池的样子,前线若交兵后撤,也能有个休整之地,至于后面如何修造,先不着急,等我设计好。”
说实话,刘承宗现在只知道,歹青八旗的攻城能力很强。
而元帅军的守城能力究竟如何,他不知道。
只能凭感觉,认为差不了。
因此,情况允许的话,他不打算在松漠府修建传统城堡,而是想在这凭借他的长久积累、地形优势,设计并修建一座能发挥元帅军火器配置的新城堡。
使元上都、松漠府以及东面的巴林部连成一线,既保护了后方漠南诸部休养生息的环境,又能作为封锁、进攻歹青国的中转基地。
“墙不必太高,有山势结合,一丈五尺到两丈五即可,但城墙要厚,就以萨囊台吉缴获歹青那九门后金铸红夷炮里最大的为例,留足架炮走马的马道,再增三尺。”
黄台吉那九门炮,俱为铜铸,大小都在两千五百斤上下,炮身俱有铭文,叫天佑助威大将军。
光伺候那九门大炮的牛就用了一百八十头,刘承宗是不可能把那种大家伙带回陕西的。
这松漠府,就是最适合建炮台的地方,足够强大的火炮,能够控制整个南路要道。
即使刘承宗在草原铸炮,火炮也不会比天佑助威大将军再大太多了,只要是能满足这种火炮的城墙马道,基本上就能满足后续火炮的架设需要。
张献忠让身边义子将要求记下,他对数字不敏感,倒还没觉得如何。
反倒是他身边义子张能奇小声嘀咕:“高一丈五尺,厚三丈往上?”
很少有人见过这样高宽比的城墙,高度像个陕北土围子,厚度却比许多府城更厚。
夯土城墙的截面是梯形,顶宽三丈,则意味着底宽要到四丈去了。
别说张能奇没见过这样古怪的城墙,就连破城经验丰富的张献忠都没见过。
张献忠听了义子的话,也不禁纳闷,问道:“大帅,这么厚,那留出三尺是干啥的?”
“城垛,城墙就怕火炮轰碎城垛,城垛要厚,军士方可在墙后以火器从容射击。”
“若是城墙太厚,内墙四面也可修些窑洞,城内亦可掘出地窖。”
兴安岭乃至整个漠南,都没有长久供养重兵的基础。
整个兴安岭的防御体系,最多能支撑一两个营长久驻扎,实际上想驻扎两个营都显得勉强,尚需经营。
要想靠这点兵,扼守险要,工事就要修得好。
不过刘承宗眼下时间紧迫,只能在前线一边跟黄台吉对峙,一边在后方先修一座四方堡子,见机行事。
万一战局不妙,这里就只是伺机反攻的基地,打完他们就得都撤回去,没必要修那么好,叫人家夺去,反而不美。
“先一边打一边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