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走走,去吃口饭。”陈岩拉着罗浩,“我和你不一样,我现在稍微一紧张,血糖就出问题。所以大手术,我是越来越少接了。一站就是七八个点,我这身子骨扛不住。”
“陈主任,您这也太夸张了。”罗浩笑道,“最近几年的医患纠纷的确是少了很多……”
他的话刚说到这儿,没继续往下延展,就被陈岩打住。
“小罗,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最近的医疗纠纷的确是少了很多,以至于很多中层医生都没有处理医疗纠纷的经验。尤其是一些三级医院的新晋主任,做事情都没有章法。”
“哦?你是?”陈岩刚想问,马上想到罗浩从前是东莲矿总医务处的干事,可能是东莲那面的反馈。
“对,是我大舅跟我说的。”罗浩也有点无奈,“说到这儿了,咱就聊两句,我感觉主要是前些年很多有复杂并发症的老患者都因为肺炎去世了,接诊的患者相对比较单纯所以导致的后果。”
“数量没那么多吧。”陈岩觉得罗浩的观点有问题。
“具体我也不知道,我大舅是这么说的,我觉得有道理。以至于现在新上来的主任有一种幼稚病,出现了很多无法解释的医疗纠纷。”
“然后呢?你要说什么来着。”陈岩继续问,他不想就这件事说太多。
罗浩想了想,摊手,“嘿,我也忘了,满脑子想的都是ai机器人,就跟您顺口一说,想到哪说到哪。”
“你看你。”陈岩也没有追问的想法,只是随便闲聊而已。
“说起医疗纠纷,我倒是想到一件事,我年轻的时候……小罗,我考你。”陈岩捻着络腮胡子,笑眯眯的说道。
“陈主任,您讲。”
“我年轻时候做一台阑尾炎手术,上台打开看,怎么都觉得阑尾没炎症。这要是随便一切,下台后患者还喊疼怎么办?我当时就麻爪了,不瞒你说,冷汗呼呼往出冒。”
罗浩微笑,只一瞬间他心里面已经有了大概的猜测。
“要是你,怎么办?”陈岩看起来很随意,其实这个问题的坑很深。
“第一,右侧卵巢滤泡破裂。多见于青年妇女,右侧卵巢滤泡破裂出血后可刺激右侧腹膜疼痛,可伴有道阴流血,疼痛多出现在两次月经之间。”
“第二……”
罗浩掰着手指头开始讲鉴别诊断。
陈岩深深的叹了口气,小罗的基础知识真扎实,阑尾炎看着简简单单,其实却要和很多种疾病进行鉴别。
“第十八,腹型紫癜。多在脐周及下腹部阵发性绞痛,无转移性右下腹痛及肌紧张。有药物过敏史,皮肤和口腔可见出血点。”
ACS,右下肺炎及胸膜炎,右侧输尿管结石,急性肠系膜淋巴结炎,肠蛔虫症这些极其罕见的情况也都被罗浩说出来。
“好好好,别说了。”陈岩连忙打住,这要是再说下去,他怕罗浩能说到天亮。
“阑尾炎也不能疏忽大意,鉴别诊断有30多种。”
“啧啧。”陈岩啧啧称奇,“小罗,你这也太厉害了,是你家协和的人都这样,还是只有你这样?”
“我在协和里不算什么,就是个普通的博士生。”罗浩微笑。
陈岩心里不经意的骂了一句,罗浩这个狗东西。
他特么的要是普通,那就没有牛逼的人了,还普通博士生,他是怎么好意思说的。
“对了,陈主任,既然考试的话,我给学生们准备了一道题,您帮我参详一下?”
“哦?你说。”陈岩马上警觉,竖起耳朵,坚决不错过罗浩说的每一个字。
“清朝时期……”
“你等一下!”陈岩打住罗浩的话题,“你说是清朝?确定是清朝?”
“是啊,在我家协和病历库里存着的病程记录,我觉得有点意思,就摘出来准备今年给学生们看一眼。”
“……”陈岩默然。
那种森森之意已然大作。
百年前的病程记录,那时候还有医生记录这玩意?
别说是一百多年前,现在自己手下的医生都不愿意记录病程。
都说没用,哪怕是逼着写,大多数也都是糊弄一下了事。
可现如今前清的病历竟然被罗浩拿出来,陈岩一时之间心生向往,协和百年的底蕴的确非比寻常。
“1908年农历九月十四日,患者第一次检查,常患遗泄、头痛、发热、脊骨痛、无胃口,腰部显是有病。
此外肺部不佳,似有痨症,但未及细验,不能断定。
面色苍白无血色,脉甚弱,心房亦弱。
其人体质本非强壮,属神经过敏之质,加以早年色事过度,腰病之生,由来已久,彼不禁刺激,神经稍受震动,或闻锣鼓响声,或受衣袂磨擦,或偶有性的刺激,即行遗泄。
目不受补,愈食补药,遗泄愈频,余复问取其尿水携返化验。”
罗浩干脆把百年前的病程记录复述了一遍。
虽然这份病程记录并不算是标准,但那时候估计医生看见什么情况就记录什么情况,用现在的话讲叫——不是科班出身。
但就这些内容,已经足够让陈岩琢磨一段时间的了。
陈岩仔细品咂罗浩说的病程记录,心里已经有了几个诊断。
但他没说话,只是静静的听着。
“余诊视一月有余,药力有效,见其腰痛减少,遗泄亦减少,惟验其尿水则有蛋白质少许,足为腰病之证。”
“至十月十八日,余复进。是日,忽患肚痛,在床上乱滚,向我大叫“肚子痛的了不得”。
时中医俱去,左右只余侍一二人,余见此时病状夜不能睡,便结,心急跳,面黑,舌黄黑,而最可异者则频呼肚痛,系一前病绝少关系者。
进言用暖水敷烫腹部。”
罗浩接下来的这段说的有点含糊,似乎隐去了一些内容。
“其实翻译过来很简单,患者既往有腹泻、头痛、发热、腰背痛、消化不良等疾病,可疑肺结核。查体:贫血貌,心音弱,外周血管搏动降低。其中腹泻可由受到精神刺激,比如说锣鼓声、衣服摩擦等引发。
予药物治疗,具体用药不详,腰痛、腹泻症状较前改善。最后没什么好做的,只能让患者热敷腹部。”
“呃”
前后对比,陈岩一下子愣住。
这前清的病历有点意思啊。
“三天后,患者去世了。”罗浩最后说了一句,“去世的时候医生不在身边。陈主任,您诊断患者是什么病?”
陈岩敏锐的捕捉到罗浩的嘴角上扬,似乎在笑话自己肯定得不出来诊断。
他仔细琢磨,把这道“题”当成是自己与罗浩之间的较量。
想了大约3分钟,陈岩道,“小罗,我考虑患者应该是急性肾功能衰竭导致的一系列临床症状,很快就肾衰竭死亡。”
“要是不知道患者身份,只能这么诊断。”罗浩微笑。
“身份?”陈岩皱眉,重复了一句罗浩话里面的重点。
“您没注意到最后医生没给开药,只让用热敷腹部么。”罗浩提醒陈岩。
陈岩一下子懵住,这和患者的疾病诊疗有什么关系?
“患者是前清光绪。”
“!!!”陈岩的手捻着胡子,一不小心拽掉了一撮。
竟然是光绪帝!
“现在已经检测过,光绪的头发里含有大量砷元素,考虑是砒霜中毒死亡。”罗浩道。
“真的假的,不是野史吧。”陈岩问道,“现在特别流行各种野史,他们叫什么沟子文学,我也不太懂。反正不管什么事儿,都有一大堆的野史。哈哈哈哈。”
“哈哈哈,陈主任您看您,的确是老司机,说光绪的病,您都能开上车。”罗浩赞道。
“我不是开车,是说真的。”陈岩道,“小罗,话说光绪砒霜中毒是真是假?”
“真的,1980年,国家曾对光绪皇帝墓进行重修,这期间将光绪皇帝的部分头发和骨骼送至其他地方保存。
由于20世纪30年代光绪皇帝墓已经被盗,因此到80年代时,光绪皇帝尸体只剩头发和骨头了。
因此,研究人员用光绪皇帝的头发和遗骨进行了微量元素检测,意外发现发辫中段的砷含量出现明显升高。
作为对比,是光绪皇帝的皇后头发的砷含量的261倍。
同时,这一浓度也明显高于国内报道的慢性砷中毒患者的砷浓度,是慢性中毒患者的66倍。而发辫中段当时被压在身下,对应身体的腹部。
随后,研究人员又找到了光绪皇帝的贴身衣服进行检验,发现在贴身衣服的胃部对应位置检测到了最高浓度的砷,推测这是由于胃部腐烂后大量砷浸润到衣服中,并进而浸润到发辫中。”
陈岩顿时明白了罗浩之前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记录病程的医生应该是太医,人家属于人精中的人精,大概类似于柴老板那个级别。
当时应该是百日维新后光绪被慈禧关起来,后来慈禧身体不好,临死之前把光绪给毒死了。
但这都是坊间谣传,陈岩一直觉得做不得真。虽然坊间传闻有鼻子有眼的,但总归是野史,和101与大帝之间的关系一样,都不可信。
可小罗说有国家级别的检测,要是这样的话,坊间流传的内容还真是有那么一点点的可信度。
百日维新,垂帘听政的皇太后与皇帝之间的争斗,一名太医能做什么?
他最后不给开药,只让热敷,着实是体现出来陈年老主治的那种滑不留手的劲儿。
省得别人赖到自己身上,中毒也不是因为吃了自己的药中的毒。
甚至,他在20世纪初,一百多年前,就写了病历记录自己给光绪帝治病的过程,以防万一。
陈岩一时之间竟然有些惘然,心里琢磨着光绪死前的病程记录以及太医的治疗方案,百感丛生。
“学生们没见过砷中毒,我特意选了这份病历考考他们,说是考试,其实就是让他们知道百年前也有病程记录,以后当医生的时候,记录病程是必须的。”
“呃”陈岩无语。
他是万万没想到罗浩竟然在后面又把话给圆了回来。
“当年的太医是明白人,也是聪明人,宫廷的记录已经不可考证,他为什么要自己记录?”罗浩问道。
“大概能猜到。”陈岩道。
“是,大约是这么回事。这也算是比较早的一起可能的医疗纠纷,还是顶级的医疗纠纷,动不动就要命的那种。别说是现在的学生,连现在的主治医生和科主任都对医疗纠纷少了根弦,这怎么能行。”
“虽然说都是人民内部矛盾,但谁愿意承担后果,您说是吧。”
陈岩听到罗浩把话题终于扭转到了最开始,轻轻的叹了口气。
“最近同学群里有这么一个说法——从前总理是为了中华崛起而读书,现在咱们拼命的卷,是为了中华崛起别把我落下。”
“哈哈哈。”陈岩大笑。
可他的笑声渐渐渺茫,有些茫然。
这可不是开玩笑,中华崛起是一个集体的事儿,只能提升下限,绝对提升不了上限。
能在罗浩微信群里的人谁在乎那点下限?要被扶贫干部扶贫么?
扯淡。
该卷还是得卷啊,陈岩心里想到。
“沈自在家的孩子高考怎么样?”陈岩问道。
“我建议报考协和医学院。”
“!!!”陈岩一惊,“啥?他沈自在的儿子学习成绩这么好么?”
陈岩的语气已经变了调,听起来带着几分不服气。
“嗯,一飞本来也很聪明,加上主任上心。临高考前,我看主任都要得抑郁症了。”罗浩笑着说道,把自己给撇到外面。
两人各自换了衣服,约好在停车场见。
罗浩和孟良人招呼了一声,强迫症一样重申有事儿马上给自己打电话,又rua了rua二黑的头,直奔地下停车场。
车旁,一个瘦高的人影在来回踱步。
罗浩微微皱眉,认真看过去。那人年纪不大,也就二十出头,眼神里透着清澈的愚蠢。
没被社会弄脏的干净眼神,像是他的学生证一样。
这是医科大的学生要挂科?考试还没开始呢。难道说是要来找自己提前走走门路?
罗浩一边猜想,一边走过去。
直到近处,那个男生才看见罗浩。
“老师!”男人立正,鞠躬,拘谨的一逼,仿佛老鼠见到了猫一样。
“你找我有事?”罗浩微笑,温和问道。
“呃……没事,我就是打个招呼,这就走。”男生已经陷入混乱状态,说着乱七八糟的话,又鞠了一躬,转身就要逃走。
“别走。”罗浩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从医科大顺路都顺到附院的停车场了?有什么话就说,要不然你不是白来一趟了么。”
男生一脸慌乱和迷茫,罗浩甚至看见他的额头已经开始冒汗。
“我就这么吓人么。”罗浩笑呵呵的说道,“放轻松,抽烟么。”
“不……抽。”
“到底是抽还是不抽。”
“老师,我抽烟。”
男生结结巴巴的说道。
“来根烟。”罗浩这次也没拿出自己的手机app赛博抽烟,而是接过男同学的紫云叼在嘴里,等男同学给自己点燃。
一口烟下去,男同学似乎好了一点。
“找我有什么事儿?”罗浩笑眯眯的问道。
不知道是罗浩的态度还是尼古丁的作用,男同学冷静了少许。
“老师,我今年想考研,可学着学着觉得没有意义。”男同学说出心里话,“我听过您给讲的课,看着简单,可我连针扎气球这个起手式都做不到。您说,我是不是太笨了。”
“那就慢慢做,针扎气球这件事难度并不大,多练就好了。”
“老师,我有点迷茫。前几天,旅大医科大学死了个研究生,要毕业了,却自杀了。他考研的时候将近考了390分,算是学霸了。”
原来是这事儿,罗浩心里叹了口气。
有些老师带学生主打一个不当人,把学生当牛马来对待,完全不顾学生的感受。
研究生还好一点,博士生的话导师说不给毕业真就不给毕业,就想着有免费的劳动力再干一两年。至于学生的未来,那些老阴比们是一点都不考虑。
“老师,要换做是您,您怎么办?”男同学问了一个含糊其辞的问题。
“我?老板们都抢着要我,我不用担心毕业的问题。”罗浩平淡回答道。
男同学哪里见过这种凡尔赛的说辞,一下子愣住。
“哈哈哈哈。”罗浩哈哈大笑,“凡是人,都有软肋,去捅你导师的软肋啊。不至于留下一封遗书,说什么做鬼都饶不了他。有这心气,直接抱着导师跳楼多好。”
“啊?!”
男同学没想到罗浩竟然给了这么刚烈的答案。
“开玩笑的,咱从头来。”罗浩收敛起戏谑的表情,男同学觉得罗浩罗老师的确是在开玩笑,终于认真开始听。
罗浩见他的表情,心里叹了口气,孩子们真是单纯。
刚才那句话才是硬结的好办法,跟恶人谈道理?那步入社会后有的是沟沟坎坎。
不过罗浩也没往阴暗处带这位男同学,而是讲到,“为什么要读书,希望有一天你用你自己的独立的判断能力去解决问题。去看人生和社会,你说对不对。”
“对。”
罗浩微笑,象牙塔里的孩子们是真好骗。
“最初考研可能是要给自己一个说法,毕竟现在三线城市的三甲医院都要求研究生学历,或者规培等等同等学力。其实呢,考研连你人生开始都算不上,最好的结果是通过读书,让你比原来的判断能力提升一个档次。”
罗浩的话把男同学给绕蒙了。
“这么说吧。”罗浩不准备继续绷着,笑了笑,换个简单的说法,“你是觉得卷起来到最后也未必有好结果对不对?”
“是啊!”
一句话说到男同学的心坎里。
“刚跟陈主任聊天,说到一句话,和你现在的心境差不多,送给你。”
男同学竖起耳朵仔细听。
“从前总理是为了中华崛起而读书,现在是为了中华崛起不落下你而读书。”
清澈而愚蠢的目光仿佛呆滞。
“国家只能给你提供一个下限,你想的是好生活,更好的生活,不使劲卷怎么能行呢。我见过农村的贫困户,就是扶贫干部送去什么都直接烤了吃的那种,我想你也不愿意以后有人去给你扶贫吧。”
“呃,嗯。”男同学点了点头。
“所以,请努力。当然,努力只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事儿,因为这件事是你自己能把握的。”
“那我不能把握的是什么?”男同学怔怔的问道。
“是幸运。”罗浩很认真的说道,顺便挺了挺胸,感受到胸腔铜镜散发出来的温暖,“等你经历的事情够多了,就知道幸运才是核心竞争力。是那个1,而你的努力,是在1后面加更多的0.”
罗浩见男同学想笑,知道他心里在开车,抬手敲了他脑壳一下。
“瞎想,我跟你说正经事呢。”
“嗯嗯嗯,老师您讲。”
罗浩见他没太听懂,毕竟幸运这种事儿年纪越大越相信,他这个年纪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时候。
“体格检查里有一项是肱二头肌反射模拟考试,你知道吧。”
“知道。”
肱二头肌反射是指叩打肱二头肌腱,产生屈肘的反射。传入神经为肌皮神经内的感觉纤维,反射中枢为颈56脊髓灰质,传出神经为肌皮神经的躯体运动纤维,效应器为肱二头肌。
检查方式是——病人坐位,检查者用左手托住病人的肘部,左前臂托住其前臂,然后以左手拇指按于病人的肱二头肌肌腱上,用叩诊锤叩击此拇指。
正常时,胳膊会弹一下。
检查时,若上述反应亢进、减弱或消失,均为肱二头肌反射异常。
这是最基础的检查。
“来,咱俩试一下。”罗浩抬手。
男同学有点懵,他真不知道罗浩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