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透过高楼的缝隙,将长长的影子拖在地上,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
救护车停在门口,红蓝灯光不停的旋转。“咣咣”两声,几个警察跳下了车,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医生推着伤者冲进了手术室。
前一辆刚开走,后一辆救护车紧随而至。
透过车窗,唐定安默默的数了一下:一个、两个、三个……八个!
其中三个伤的是腿,两个是手和肩,两个是脸。每一个,都是直击要害,一招制敌。
稳,准,狠,且恰到好处。
唯有最后一个,双手双脚软的跟面条一样,明显四肢全废了。
唐定安看了一下:“这个是头目?”
唐南雁和景泽阳齐齐的点头。
不是头目,犯不着让林思成特殊关照。
唐定安点了一下头:“嗯,不错!”
后座上,景泽阳眼珠子乱转。
他还以为,唐大伯可能会不高兴,怪林思成出手太狠。
没想到,会是这样一句?
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唐南雁撇了撇嘴。
景老三你搞清楚,我大伯是军人。
你可以弱,也可以忍,但不能怂,更不能犯蠢。
人家都要要你命了,你还跟他讲仁慈,脑子是不是被驴踢过?
正转念间,唐定安往后靠了靠:“说说!”
两人对视一眼,你一言,我一句。从撞了那女人开始,到唐定安和唐南瑾赶到现场,整个说了一遍。
唐定安面无表情,静静的听。
这小孩不错,洞若观火,料敌于先。
刚撞完那女人,被人堵住之后,那小孩就将整件事情猜的清清楚楚。甚至于将双方的来历,后续可能会发生的变故,也算的七七八八。
看的不可谓不透彻,分析的不可谓不明晳,应对措施够全面,补救的也够到位,够及时。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眼光过于超前,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时运不济,徒之奈何?
这小孩什么都料到了,就是没料到,全是一帮猪队友:派出所是第一个,言文镜是第二个。
但还好,虽然事发猝然,但临危不乱,轻裘缓带,当机立断。
其他人看到的是那辆车,以及地上的那些刀,那些人。但唐定安看到的,却是那把枪。
没上过战场的人,有几个能做到被枪指着脑袋,依旧不慌不忙,从容应对?
既便上过,有几个能毅然决然,瞬息之间就能做出决断,置之死地而后生?
除非,冷静的像是机器。
所以看到最后被抬进去的那个头目,唐定安反而挺欣慰:有血有肉,也会生气,更会冲动。
下意识的,回忆着林思成的那张脸,脑海不由自主的浮现出那段峥嵘的岁月,以及那些长眠于老山的战友。
腼腆、稚嫩,阳光而活泼。
竟然是那么的像?
特别是他刚到现场,看到的那一幕:虽然疼的额头滚汗,林思成的腰却依旧挺的刀削一样。
像极了那些中了弹、断了腿、浑身是血,却还笑着呲出牙,冲着他竖大拇指,夸连长枪法好的战友。
更像那些空着袖子、裤管,却依旧站姿笔挺,向他敬礼的那些小崽子。
这样的人,竟然是个搞研究的?
哪个搞研究的,能一个打十几个,还全带着刀?
哪个搞研究的,能顶着脑门的枪绝地反击?
搞不搞笑?
想着想着,唐定安笑了一下,但一纵即逝。
景泽阳双眼发直,感觉自己眼花了:唐大伯,竟然会笑?
正愕然间,一辆奥迪停在旁边,从后座上下来一男一女,急里慌忙的往医院里冲。
唐定安示意了一下,司机按了一下喇叭,又将车窗降下了一半。
转过身,看到下了车的唐南雁,女人跌跌撞撞的冲下台阶。
唐南雁往前迎了两步,她一把抱住,从脸开始摸,胳膊、手、腰、腿。边摸边哭,眼泪扑簌扑簌的往下掉。
“雁儿,你吓死妈了!”
唐南雁忍着眼泪:“妈,我没事!”
“没事好,没事就好……”
劫后余生,女人的眼泪反而掉的更快了,男人则猛松一口气。
女儿说的太吓人,听到被十几个人追着砍,甚至还有枪,夫妇俩的魂差点没吓掉。
之后大哥打电话,说是在医院,两人就以为:女儿已经凶多吉少。
当时,计韵一头就栽了过去。之后大哥说雁儿没事,受伤的是救了女儿的小孩,老婆才缓过一口气。不然,还得往医院多送一个。
万幸,女儿没事,也多亏了那个小孩……
计韵抹着眼泪,和唐定平看着车里:“大哥……”
唐定安点点头:“人刚送进手术室,要过一阵才出来,市局、总队的都在里面,熟人太多,你们先上车!”
说着,他又看看唐南雁和景泽阳:“你们先上去,人出来后打电话!”
唐南雁愣了一下。
今天她纯属谎报军情,以为大伯至少会让两个伯母和她妈把她吊起来打一顿,没想到竟然就这么算了?
当然,也说不定会秋后算账,但能逃一时算一时。
唐南雁猛松一口气,忙不迭的勾腰:“谢谢大伯!”
唐定安摆摆手。
唐父唐母上了后座,司机关上了车窗。
“事情不复杂,纯属意外。但严格来说,全是因南雁而起,那小伙子算是受了无妄之灾!”
唐定安指了指腰,“景家的小孩和南雁应该没说谎,要不是那小孩舍命救她,南雁最少挨两刀!”
夫妇俩脸色一变:“小伙子伤的重不重?”
“不重,都是皮肉伤,但挺俊一小孩,细皮嫩肉的,算是破了相。”
“呀”的一声,计韵看了看唐定平。
“先治伤,剩下的后面再说!”唐定安摆摆手,“伤的有点多,八个,残的至少有四个!”
计韵吓了一跳:“南雁打的?”
“她纯属打酱油,是那小孩干的,但正当防卫,有理有据。我想说的是,可能会涉及到不少人,所以这件事情要处理好。”
不是……这小孩得有多能打?
稍一思忖,唐定平用力点头:“大哥你放心!”
“还有,那小孩是王齐志的学生!”
夫妻俩愣了一下:王齐志,王老三?
“大哥,他们关系很好?”
“听景家的小孩说,应该很好!”
唐定平算是知道,大哥为什么特地把他叫到车里,专门交待:他不但要盯着把案子办好,还得防着王齐志捣乱。
别怀疑,如果要论混世魔王,景泽阳只能给王齐志提鞋。
虽然结了婚,又有了小孩,但老话说的好:江山易改,本性难易。了解的都知道,性子上来的王老三,有多混蛋。
当然,只是防患于未然,如果仅仅是老师和学生的关系,应该不至于让王齐志暴走。
“大哥,我知道了!”
“还有,待会见了那小孩问一问,要不要去接他家里人。接的话,我来安排,到时见了大人,一定要好好感谢!”
夫妇俩猛点头。
整整三代,全是和尚,就这么一个宝贝丫头。要出点什么意外,唐家的天就塌了。
救命之恩,怎么感谢都不为过。
唐定安点点头:“就这么多,遇到问题,随时给我打电话!”
“好的大哥!”
话音刚落,又一辆猎豹停在旁边,唐定安降下了车窗。
来人三十多岁,和他一样的装扮,精干利落。没敬礼,也没问好,只是喊了声领导,然后递上了一个文件袋。
唐定安打开,一目十行。
时间仓促,查到的不多:头目叫李行,绰号酒鬼,恶行累累。
组织卖淫、开设赌场、绑架、敲诈、勒索、伤害……如果查实,吃颗花生米绰绰有余。
这样的人,作案十来年,仅有的案底竟然只是拘留?
但唐定安并不惊讶:总有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他继续往下翻,第二份是有关古意堂的资料。
这个更少,就薄薄的四五页,都是一些注册信息和近两年的交易记录。店开的时间不短,差不多七个年头,交易物品和数量、金额都挺正常。
但怪的是,不管是派出所,还是工商,更或是质量监督部门,没有收到过任何一条举报和投诉?
说明什么?
说明这家古玩店从来没有卖过假货和赝品,从来没有过以次充好的现像。这在古玩行,这在潘家园,是极不可思议的事情。
打个比方:一个妓女天天接客,干了七八年,依旧是完璧之身?
唐定安“呵”的一声:果然像那个小孩猜的,明面只是安份守己的小生意。
至于暗底里什么样,查一查就知道。
他又往后翻,这次是林思成的档案,别说,还挺厚。
看了几页,唐定安的神色越来越古怪,越来越古怪。
还真是个搞研究的?
问题是这小孩,干的这些事情……
但转念一想:怪不得?
看了好一会,他抬起头:“定平,林思成这个名字,你听过没有?”
唐定平想了想:“好像有些耳熟?”
之前紧张女儿,所以没时间细想。但大哥一提,确实感觉很熟悉。
“耳熟就对了。”唐定安笑了笑:“来,看看!”
唐定平把资料接到手里,只是一眼,他猛的愣住。
铀瓷诈骗案,张安世盗墓案?
就说怎么这么耳熟?
他在部里,虽然负责的不是地方这一块,但跟着开过几次会。这么典型,这么独特的案子,当然有印象。
如此一来,所有的事情就能解释的通了:
为什么只是打了个照面,林思成就能把那个女人、堵他们的那伙人的身份猜个八九不离十?
而且跟未卜先知似的,将这伙人接下来的计划、动作预测的准之又准。甚至于,将这些人的组织架构、运营模式,都猜的七七八八?
因为,他不是第一次和这些人打交道:杭州的《徐谓礼文书》是第一次,张案世盗墓案是第二次,买嘉庆制瓷瓶、象牙是第三次(苗太岳,见188章)。
更和这些人斗过智,斗过勇。
特别是张安世盗墓案,早就进了内部培训教材:专业技术人才在特殊案例中的协助与应用。
为什么,他会有非一般人的镇定,哪怕被人用枪指脑袋,依旧能处之泰然,冷静应对,更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与拿枪、拿炸药的悍匪相比,今天这些混混提鞋都不配。
最让唐定平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他的那个研究中心。BTA是什么他不懂,但他至少知道,文研院、国博、北大都是什么机构。
这些单位有国家做后盾,有国内最顶尖的研究团队,最先进的设备仪器,钻研了那么多年,竟然搞不过他临时拉起来,将将一年的草台班子?
还有山西的那些窑址,当地找了十年,他用了半年。以及那些名瓷,其它单位研究起来跟要老命似的,给他就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越看越是惊奇,唐定平喃喃自语:“大哥,这……这小孩是个什么路数?”
唐定安想了想,没有说话。
确实挺有才,关键的是:性格,人品都拔尖。
计韵也在看,看到最后,她一脸讶然:“捐了七百多万……这小孩怎么这么有钱?”
兄弟俩对视了一眼。
时间仓促,一些细枝末节资料里都没写,所以计韵才奇怪。但兄弟俩很清楚:以林思成的能力,赚钱,只是他最不起眼的优点之一。
但能毫不犹豫的捐出这么多,气度、胸襟可见一斑。
正暗暗感慨,手机嗡嗡的一震,屏幕上显示着一行信息:大伯,人快出来了。
唐定安收起手机:“走吧,上去见见!”
夫妻俩紧随其后。
进了电梯间,计韵一脸狐疑:“大哥,怎么去的是十楼?”
“急症都是杂科大夫,我让南瑾安排到了外科,再者下面的熟人也太多!”
夫妻俩恍然大悟。
案子不小,大哥又亲自到过现场,市局、总队肯定会有负责人过来。大哥不好说,但这些人基本都认识唐定平,客套起来也麻烦。
不过也肯定有,但相对要少一些。
暗暗转念,几人到了外科,刚到门口,几位穿警服的迎了过来。
先敬礼,后伸手:“唐主任,唐司,是我们工作没做好!”
唐定安面无表情,唐定平淡淡的点了一下头:“我先看看小林!”
“对对……先看林老师!”
几个警察让开,三人进了治疗室。
隔着一道玻璃,林思成已经缝好了伤口,在里面包纱布,唐南瑾和景泽阳站在外间,紧紧的盯着里面。
不知道看到了啥,两人一脸痛苦,一副牙疼似的表情。
唐南雁也在,一动不动,泪花在眼眶里转圈。看到母亲,她再也忍不住,眼泪扑簌扑簌的往下跳。
计韵吓了一跳:不是伤的不重吗,哭什么?
再往里看,确实不重:林思成坐在床上,和大夫有说有笑。
但不知道里面是不是很热,他满头的汗,脸色也有些白。
唐定平瞅了一眼:“怎么回事?”
景泽阳如梦初醒,一个激灵。
唐南瑾呲了呲牙:“缝了八十多针……”
话还没说完,计韵一声惊呼:“怎么缝这么多?”
“四处伤口,最长的一处在背上,十八公分。最短的一处在左臂,六公分……关键的是,没打麻药!”
“为什么?”
唐南瑾往里指了指:“大夫说,伤口太分散,至少要半麻。然后林思成告诉大夫,他要做研究,如果打了麻药,大脑可能好几年都缓不过来……”
唐定平愣了一下。
要清洗,要消毒,那个滋味,谁受谁知道。
而且要一针一针的扎,要一针一针的缝,承受的痛苦,压根就不是挨两刀能比得了的。
挨刀至多就那一下,最疼的时候就那么一小会儿。但碘酒渗进伤口,针刺破皮,线穿过肉,疼痛是不间断且持续性的。
谁敢说自己是硬汉,来试一试就知道。
不怪林思成满头的汗,不怪唐南瑾和景泽阳一脸痛苦,却又佩服至极的模样。更不怪生性要强,头打烂都不吭一声的唐南雁哭的梨花带雨?
演义中的刮骨疗毒也就这个程度了,但这小孩,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正暗暗惊诧,门外传来说话声,随后,秦若之和景素心急匆匆的冲了进来。
气喘嘘嘘,神情慌张,脸色潮红。
一看就知道,因为着急没坐电梯,一路从楼梯上小跑上来的。
进来后先往里一瞅,看到身上绷满了绷带,但精神头还算好的林思成,两人猛松一口气。
仿佛劫后余生,心有余悸,两人不停的用手捋胸口。
缓了缓,两人又四处乱瞅。
景泽阳一看不妙,下意识的就往后缩,但地方就这么大,他能往哪里躲?
秦若之和景素心压根就没管旁边站的都是谁,三两步奔过去,一个揪着景泽阳的衣领,一个抡着巴掌就往脑袋上招呼。
“景泽阳,你让护着林思成,你怎么护的?你当初又是怎么保证的?”
“又是刀,又是枪,为什么林思成一身伤,你连头发都没掉一根?你肯定躲他后边了……”
“景老三,你良心被狗吃了?”
景泽阳一脸委屈,还不敢狡辩,只能不停的使眼色。
“你挤眼睛做什么?有警察是吧,警察还能管得了姐姐打弟弟?”
“他们那么厉害,当街行凶他们怎么不管,当街持枪他们怎么不管?”
“而且林思成提前报过警,更提前提醒过言文镜,他们竟然都不当回事?亏林思成那么忙,还帮他们做赔训?良心全被狗吃了……”
两人的嘴像机关枪,含沙射影,指桑骂槐,连打带骂。
几个警察站在门外,脸一阵青,一阵红。
不过还好,两人不带歇的爬了九层楼,没多少力气,打了一会儿就打不动了。
松开景泽阳,两人叉着腰喘气,还没喘匀乎,两人齐齐的一怔愣。
满屋子的人。
关键的是,好多都认识?
唐家大伯,唐家三叔,唐家三婶,唐南瑾,唐南雁……不是,唐家怎么来这么多人?
再往里看,没错啊:里面除了大夫,就只有林思成?
但受伤的是林思成,他们来干什么……咦,不对……唐南雁你哭什么哭?
脑子里绕了一团浆糊,两人忙不迭的问好。
计韵笑的很温和,目光在两人脸上转了一圈,暗暗猜忖:这么着急,这么关心,搞不好,里面那小孩就是哪个丫头的对象。
但南雁的目光怎么这么怪,看这俩丫头,怎么跟见了贼似的?
她们以前挺要好啊,今天见了面,竟然连声招呼都没打?
唏,不好……
乍然,脸上的笑像是冻住了一样。计韵直勾勾的盯着唐南雁,好久,又回过头,看了一眼里面的林思成。
她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刚才就该想到的:从小到大,丫头什么时候这么哭过?
正惊疑不定,门外又传来说话声:“怎么这么多警察?”
不知说了几句什么,随后,吴晖、吕呈龙、单国强走了进来。
三人愣了一下,好像在奇怪怎么这么多人。
但只是扫了一眼,三人又往里瞅。看到林思成,三人齐齐的松了一口气。
还好,没事,至少没残没废……
紧接着,又是一老一中。
老人进了门,瞪着眼睛往里瞅,看到里面的林思成,他才猛松一口气,扶着门框喘气。
马青林扶着他,也往里瞅,看林思成没什么大问题,他心里一松,眼中冒起了金花。
随即眼前一黑,像根面条似的往下溜。
吕呈龙手疾眼快,扶了他一把。吴晖和单国强忙奔过来,掐虎口的掐虎口,掐人中的掐人中。
马副院长打了个冷战,睁开了眼睛。
“让你别熬,你嘴上答应的好,转过头就忘?别他娘的项目没搞完,你先熬没了半条命?”
老院长恨铁不成钢,“给老子起来……人是你请来的,先跟老子算账,算清楚了你再晕……”
说着,他瞅了一圈,目光落在最像领导的唐定安和唐定平的脸上。
“公安局的领导?”
唐定安没说话,唐定平犹豫了一下,点了一下头。
“是领导就好!”
老院长盯着唐定平,冷笑了一下,“额们好好的娃借给你,就是让他帮你们扛刀扛枪的?木逼本事,就别他娘的大喘气…”
污言秽语夹着方言,一屋子的人全惊呆了。
不是……这老头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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