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哥:并不是所有的古董都贵,更不是越老的古玩就越值钱。要看品相、材质,更要看工艺、技术,文化、历史价值。”
“是汉镜没错,但说直白点:流水线上出来的东西,存世量又多,所以收藏的价值并不是很高。”
景泽阳瞅了瞅镜子:“不高是多高?”
“这一块稍特殊些:兽衔龙虎式,犀兕踏虎尾,价值稍高点,大致一两万!”
景泽阳愣了一下:一两万还不高?
林表弟你搞清楚,咱一分钱都没掏?
他一脸惊奇:“那抠逼老板竟然舍得?”
林思成想了想:“估计是没怎么深入研究,只当是千八百的普通汉镜。但这一种属于东汉后期融入草原金器的变异型,铜多铅少,饰纹繁复。无论是文化、历史,还是工艺,代表性都要高一点……”
呵,是老板没深入研究吗?
他压根就不懂,怎么研究?
那妥了。
以景泽阳对林思成的了解,实价估计还能高一半,高一倍也说不定。算一下,那就是两三万。
啧,顶他两年的工资?
算是如愿以偿,以后吹牛逼也有了本钱,景泽阳喜滋滋的包了起来。
心里又琢磨着,怎么把这个人情还回去。
唐南雁和许琴面面相觑:开始是玉器,之后是犀角杯,再之后是瓷器,这会儿又是铜器?
而且这段时间,他还在研究古籍?
照这么一算,市面上常见的古玩,几乎没有林思成不能鉴定的?
都说术业有专攻,隔行如隔山,为什么把这句话放在林思成身上,就不成立了?
关键的是,还这么年轻?
目光扫过林思成的侧脸,看着俊秀的五官,许琴回过头,盯着唐南雁。
下意识的,她又想起第一次见到林思成,就培训那天,和唐南雁开的玩笑:
小伙子挺帅的,能力还这么强。啧,看着性格也不差,挺沉稳的。
怎么样,给你介绍一下?
当时确实只是开玩笑,但现在再想:好像并不是不可能。
两人相差三岁,也确实离的有点儿远,但这根本不是问题。
以林思成的能力,他如果说:我想来京城,市局各单位绝对抢着要。什么落户、工作,压根不用他操心。
两人差三岁而已,那句怎么说来着:女大三,抱金砖……
想着想着,许琴露出姨母笑。唐南雁不明所以,摸了摸脸:“许姐,我妆花了吗?”
“不对,我今天就没化妆。”
许琴白了她一眼:榆木脑袋不开窍。
你爸你妈都急成什么样了,你倒好,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
暗暗转念,五个人慢悠悠的往前逛,不知不觉,走到了市场西门。
上次那本形意拳的拳谱,就是在这儿淘的。
摊还是那几个摊,东西还是那些东西,老板也还是那几个老板。
所以刚进过道,就有人认出了他们。
委实是反差感太强,太有辨识度:景泽阳双手插兜,吊儿浪荡,满脸都写着“我很屌”的模样。
林思成不疾不徐,说话和气,无论是言行还是举止,无一不透着“少年老成”的气质。
再者离刘东子一伙被抓也就几天,这几天正是讨论的最热闹的时候。林思成又长的这么醒目,想想不起来都难。
顿然,好多双眼睛看了过来。
“嘿,哥几个快看:刘东子是不是就是被那两个弄进去的?”
“就是这两个!”
“人倒是对,但那天警察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走了?”
“相信我,就是他们。不然哪里会那么巧:他们刚离开摊,警察就到了?”
“说的也对,反正别招惹就行,千万别招呼……”
几个摊贩指指点点,碎碎念念。声音很低,离的又远,肯定听不清。但唐南雁好歹是警察,会看表情。
她瞅了两眼,又回过头:“景泽阳,你又惹事了?”
“为什么是我?”景泽阳斜着眼睛,“就不能是林表弟,就不能是方助理?”
方助理?
一看就是个书呆子,估计见只老鼠都能吓的跳起来。
至于林思成……那绝不可能。
唐南雁宁愿相信景泽阳是头猪,也不相信林思成会惹事。
关键的是,天天让景泽阳跟着,总感觉会给林思成招灾惹祸……
唐南雁双眼如针,景泽阳被盯的心里发毛:“你看我干啥?”
“你以后老实点,少给林老师添麻烦。”
“你吃的不多管得多……”
唐南雁捏了捏拳头,景泽阳脖子一缩:“真和我没关系,不信你问林表弟?”
林思成笑了一下:“确实是因我而起,那本形意拳谱,就是在这儿淘的……”
大致说了一下经过,唐南雁眼神微动,对林思成的印象又深一了一分。
急公好义,锄强扶弱,有勇有谋。
不像姓景的,一天到晚就知道惹事生非。
唐南雁的眼睛扫来扫去,看林思成时,全是欣赏。看景泽阳时,满脸鄙夷。
傻子都知道她在想什么?
景泽阳暗暗撇嘴:这娘们脑子有病,拿我和林思成比?
有本事,你把你认识的全拉过来,挨个比一下,哪个能比得过?
转念间,他心里又一跳:这男人婆不会是铁树开花,发春了吧?
但看眼神,感觉又不太像?
正胡乱猜忖着,旁边传来一道声音:“几位老板克哪哒儿(去哪),到搭儿眊眊(到我这看看)。”
口音比较怪,景泽音一个字都没听懂,唐南雁和许琴大差不差。
方进就听懂了两个字“老板”。
听到熟悉的乡音,林思成停下脚步。
这是晋南方言,能说这么地道,肯定是运城人。
但又夹杂了点京城的儿“字”音,说明来京城已好多年。
这不奇怪,奇怪的是,走了这一路,经过了二三十个摊,其他摊贩见了他和景泽阳像是见了净街虎,避之不及,唯有这一位主动和他们打招呼。
“乱圪绕(随便转转)。”林思成笑了笑:“掌柜营生红火(老板生意好)!”
摊主眼睛一亮:“老板也是运城人?上次你用老家话问刘东子,是不是运城人,我就感觉咱们应该是老乡,果然是老乡……”
说着话,他递过几个马扎:“老板,坐坐坐,咱坐下说!”
林思成接了过来,看了看左近的几个摊贩:全是一脸古怪,略带惊恐的模样。
好像在说:别人躲都来不及,你倒好,主动招惹?
林思成坐了下来:“老板,你不怕我找你麻烦!”
“支摊做生意,你情我愿,买卖不成仁义在。我不坑不蒙不哄不骗,你找我麻烦干什么?”
老板浑不在意,又拿出烟盒递烟,看林思成不抽,他又装了回去。
而后左右一瞅,压低声音:“姬神拳的那拳谱,不错吧?”
林思成顿了一下,看了两眼。
老板的神情看似坦然,眼神却有点飘。
明白了,这是在试探他……
林思成不置可否:“还行!”
老板精神一振:果不然。
“上次你们走了,刘东子就被抓了。这儿好多人都说:你为了给刘东子下套,才花两千块买了本破书。但一帮瘸蒙(眼瞎)货,哪认得好东西?只有我知道,老板你火眼金睛,知道那拳谱的价值……”
摊主顿了一下:“其实吧,刘东子那本书,就是从我这拿的……”
林思成心中一动:“是吗?”
“千真万确……我和刘东子都是运城人,原本一块伙货(合伙),从老家收点东西,拿到这儿倒腾。
“后来,他嫌这个赚钱慢,不知怎么和市场里的几个地皮搭上了话,想改行碰瓷。我不想干,后来就分了货,散了伙……那本拳谱,就是我从老家收上来的。”
“姬际可,姬神拳,在我们老家多有名?所以我一直怀疑,那书是姬氏后人抄的,不过没人信……”
林思成恍然大悟:就说他为什么敢叫住自己,还这么殷勤,原来是有这么一层渊源?
心也确实挺细,自己当时只说了一句晋南话,就被他记住了。
“意思是你这还有,想卖给我,对吧?”林思成笑了笑,“也是拳谱?”
“老板快人快语!”摊主竖了个大拇指,“我实话实说:拳谱就只有那一本,但其它的还有,绝对是老书。你要能看上眼,随便给个价就行……”
“行,你拿出来我看看!”
摊主当即起身,从身后拉出个藤箱。里面打着格,装的全是旧书。
摊主一摞一摞的往外抱,一本一本的摆开。林思成瞅了一眼,眼睛微亮。
别说,稀奇古怪,比较少见的老书还真就挺多。
有清代的话本,有清末的地方史志,有生活杂书,有笔记体史。甚至还有古人撰写的江南秦淮地区风月场、赌场的游玩指南。
反正杂七杂八,什么都有。
林思成还在看书名,景泽阳手疾眼快,把其中的一本抄在手里。
“林表弟,这是不是专门写旧社会做局下套的书?”
林思成瞅了一眼,封皮上写着四个大字:嫖赌机关。
他笑了笑:“这是明朝时的南京人写的,但这个‘机关’指的不是圈套,而是地方、去处、窍门,方法的意思。如果当成明代秦淮河旅游指南也没问题……”
“嫖赌窍门,秦淮河……咦?”景泽阳的眼珠滴溜溜的转,飞快的翻开。
这书成书的早,大概明代中期,专门介绍江南地区风月场所,以及指导游客如何逛画坊、选倌人、如何赌钱。以及教倌人如何选客、如何侍奉,甚至还教龟公和老鸨如何培训。
但物是人非,景泽阳也就图个新奇,看个乐呵。
唐南雁“嘁”的一声,一脸嫌弃。
瞅了瞅,她也拿起一本。书名叫《姑妄言》,看这三个字,她还以为是古代反映社会生活和道德观念的作品。
刚翻开时还挺正常,但越看越不对,越看越不对。翻到第三页时,手禁不住的一抖,书掉到了摊上。
“被书扎到手了?”景泽阳嘴欠,嘲讽了一句,但又感觉不对,“看个书而已,你脸红什么?”
“看你的书!”唐南雁眯着眼睛,“皮痒了是吧?”
景泽阳当即一怂。
从小挨打挨到大,他早挨出经验了:这娘们一旦露出这种眼神,百分之两百要动手。今天之所以没动,九成九是因为林思成在这儿。
他很明智的闭上嘴,甚至都不敢看唐南雁的眼神。低头的空子,做贼似的瞟了一眼。
感觉没啥啊?
他之前还以为,这娘们没什么见识,无意中拿了本艳情画本,当是普通的老书看。
但《姑妄言》,看这书名,挺正常啊?
林思成也瞅了一眼,脸上浮起一丝古怪:倒不是画本,但这本书真就挺艳,比《全瓶梅》还艳。
金瓶梅是以旁观者的视角,冰冷的笔触去描写古代底层的生活百态。
但这书,各种情景描写应有尽有,寥寥数笔就把画面全部展现在你眼前,书里面各种奇淫巧技和人性的丑恶体现的淋漓尽致。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作者写不到的。
更难得的是,除了艳和情之外,书中对于社会的批判,以及现实色彩和崇实倾向极为强烈。
打个比方:《金瓶梅》只能算作略带色情的世情,虽然也描写世态冷暖,但说实话,中心思想要比《姑妄言》温柔一百倍。
这一本,更像是一本黑暗,书中无人不淫,无人不贱。但是剥开这层“淫贱”的皮,看到的却是血淋淋的社会悲剧,刀刀都往人心口上扎。
如果把色情的部分去掉,带着批判的眼光阅读,这本书的文学价值更在《金瓶梅》之上。
所以明末的时候就被列为禁书,在清代时就失传了,只在宫廷内流传。后来到1966年,有人在莫斯科列宁图书馆发现了明末的手抄本。
然后到1999年,才传到国内。
林思成拿了过来,翻了翻底封:台湾97年出版,足本。
竟然是第一代汉版,还是未删版?
他顺手放在脚边。
唐南雁略嫌古怪:“这不是古籍吧?”
“对!”林思成点点头,“但这本书国内在清代就失传了,后来从俄罗斯传了过来,重新做了修正和审核才出版。因为国内版本删减的太多,所以没有台湾的这一版全!”
唐南雁愣了愣:“很有价值?”
“谈不上多有价值,但可以做为研究明代中后期历史和社会现象的佐证资料。”
听林思成这样讲,唐南雁更古怪了。看看脚下的这一本,又看看景泽阳手里的那一本。
同样是色情书,给不一样的人,价值和作用竟然天差地别?
暗忖间,她又怔了一下:林思成又翻开一本,上面画着奇奇怪怪的图:
“林老师,这是什么书?”
“玉髓真经,专门讲风水的,宋代术士张洞玄编撰,蔡元定注释,挺有研究价值。”
唐南雁惊了一下:“宋书?”
“当然不是,虽然成书于宋代,但这本是民国的刻本。只是因为这上面的注释比较有价值……”
林思成解释了一下,“蔡元定是南宋理学家朱熹的弟子,他本身也是南宋著名的理学家、律吕家,‘朱熹理学’就是由他创建并奠定基础,史称他为‘朱门领袖’……”
“同时,他还是著名的堪舆家,这本书的注释中有朱熹理学对于古代堪舆、风水的理解和见地。如果研究的是这一方面,算是很不错的参考资料……”
“这本书倒是没失传,但之后衍生的流派太多,多有撰改,像这一本就比较全,算是流传下来的较早的正编……”
“意思就是,堪舆和风水学,林老师也有研究?”
林思成点点头:“偶尔的时候翻一翻。”
唐南雁扑棱着眼睛,看看书,再看看林思成。
如果只是偶尔翻一翻,怎么可能讲这么清楚?
包括之前的那两本也是,比如脚边的《姑妄言》,又比如被景泽阳捧在手里,看的眼睛都挪不开的《嫖赌机关》,如果不是有过深入研究,不可能只是看个书名,连书页都不用翻,就能把来历、内容、出处全讲的清清楚楚。
一时间,唐南雁有些想不明白:林思成得有多好学,记性得有多好,才会有这么多“顺便”的时间,把这些杂七杂八,她看一眼就感觉脑袋发晕的知识学的这么透?
许琴比她还震惊。
因为她的经验和阅历远比刚步入社会的唐南雁丰富的多的多:人力有穷时,一个人的精力再充沛,再是聪明,也不可能在二十郎当岁的时候,达到学富五车、博古通今的程度。
但再看林思成,他懂的已不仅仅是古玩、文物,而是只要涉及博古类的知识,就没有他不懂的?
正暗暗惊疑,唐南雁给她使了个眼色。
许琴仔细一看:林思成左手捧着一本书,嘴里念念有词,右手的食指在大腿上一下一下的点。
但并不是那种很有规律的点,而是点一下,停两下,或点两下,停一下。
仔细再听,嘴里念的好像是“刀”、“多”、“发”、“米”。
再看书的内容,看着像是汉字,但十个里面有九个她都不认识。
当看到页首上的“琴谱”两个字时,许琴恍然大悟:这是古乐谱。
林思成念叨的,并不是什么刀多发米,而是简谱音节。不停的在大腿上点的那根手指,是在打拍子。
但问题是,这是古乐谱,他竟然会拼读?
而且看着,好像挺顺畅?
两个女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林思成很是专注,拼了几节,他往后翻。
足足半本,全是舞谱:
林思成越看越是惊讶:如果没看错,这应该是《元宫舞戏图谱》。
不是很全,但哪怕是本残谱,也足够让人稀奇。
因为原谱在国内早失传了,明初时先失传了一次:朱元璋亲自下旨收缴、焚烧,并严令官员百姓私藏。
原因很简单,里面有大名鼎鼎的《十六天魔舞》。
别看图谱里的宫女衣服穿的挺多,但演的时候,可谓少之又少。
《元史·顺帝本纪》:帝制天魔舞,宫女十六人戴象牙佛冠,披璎珞,穿红绡短裙,赞佛而舞……宫官受戒者得入(太监),余不得预。
璎珞即珠链,红绡短裙即纱裙,除此外,就头上戴象牙佛冠,再什么都不穿。
关键的是,这种穿了,比不穿还诱惑……
杂史又载:舞女三圣奴、妙乐奴、文殊奴皆貌绝色,足履红鞋,舞罢解鞋上舞具,乃圣檀之物……其舞以夜,帐中灯烛尽熄,唯闻淫声呜咽。
林思成只能说,挺会玩。
所以朱元璋讨元《北伐檄文》之一,就是“造天魔舞,掠处子为供养,天厌其淫!”
登其后,朱元璋又下旨:“元以天魔舞惑世,今获其器、记(谱)者投诸火。”
自此后,元宫廷舞乐在中国失传。但在中亚的帖木儿帝国(蒙元四大汗国之一,察合台汗国贵族帖木儿创建)、印度的莫卧儿帝国(帖木儿后裔创建)均有流传。
直到清代后期,才由蒙古王公带到中国,当做贡礼献入宫内。
但没过多久,同治得“天花”而亡,慈禧下旨:禁其谱、器,私藏者以谋反论处。
不过青藏、蒙古不在此例,藏传佛教密宗双修教派的“赞佛舞”就是由此而来。
而这一本,应该就是慈禧时期的漏网之鱼。也有可能是蒙古王公珍藏的汉本,然后又流到了山西。
毕竟离的近。
要说研究价值,那肯定有:其一,毕竟是失传的古谱,国外虽有,但找起来也麻烦。
其二,到2016年,敦煌研究院研究P.3501舞谱残片和220窟乐舞壁画,发现所谓的天魔舞,其实源自唐代的《宫廷柘枝舞》。
所以,这东西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玄幻,更没有那么邪,关键在于人。
而且要比之前在运城关帝庙淘到的《魏氏乐谱》、《越殿乐》,乃至唐代《惊魂舞》要好研究的多。
一是离现在近,而且用的是律吕谱,比工尺谱更好翻译的多。
二是前世的时候,林思成跟着单国强师兄参与过《宫廷柘枝舞》的研究。虽然是敲边鼓打酱油,但出于好奇,他着实了解的不少。
费点功夫,复原几曲古曲,复原几支元代宫廷舞并非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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