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卢卡斯中士总觉得自己与其他的战斗兄弟有些格格不入。
不,不是厌恶。
而是:陌生?
身为一名帝国之拳,同时也是罗格多恩骄傲的儿子,他将自己的头衔和服役经历看作人生中最宝贵的财富,那是整整一百五十年的荣耀和牺牲。
不过,美中不足的是,他对这段服役履历的记忆却并非是完整的:他清晰地记着大远征最后几十年的事情,却对大远征最开始的那一个世纪一无所知,哪怕是一些银河中人尽皆知的事情,他也必须通过外人的转述和告知才能知晓。
在军团中,不止有他一个人这样:卢卡斯中士曾经遇到过成百上千个与他同样患有严重失忆症的战斗兄弟,尽管其中的不少人已经陨落在了大远征的战场上,但还是有上千人活了下来,可时至今日,他们还是没能解决自己的疾病。
而原体多恩对此的解释是,他们这些战士曾参与过一次很重要的机密战役,并在与强敌的对战中,记忆受到了重创:多恩愿以人格担保,这就是事情的真相。
自然不会有人怀疑泰拉禁卫的高洁。
但对于卢卡斯来说,失忆还不是他光荣的服役履历中最让人困扰的事情。
就像之前所说的那样,当他身处于山镇号或者永恒远征号的时候,卢卡斯中士总会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他发现,自己总是会孤身一人,没有亲近的朋友,也没有能够互相打趣的同袍兄弟。
当然,这不是他受到了排挤,第七军团的内部关系是很紧密的,而卢卡斯也的确在数十年的血战中,与不少来自于军团内外的战斗兄弟有着生死与共的情谊:但哪怕他们能在战场上互相托付后背,却也无法在日常生活中更多的相处。
对于多恩之子们来说。卢卡斯中士简直就是个怪人,他在战场上很可靠,但私下里的爱好却总是特立独行:他对帝国之拳们钟爱的修筑和真剑决斗毫无兴趣,反而更喜欢研究那些冰冷的,为了追求效率而有些罔顾人权的军事战术。
尽管军团并未因此而排挤他,但这种长时间生活中的隔阂,还是卢卡斯总是觉得自己的军团生涯略有缺憾: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巧合,那些和他同样失忆的战士,基本上也都会有相同的情况,他们也不是很能融入第七军团的氛围中。
因此,平日里,他们这些特立独行的家伙会凑成属于自己的小团伙:曾有人指出这种行为基本类似于已经被各个阿斯塔特军团所废弃的战事结社,应当禁止,但多恩却特意批了条子,允许他们继续这么干。
在面对他们这些失忆者的时候,原体似乎总是会网开一面。
也许是为了补偿当年的战事惨烈?
卢卡斯中士想不明白。
就像他同样想不明白在百年后又该如何概括自己这段虽然无比荣耀,却也充满了遗憾的军旅生涯一样。
不过,这些平日里的小瑕疵,完全不会影响到他们对军团和原体的忠诚。
只需多恩的一句话,他们就可以毫不犹豫的冲进这个银河中最危险的地方。
比如说……
泰拉皇宫地下的黑牢。
黑牢。
这里关押着整个泰拉,整个帝国,甚至是整个人类历史中最危险的敌人。
这里并非是战场,但其中潜在的危险却又胜过任何一场启示录:他们面对的敌人是无法用常理来理解的存在,是帝皇将他们的名字都彻底抹去了存在,很多时候,人类之主和他的高领主议会,并非是想要将这些东西关押在泰拉的地底。
他们只是没有合适的手段,在可以忍受的代价中彻底消灭他们。
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些被困在了高科技囚笼背后的生物:他们让帝皇头疼。
也让高领主们时刻如芒在背。
这里的任何一个看压物,若是突破了禁军和皇宫的守卫,来到泰拉地表,都会掀起前所未有的浩劫,将会有数十亿、数百亿乃至更多的人为其而惨死。
而为了避免这一切:罗格多恩和他精挑细选的帝拳锐士们,在整个神圣泰拉都分身乏术的危机中,勇敢地站了出来,决定用生命和勇气堵住这通向地狱的缺口。
“要么胜利,要么倒下。”
这是原体对他们说的唯一一句话。
而卢卡斯将它记在了心里,让它如同火炬般熊熊燃烧。
唯有如此,他才能有勇气,在这座看不到尽头的地狱中前进。
这死寂的修罗场,已经在过去的十几分钟里吞噬了他的三名兄弟。
其中一个帝国之拳在一片宽阔踏实的土地上突然掉了下去,敦实的身影眨眼就在黑暗中无影无踪了:听到求救后赶来的黑甲禁军的根本没有尝试去救他,而是直接让卢卡斯等人离开,然后封锁场地,就地盖起了崭新的牢房。
而剩下的两人,则是误入了一个宽阔到难以想象的空间:谁都不知道泰拉的地底竟然还会存在如此的天地,但还没等他们两个为了眼前的景象而感慨,他们的眼角就瞥见了目光极远处,如山般庞大的阴影。
两名帝国之拳临死前的尖叫在黑牢中传出了数千米远:而收到了消息赶过来的黑甲禁军们,则是默默的开始集结,然后全军出动的压了上去。
等卢卡斯再看到他们的时候,这支队伍的人数已经少了至少三分之一,剩下的也几乎是人人挂彩,盔甲破碎:但他们成功把那个突破收容的家伙又关了起来。
尽管从始至终,卢卡斯都只是一个站在远处,看不清细节的旁观者,但他已经能察觉到这个地方的可怖了:因此,在失去了小队里所有的战友,奉命回到后方与其他的战斗兄弟再组队后,卢卡斯中士在自己的心中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但他还不能完全放松:在黑牢中的返回并不意味着安全。
尤其当你只有一个人的时候。
帝国之拳充满敬畏地看着那些破烂不堪的牢门,他们中即便是最小的也比阿斯塔特的无畏要更高大,而那些最庞大的则已经超过了卢卡斯的视野极限,难以想象是什么样的东西被关在了里面。
但最糟糕的是,这些或大或小的牢门都已经是被突破的状态:无论里面关的到底是什么,他们都正在外面游荡。
也许下一秒,他们就会走出黑暗,站在卢卡斯的面前。
想到这里,帝国之拳将自己手中的重力枪握得更紧了一些。
他竖起耳朵,谨小慎微的探听着黑暗中的任何一点儿动静。每一次呼吸,每一次眨动眼皮的声响,每一次根本不应该在这个鬼地方出现的风声,还有仿佛在极远处若隐若现的沉重脚步声。
但所有的这一切,都不如那一缕金属摩擦时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
它离得极近:只有几十米,而且绝对不是任何自然现象能发出的声音。
一瞬间,卢卡斯中士浑身上下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握紧枪械,压低身子,在撤退和前进间短暂的犹豫了一下,接着,便不再迟疑的向着那个声音的方向摸去:尽管两颗心脏都在因为恐惧而砰砰的跳,但多恩之子的步伐却并没有丝毫的动摇。
他摸出了通讯器,随时准备向那些穿黑色甲胄的禁军们发送讯息。
即便他会被瞬间杀死,但只要他成功把位置信息发出去,他的牺牲就是有意义的。
想明白了这一点,帝国之拳已经悄悄摸到了那个声音的附近,他探出头,将视野跨过了眼前的最后一个转角。
接着,他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那是……一台铁人?
天呐,他从未见过这么大的。
卢卡斯拼尽全力,让自己不要本能的尖叫出声:他在黑暗里看到了一台此生所见过的最恐怖的杀人机器,那是一台只会出现在最可怖的噩梦里的金属巨骸,他至少比最高大的原体伏尔甘还要高出一倍,尽管浑身上下能够称得上是武器的东西,都已经被毫不留情的拆了个干净,但即便如此,哪怕只剩下残破的躯干,卢卡斯也能轻易找出数百个能够夺人性命的利器。
这是一台真正的杀人机器,在它那完全用机械所驱散的赤红双眸中,燃烧着对于任何智慧生命的刻骨仇恨,一旦让他走出了黑牢的大门,天知道整个神圣泰拉将为此而付出多少血的代价?
而正当卢卡斯想摁下那些黑甲禁军们交给他的通讯器时,他突然发现,哪怕是如此害人的远古怪物,此时也正陷入到一场困难的缠斗中:他停留在这里,并非是因为其他的原因,而是因为一个更强的敌人,正准备在这里杀死他。
那是……一条蛇?
一条巨大的,如金属一样的蛇?
卢卡斯眨了眨眼睛。
他今天已经看到了太多足以碾碎他的整个世界观的东西了。
无论是前所未有的铁人杀戮者:还是这条正在有条不紊的杀死铁人的巨蛇。
没错。
哪怕是如此强大的杀人机器,在这场战斗中也稳稳的落入了下风,卢卡斯亲眼看到他是如何奋力挣扎,却对那条千变万化的金属之蛇毫无办法可言,他的拳头击打在随时可以融化并重组的银色上,口中咆哮的火焰却令对方毫发无伤。
他在不甘中扭动着,徒劳的挥舞着自己仅剩下的每一种武器:但当他的四肢百骸都被巨蛇的躯体牢牢的缠住,让这超过十米高的怪物轰然倒地的时候,战斗的胜负早已经不言而喻了。
他们纠缠着,厮杀着,彼此之间不断的破坏和腐蚀着,直到那双充斥着万年仇恨的赤红双眸,在极度不甘的嘶哑中,如同失去了能量般暗了下去:铁人庞大的躯体在几乎同一时间失去了动作。
真快啊……
卢卡斯忍不住在心中感慨。
仅仅几分钟而已:这不过是一场略有些波折的压倒性胜利。
但问题是:那个足以彻底击倒巨型铁人的神秘生物,如果他同样是趁乱逃脱出黑佬束缚的东西的话,那么他给神圣泰拉带来的危机岂不是会更大吗?
想到这里,卢卡斯静悄悄的,准备将自己的身子缩回来,然后发送信息。
但就在他刚刚开始移动的时候,那条金属的蛇已经转过头来。
死死地盯住了他。
刹那间,帝国之拳如坠冰窟。
他感受到了……那是死亡的气息。
没错,从那金属之蛇的身上,他感受到了自己最熟悉的气息。
死亡,寂灭,疯狂……
还有……
“父亲?”
卢卡斯愣在了原地。
他不知道这个词是怎么从自己的嘴唇里跑出来的,但没来由的,情不自禁的,他本人完全忍不住的,在看到那条给他带来死亡危机感的金属之蛇时,他的肉体,他的思维和血脉深处的本能,却不约而同的操纵着他的嘴唇,说出了那个词。
没错。
“父亲!”
他再次怔怔地开口,完全顾不上手上砰然掉落的通讯器,和身后不远处的脚步。
不……不,不!
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它只是一块金属,它甚至不是人,它被关在了黑牢里面。
但……
没错。
那是他的:父亲,基因之父。
卢卡斯深深地呼吸着。
那种血脉最深处的召唤,那种源自于基因种子的强制服从。
永远都做不了假。
那……那真的是他的父亲。
即便是两百年的征战历程,带给卢卡斯震撼的总和,也不比这短短的两秒钟更多。
他如雕塑般呆愣在原地,甚至没有发现那条金属之蛇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远去了。
从头到尾,这无情的杀手甚至懒得搭理这个出现在自己附近的阿斯塔特。
这条巨蛇向着黑佬的更深处,那些依旧在散发出危险声音的地方前进,将卢卡斯扔在了原地,任凭他如岩石般僵硬。
直到另一只宽阔的大手,按住了卢卡斯中士的肩膀,才将他唤回到现实中。
“清醒过来,士兵。”
那是罗格多恩的声音。
“大……大人?”
卢卡斯呆愣愣的抬起头来。
“您怎么来了。”
“我的目的和你一样:我在很远的地方就听见了这里的战斗声。”
多恩瞥了眼那具铁人的骸骨,然后捡起被扔在地上的通讯器,按了下去。
“这里有一具铁人,已经失能,派遣足够的人手将其押回牢笼。”
“不,不是我做的:路上要小心,真正的凶手可能并未完全离开。”
说完这一切,泰拉禁卫这才将目光看向了那名甚至站不起来的阿斯塔特。
“好了,告诉我:都发生了什么?”
“我……”
卢卡斯长大了嘴巴。
他该怎么说?他该怎么跟自己的基因之父解释刚才的那一切?
“我看到了一条金属的蛇。”
“金属的蛇?”
多恩皱起了眉头。
“它击倒了那个铁人?”
“对。”
卢卡斯点了点头。
“我亲眼看到的,而且我从那条金属蛇的身上感受到了……父亲的气息。”
卢卡斯亲眼所见,多恩那张原本就称得上坚硬的脸,是如何瞬间变得僵硬的。
“谁?”
他的声音不自觉的提高,来自因维特的寒风在黑牢中传播到很远的地方。
“我,我不知道,大人。”
卢卡斯中士几乎要哭出来了。
“我就是看着他,我根本不知道自己都做了些什么,我只是本能的知道。”
“他是我的父亲。”
“我的基因之父。”
“我的血脉在告诉我这件事情。”
“我……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大人。”
接下来,卢卡斯絮絮叨叨的讲述了自己在那几分钟里的奇妙经历,他没有看到罗格多恩的脸色已经变得愈加冰冷:原体的目光死死的盯住了眼前这名帝国之拳,他仔细的琢磨卢卡斯的外貌,回想着与卢卡斯中士有关的一切资料,并在内心里,估算他到底是疯了,还是真的看到了它?
这个答案很重要:如果那个被抹去了名字的家伙真的脱困而出……
多恩抿住了嘴唇。
他的额头上出现了冷汗。
“你是……第十一连的卢卡斯中士?”
“鹰巢俱乐部的一员?”
“是的,大人。”
卢卡斯已经略微冷静了下来。
“这样啊……”
原体抬起了头,似乎是在叹息。
“好吧,我知道了。”
“至于你的事情……相信我,这就是黑牢中那些关押物的可恶之处。”
“它能让你发自内心的想起那些根本不存在于现实宇宙中的事情。”
“面对这些帝皇的强敌,你暂时受到了他们的蛊惑:这并不奇怪,士兵。”
多恩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
“没关系的,保持冷静。”
“是……大人……”
尽管卢卡斯中是看起来依旧不太相信罗格多恩的话,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而多恩则是继续说道。
“顺着我来时的这条路,返回到黑牢的门口,等待你的集结命令:记住,在这里的任务结束后,记得接受记忆清除手术。”
“你们所有人都需要这么做。”
“明白,大人。”
卢卡斯中士有些犹豫,但他接受了。
冥冥之中,他也知道,无论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么:这是对他来说最好的结果了。
即便多恩真的愿意告诉他真相,那么这个真相,也不太可能会是美好的。
至少对于他充满了荣耀和遗憾的两百年服役生涯来说,这不会是一个好的注脚。
“那……您要去哪里?大人?”
“我要去追逐那个……家伙。”
多恩似乎停顿了一下。
“另外,我还要去找到掌印者。”
“去问问他:他究竟在搞什么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