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不禁过啊!”
海玥负手于窗前,听着外界的鞭炮声。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又过年了。
已是嘉靖二十一年。
历史上壬寅宫变,就是发生在这一年。
也促成了本就已经怠政的嘉靖皇帝,连紫禁城都不愿意待了,直接搬到西苑,从此一心修玄,不理朝政。
如今朱厚熜虽然不再上朝,至少待在大内,臣子屡屡上书请谏,还是希望这位从太后薨逝的悲痛里走出,重新振作起来的。
实质上已经不可能了,但多少有个盼头。
由此。
外朝三足鼎立,有争斗,有合作。
国朝的治理,依旧没有偏离正轨。
哦,现在除了他和首辅、次辅外,还多了以陆炳为首的锦衣卫,监察群臣。
陆炳回京后,只是命仆从带来了口信,所言皆是客套的问候,完全没有相见之意。
海玥自然心知肚明。
官当大了,就没有书生,也没有了纯粹的朋友。
有的是盟友之益。
多的是身不由己。
只是想到昔日与陆炳在广州府结识,共同追查隐雾村传说的真相,终究有些唏嘘。
回不去了啊!
“公子,这一封是前广东按察使周宣的信件。”
恰在这时,弓豪来到身后,将信件奉上。
以海玥目前的身份地位,逢年过节的拜帖都是高高垒起,关键的信件就要由书童筛选出来。
而除非极其特殊的,才会直接来禀告,一刻都不敢耽搁。
“周老?”
海玥接过信件,神情也变得郑重起来。
周老是曾经的广东按察使周宣,以铁面无私著称,于地方上破案缉凶,屡立功勋,却难以升迁。
后在隐雾村一案里,涉案包庇贼人,因中枢没有背景,成为了被槛送入京的唯一三司主官。
海玥愤慨于处置的不公,在一路上京的途中,对于周宣颇多照顾,甚至入了京师后,还想为其尽力争取宽大的处置。
结果周宣婉拒了相助,来到京师后并未受审,案件高高抬起轻轻放下,也平稳落地了。
一起震动地方行省,牵连极广的案件,悄悄落下帷幕。
此后每一年,海玥都想去拜访,但周宣并未接受,只是报一声平安。
而如今的信件里面,却给出了详细地址,且想要见他一面。
“备车!”
“我要去外城。”
暮色渐沉时分,海玥踏进了外城一条僻静的巷子。
青石板缝隙间生着倔强的野草,尽头处立着一座低矮的院落。
灰瓦上爬着枯藤,门楣的漆早已斑驳。
海玥轻叩柴扉,开门的是一位布衣荆钗的老妇人。
“可是周夫人当面?”
“不敢称夫人,海相公请!”
院内没有仆从,只有一株老梅歪斜地立着,枝干如铁。
院子很小,就是寻常民居,老妇人很快快带着他来到屋前,朝里面说道:“海相公来了……”
“进来吧!”
有些含糊的声音传出。
海玥稍稍弯腰,走了进去。
屋内昏暗,药香混着陈旧的墨味。
周宣靠在榻上,盖着棉被。
那张曾经令广东官吏噤若寒蝉的铁面,如今已布满沟壑,眼窝深陷。
夕阳从窗纸透进来,给他镀上一层橘色的光,又像是随时会跟着落日一同消散。
“周老!”
海玥来到榻前,轻轻扶住。
“明威,你没变!没变啊!”
周宣打量着他,眼中露出一丝释然。
不仅是这位来得很快,应是刚刚收到信件就动身。
更因为那双眼睛——
不是年少时灼人的锐利。
亦非位极人臣后的深沉。
而是如淬火后的寒刃。
清透冷冽里,凝着万钧不移的定意。
有鉴于此,周宣也不多做寒暄,枯瘦的手朝着旁边指了指。
海玥其实已经注意到,床榻边摞着一沓卷宗,整整齐齐,墨香味道就是从中飘出。
可见这些卷宗,多为周宣手书。
此时拿了过来,展开第一页,海玥的神情就是一凝:“黎渊社?”
“当年那桩案子……”
周宣道:“你是不是留有疑虑?老夫既被定罪,为何到了京师又安然无恙?”
海玥轻轻点头:“是。”
周宣道:“如今是否明白?”
海玥缓缓地道:“苦肉计。”
“不错!”
周宣露出笑容:“正是苦肉计,老夫用这条命作饵,想要入黎渊,让陛下看看这群魑魅魍魉的真面目!”
结合后续的发展,海玥很快了然。
周宣的铁面判官之称名副其实,他屡破奇案,立下大功,却因朝中没有后台,久历地方,但当时陆炳说过,陛下已经关注到这位能力出众的老臣,结果周宣却先一步堕落,由此格外惋惜。
可事实上,周宣曾经不被重视的经历是真实的,当时的倾述亦是真情实意,但他并非撑到黎明到来之前,先一步堕落,成为了方威的同谋。
包庇此人的罪行,是有意为之。
“锦衣卫都指挥使王佐,是第一个嗅到黎渊社腥气的人,可那帮缇骑掘地三尺,连贼人的影子都摸不着,陛下不得不另行安排。”
“最初是一个内侍,借采珠之事,来到老夫家中,告知这些事情,当时只知秘密结社叫黎渊社,胆敢谋害天子,大逆不道,却始终未能抓到蛛丝马迹。”
“老夫借着方威之案获罪,一路槛送入京,颇多狼狈愤慨,终于得到了这群贼人的注目……咳咳咳!”
周宣露出回忆之色,缓缓述说当年的因果,气息却逐渐衰弱,更是激烈咳嗽起来,指了指下面的卷宗。
海玥边听边看。
上面每一行简短的字迹,都记录着周旋与贼人的斗智斗勇。
这位获罪罢职的老人,依旧默默守护着那份“判官”的执念。
可惜的是,黎渊社当时还是谨慎的。
与周宣接触的,表面上只是一个京师闲汉,号称有三法司的门路,帮他免罪,报酬则不是寻常的金银,而是周宣的地方人脉。
周宣做了三十年的刑名,辗转浙江、福建、两广多地,带出来的弟子也有不少,哪怕多数只是州县的底层官吏,一旦利用起来,也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显然,黎渊社看重的不是周宣本人,恰恰是他这勤勤恳恳三十多年的积累。
不过就在周宣与之拉扯的同时,另一边的黎渊社贼子也开始逐步落网,由于三垣堂的内乱,暴露出越来越多的人手。
从结果来说,周宣付出了偌大的代价,却未得到实质性的进展。
但更重过程的海玥已然露出由衷的敬意:“周老冒此奇险,令我钦佩!”
“你就不必安慰老夫了,长江后浪推前浪,浮事新人换旧人啊!”
周宣语气里并无自怨自艾,有的都是欣慰,旋即又瞬生出几分锐利:“直至天子南巡,黎渊社的贼首‘渊天子’终于落网了,卷宗在下面!”
海玥取来第三份卷宗,发现里面对于王佐之死毫无避讳,更是直接将杜康嫔的身份道出。
“杜康嫔还活着?”
“活着!”
周宣眼神稍稍一闪,有了些许躲避,但最终还是坦然道:“陛下早有绸缪,自是不怕这贼首再起风波!”
海玥了然:“可是用你们,替代黎渊社的人手?”
“是!”
周宣缓缓点头:“经此之后,黎渊社已非秘密贼社,而是天子暗卫!”
‘果不其然……’
海玥毫不诧异。
嘉靖有一个毫无保留相信的人,即生母蒋太后。
蒋太后死后,嘉靖就是一个人都不信了。
包括陆炳和黄锦在内。
或许有份从小到大的亲近在。
但若说全部的信任……
没有。
这样一个猜忌心重到极致的皇帝,当然更不可能信任一群倒戈过来的贼子。
现在的揭秘,可以说补全了最后一块拼图。
嘉靖早就安排了一批人手,用来调查藏于黑暗中的秘密结社。
刑侦破案能力出众的周宣,由此被选中,与他类似的肯定还有一批人手。
而当杜康嫔落网,交代出黎渊社的隐秘后,嘉靖干脆用自己培养出的这一批隐秘班底,将黎渊社上下替换。
由此与锦衣卫一明一暗,形成监控天下的力量。
海玥暗暗摇头,但也没有多言,只是奇道:“周老告诉我这些,可是出现了什么变数?”
“不错!”
周宣声音嘶哑,却字字如铁:“暗卫取自黎渊社,废除了三垣堂和二十八宿,期间颇多艰辛,尤其是太微垣与天市垣,若非提前抽调了部分锦衣卫精锐,恐怕还要被这群贼子反扑!”
这与孙维贤之前的禀告对应。
海玥继续听着。
而接下来,重头戏来了:“可据老夫的观察,如今的暗卫,大有蹊跷!”
“黎渊社没有清除干净,还有死灰复燃的迹象?”
海玥眼睛微微一眯:“暗卫的成员,有人倒戈?”
“少数几人倒戈,并不是大事,世间岂有铁板一块的势力?”
周宣猛地倾身,枯瘦的手指攥紧被褥,青筋暴起:“老夫所虑,根本不是朝廷收编了黎渊社,将之改造为暗卫,而是被太微垣与天市垣背叛的紫微垣,早早布置下了这个局,以暗卫为躯壳,令黎渊借体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