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裴府。
窗外夕阳烂漫,鸟雀啾啾有声,知了长鸣不止。
裴东城坐在书桌后面,手握着那面九曜同心镜,脸色难看,忽然觉得窗外蝉声刺耳起来。
砰!!
他一掌拍在桌上,剑意瞬发即逝。
半个裴府,数十亩方圆的知了叫声,全部中断,死寂一片。
府上很多杂役奴婢,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也本能的噤若寒蝉。
“瑛儿,我的瑛儿……”
裴东城刚刚参加镜中昆仑会的九人之议,得到了让他痛心的消息。
吐蕃安插在南诏的探子,已经确定,昆仑会人手假冒内卫,发生在南诏王宫御苑中的一场刺杀,以失败告终。
这次刺杀,领头的正是裴东城的女儿,裴瑛。
这是他儿女之中,最出色的一个。
裴东城在这个女儿年少之时,就有意将她作为接班人培养,只是因为她是女子,受到家中一些老顽固的反对。
都是亲戚长辈,裴东城虽然实力最高,也不愿意轻易伤了族老的脸面,就想到一个折中之法。
先让裴瑛投身暗面,逐步掌控裴家暗中的势力。
这些年,裴瑛以易容、毒术和剑法,为裴家立下汗马功劳。
无论实力还是威望,她都已经足够慑服族中大多数人。
这一次,裴东城让她去南诏办事,正是准备锦上添花,等到取回神鼓之后,就顺理成章,让家族中人合力,将她推上台面。
暗中功劳,虽不足以对外人道,但只要族中高层心里明白,倾力支持。
到时候,在外人眼里,就又是一位出身名门的天之骄女,虽初出茅庐,已实力超然,文武双全。
正衬得出河东裴氏的底蕴。
可,怎么就失败了呢?
“连逃都逃不掉……”
裴东城脸色冷冽起来。
“一定是因为,那吐蕃和突厥派出去的高手,名不副实,拖累了我的孩儿。
瑛儿,瑛儿,为父不该因为有过几次成功的合作,就轻信这些化外狗种,蛮夷之辈!”
他想到此处,怒气已经攀到顶峰,却反而紧闭了牙关,不把最后一句怒音倾泻出来。
只在心中低吼。
我好恨呐!!
就在他心中震怒之时。
长安城北,一座不起眼的道观,地下室中。
只见一个金色钵盂,摆在蒲团之上,莹莹放光。
钵盂上空,居然悬浮着一柄长剑。
柄如墨玉,刃口如银。
剑身横陈,长达四尺。
另有二尺余长的杏黄剑穗,原本静静垂下,这时无风自动,飘扬不休。
钵盂被剑身上流溢出的气机影响,微微颤鸣。
裴家书房中。
裴东城须发乱扬,怒气难平,忽觉腰间一枚白玉佩,透出一股清凉之意。
他拽下玉佩,置在桌案上,定了定神,收敛怒容,这才运起一滴鲜血,点在那幼虎玉佩的虎眼处。
当今天下,能够相隔万里,随意传音,无视地理气候等环境阻隔,如在眼前的手段,是很罕见的。
但,如果只是百里之内,秘密传讯的方术造物,各方首脑,或多或少都掌握着一些。
裴东城手上,除了有用于“昆仑会”九人同议的那面镜子之外。
就还有专门用于四人共议,三人商议,二人秘议的几件宝物。
这虎形玉佩,就是用来跟吴家第一高手吴春雷联络的宝物。
玉佩中传出一个男子清雅的声音。
“裴兄,节哀。”
吴春雷说道,“莫忘了,你我的宝物,还聚在一处养炼。
你心中怒气过盛,引得那柄剑也怒意兴发,使我的钵盂,都无法安宁下来了。”
裴东城控住心跳,压制体温,逐渐平复怒气,说道:“吴兄觉得,从争夺神鼓这件事开始,我们几家陆续行动,又陆续挫败,会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吴春雷稍作沉默。
“从这里到南诏,我们沿途潜藏的势力,发动了不少,用来阻拦聂红线等人,反过来说,原有的格局,也都被聂红线等人扰乱。”
“如今,他们若再要往长安来,一路上我们已无法做更多布置。”
吴春雷缓声道,“所以,假如还想对神鼓下手,就只有在他们抵达长安,而海东来还没回来的这个时间里动手。”
“但,值得吗?”
在路上给内卫的人下绊子,乃至于派人去南诏行刺。
这些事情,跟直接在长安动手,意义是截然不同的。
长安确实是世家高手最多的地方,但那些不属于世家的高手,也最多。
若敢在这里抢夺神鼓,大打出手,给出了这种火引子,最终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谁都无法预料。
“裴兄,你别忘了,我们四大世家虽然参与昆仑会,但原本争夺神鼓这件事,也不是真的想用来杀死海东来。”
“只是为世家一方,多添一份底蕴,为海东来,多加一份牵制。”
“他都一百四十七岁了,多忍几年,等他老死不好吗?”
“只要能保证,他在死前这段时间,不敢肆意对我们搞清算,也就行了。”
吴春雷这番话,确实是四大世家真正的共识。
别看他们在昆仑会里,好像对杀海东来这件事,保持一致意见。
但如果,大食、突厥那几方,真要派人过来动手,四大世家是不会肯轻易派出主力参战的。
裴东城目光闪烁,长叹一声。
“吴兄,我原也是那样想的,但南诏的变故,让我醒觉一件事。”
裴东城说道,“南诏那个人,成辛称他为叔祖,与海东来同辈。”
“可是根据探子消息,那人外貌,不过只有二十岁上下,生机勃勃。”
“像我们这一代人,从小就知道海东来是一个老人,一个老前辈了,可是,你还记不记得,他到底有多少年,容貌没有变过了?”
玉佩光芒,骤然一盛。
这说明对面掌控玉佩的人,心意剧烈波动了一下。
裴东城原本是心中存有仇恨,不甘如此放弃,才顺口说起这个话题。
可是话一说出来,仿佛点破了一层百年的迷障,让他自己也觉得心惊肉跳起来。
对啊!
各大世家很多年前,都已对海东来怀有怨言,但又不愿撕破了脸,因此教训自家晚辈,往往说的都是,等他老死好了。
这是世家的自傲,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看谁更能熬。
况且,武道踏入素王的人,都会感受到,自身寿元,大约在一百五十岁。
巅峰素王的力量掌控,与寻常素王是截然不同的层次,对寿元的预感却并无多大差异。
因此,很多人从小便已经默认了,海东来一百五十岁时,就会死去。
这是幼年养成的惯性,平时谁都不会去质疑这一点。
可真的逼近了这个时限,反而让人感到不安。
“一百五十载,是素王的寿限……”
裴东城深深吐息,开口道,“他要是真的熬过了这一关,仍然不死,会不会反而因此得了契机,更进一步?”
吴春雷默然良久:“我们几家,也有靠近这个岁数的老祖……”
裴东城断然道:“他们连你我都不如,怎么配跟海东来相比?”
“昔年山王说是败亡,其实谁也没有看到他的尸体,都只觉是被海东来碎尸万段。”
“也许,海东来是故意将他尸体藏起,用来钻研什么东西,这些年,他动不动离开长安,谁都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只偶尔能查到,他似乎在研究草木虫豸。”
“呵,草木虫豸,需要他亲自研究吗,仔细一想,不正是瞒天过海,暗中有所图谋?”
裴东城拍案而起。
“还有南诏那个人,这么多年默默无闻,从不干涉天下大事,为什么偏偏最近现身?”
“是不是,他也因为大限将至,秘密得知海东来研究出什么成果,因此才被请动出山?”
只要一往这个方向开悟。
简直有着无数的证据,可以佐证这一点。
玉佩光芒,明暗不定。
吴春雷低声道:“不错,不错,就是如此!不行,这个事情牵连太大,一定要通知昆仑会,你我立刻再入银镜,唤人一聚。”
“大唐有这么个老怪物,已着实让人忍到极点,居然还能再请一个老怪出山,图谋延寿,我们必须尽快谋个章程出来!”
昆仑会中,刚刚散场的九人,很快就在迷雾之中重聚。
裴、吴二人的猜测一说出来,众皆动容。
就算有雾气模糊了面容,也能从他们的身形轮廓,看出那份不平静。
尤其是衣着轮廓最朴素的那道人影,声音竟在微颤。
“赤帝钻研出了延寿之法,这件事我怎么……对,对,南诏那个人的存在,我也不知。”
“老贼,你心机也太深沉了!”
楚天舒还不知道,自己这个“老怪”出山,已经引起了一连串奇妙的猜测。
这个时候,他正坐在宽敞的马车里面。
马车的窗帘全部卷起,外面的青绿一眼可见,夕阳余光透入,明亮又通风。
那批刺客,贡献了一大批好马,配上普通马车,都能日行千里,载重能力极强。
何况,楚天舒坐的这辆车,还是苏弦的机关车。
车厢之大,令聂红线及苏、李等人,同在车中,却都能相隔六七步开外。
大量卷宗的抄本,正汇总到他们这一队车马中来,也不曾显得拥挤凌乱,只是充满了纸张被阳光照射的味道。
东川节度使那个儿子相关的凶案,只是这些证据中的一环。
楚天舒随手翻看了一些卷宗,奇怪道:“怎么有这么多和尚,帮他们的忙?”
“一来,凡是大寺僧侣,原本就与世家交好,二来,数十年前大唐灭佛后,很多和尚对朝廷不满。”
聂红线顺口解释了几句。
所谓灭佛,实际上只是收紧度牒,取消了持度牒者能够免罪的一些便利,并查抄了许多勾结地方,高卖低买的不法私产。
而且这场打击,针对的也不仅是和尚,而是连道士、景教、袄教等等,一并严查。
毕竟,唐初崇道,道士们大拥田产的也不在少数,肥鱼颇多,岂可放任?
只不过,和尚们格外嘴大,到处嚷嚷灭佛,说得好像朝廷对他们来了一场屠杀似的。
苏弦笑道:“关于灭佛,民间还有一个传闻。”
“据说是当年,钦天监老监正杜樊川,其兵魂神通,有预知未来,占卜国运的妙处。”
“老监正曾经多次预知旱涝天灾,地牛翻身等事,往往使朝廷能提前半年,迁民避难,筹备赈灾,很受朝廷信重,百姓爱戴。”
“而在老监正自知寿元无多时,索性准备测一测大唐将来,最大的灾祸……”
苏弦虽是在讲一个民间逸闻,但说到这位老监正,却也神色一正。
“但也不知是透露天机太多,还是怎么,杜老这最后一占,没有来得及留下只言片语,便吐血而亡。”
“临终之时,他只是用手指向钦天监中,一面黄幡。”
钦天监除了有观摩天象,测算历法等事宜,也经常有遇到天灾时,向天祈福的责任。
长安的佛道各家大寺,都会向钦天监送幡,一同祈福。
那面黄幡,正是一面佛幡。
市井流言就声称,是杜樊川预言,佛门将来会祸害大唐,朝廷才有灭佛之举。
聂红线微微摇头:“那预言之谜,尚且无人能够解出,至于查抄僧道寺产,不过是为了百姓民生而计,理正民间风气。”
楚天舒很是好奇:“虽说兵魂神通,千奇百怪,但居然还真有能搞预言的?”
“那他的门人弟子,有没有谁也练出这种兵魂?”
聂红线说道:“没有。但杜老生前,气血极纯,死后,兵魂并未随自身一同溃散,被一名弟子继承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