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的心情有些糟糕,皱眉问道,“什么意思?”
陆訚温声答道,“陛下莫非之前没有想过,陛下在看这桩案子的时候,太后也在看,张家二侯也在看啊。”
“陛下在看您与太后和张家二侯的谣言,而太后与张家二侯……”
“在看着您呢。”
朱厚照的脸色铁青的吓人。
陆訚也怕说太深了,连忙低声道,“老奴不知轻重,说话有些僭越了。”
陆訚弓着腰,丝毫看不见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朱厚照的脸色。
过了好一阵子,才听朱厚照说道,“不,你做的很好。”
话语间,已经恢复了之前那种高高在上的淡然。
陆訚微松了口气,就听朱厚照继续道,“你。”
朱厚照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锦衣卫裴元这样的,才称得上鹰犬。你这个司礼监掌印,朕果然没有选错。”
陆訚感激的继续把腰往下弯,“奴婢多谢陛下错爱。”
心情,却很平静。
他的司礼监掌印之路,在南直隶的一处荒郊野外早已谋定。
某人以刀划地,为他筹谋前程。
然后他顺利的捞出待罪的白玉,从容的等待在霸州军仓皇撤退的小河口,只是轻轻地一击,那些以往强横的霸州军就大乱,让他骤得巨大的战果。
接着他顶替了谷大用成了全军的提督军务太监,又连战连捷将霸州叛军困在湖广,在眼看霸州军就要去团风镇夺船南下,被别人白捡了这个胜利果实的时候。
又是某人一封书信,让霸州军的精锐弃众而走。
陆訚那时候才得以与诸将合谋,提前宣布结束了霸州军的叛乱,从而全取其功。
在凭借这个战胜之功入京之后,陆訚的司礼监掌印之路面临了来自萧敬的强力竞争。
陆訚那时失去了兵权,又处于飞鸟尽良弓藏的阶段,面对历经几帝经营,根基又在内宫的萧敬时,几乎没什么胜算。
好在他陆公公审时度势,立刻原地卧倒。
等他站起来的时候,前面的一切阻碍已经荡然无存。曾经势力雄厚的萧敬,心甘情愿的去遵化炼铁了,就连萧敬一党也化为了养料,成为了己方势力。
至于当今天子的示好。
自从刘瑾被剐了三千刀之后,就已经没人愿意赌上忠诚了。
陆訚听朱厚照提到裴元,为裴元的行踪报备了一下,“陛下,裴千户现在也正在山东呢?”
“哦?”朱厚照有些意外,“他怎么去山东了?”
陆訚娓娓说道,“奏疏上可能没说明白,阳谷豪族勾结霸州叛贼的事情,还是裴千户最先发觉,并一直在查的。后来这件事,被山东按察使司和布政使司屡屡刁难,才进行不下去了。”
“那时都察院让一个叫做陈炳的监察御史去查办裴元,裴元在向陈炳说了对山东官场包庇藩王的怀疑后,这才被迫离开了山东。以上的事情,在都察院的存档中都可以查到。”
朱厚照闻言皱眉,有些不悦的说道,“他既然有这样的怀疑,岂能如此轻易罢手?上次可是他告诉朕,锦衣卫是朕的耳目,要的就是不 讲规矩。”
陆訚不疾不徐的说道,“陛下。裴千户虽然离开了山东,但仍旧保持着对此事的警惕。他特意在阳谷的莲生寺留了些人,专门监督此事。而且,陛下还记得裴千户为了对付山东的罗教,曾经在山东临时设立了五个行百户所吗?”
朱厚照想了起来。
当初的时候,为了钉死罗教,免得各地教众串联,裴元曾经请求在山东五府设立了五个行百户所。
陆訚道,“裴千户一面留人在阳谷追查此事,一面在在山东五府监测各地的动向,即为罗教,又为随时镇压叛乱。”
朱厚照闻言感慨莫名,先是说了一句,“真鹰犬也。”
然后才有些好笑的说道,“山东六府,人口有六百多万。除去济南府,其他各府也都有接近百万人口,每府一个行百户所,能有什么用?”
以只有百人的百户所,努力的去盯住百万人。
朱厚照在觉得这鹰犬尽责之余,也可笑又可怜。
陆訚想了想,觉得随着山东的事情越闹越大,裴千户当初在阳谷抢劫的事情,说不定会被拿来做文章。
于是趁机说道,“听说是裴千户利用阳谷乱贼查抄的那点产业,在供养这些额外派出的锦衣卫,所以养不了多少人。”
“这样啊。”朱厚照点了点头,有些感触的说道,“养兵是花钱啊。”
接着,朱厚照又奇怪的问道,“那裴元现在怎么又去山东了?他不是才刚刚结婚吗?怎么这么闲不住?”
陆訚琢磨着,韩千户第二天就南下的事情,估计也瞒不住有心人,索性就不顾维护裴元的形象了。
他说道,“陛下应该知道,韩千户对这桩婚事是很不情愿的。”
朱厚照“嗯”了一声,神色间有些尴尬的左顾右盼。
当初他也在为此事犹豫,结果钱宁的谗言很有说服力,让朱厚照最终以近乎赏赐的方式,将韩千户赐婚给了裴元。
这件事很有些不地道。
陆訚道,“婚礼过后,韩千户就回南京去了。裴千户这么尽心公事,大概也是为了排解心中忧烦吧。”
朱厚照闻言咂了咂嘴,觉得自己这事儿,好像有点落的两边不是人。
他尴尬的笑了笑,“欸,女人也就那样,回南京就回南京吧。”
陆訚对朱厚照的话其实也是有些赞同的,裴千户别的都好,就是在韩千户的事情上有些拎不清。
女人有什么好的啊。
两人都对裴元的所作所为,不是很认同。
好在陆訚记得天子的问话,继续说道,“裴千户之所以去山东,是因为不少协助过霸州流贼的阳谷豪强,听说边宪回来了,可能是觉得有了主心骨吧,于是向南下查案的官员们举报裴千户在阳谷抓捕查抄的事情。”
朱厚照听了呵呵冷笑。
经过陆訚刚才的讲述,他早就寻思明白了。
裴元抓人,那是因为那些豪强协助了“满天星”和“大老虎”围攻谷大用与萧韺的队伍。
这件事有阳谷城外的数万具尸首,以及“满天星”和“大老虎”的头颅为证。
裴元查抄,那也是为了供应在阳谷莲生寺的据点,以 及五个行百户所的开支。
不用这些乱贼的钱,难道还要从内承运库拨款吗?
陆訚见朱厚照没什么反应,知道自己刚才没白花心思,于是继续道,“那边宪得了那些阳谷豪强的举报,于是立刻要求裴千户去山东接受质询。”
“这次朝廷给边宪的权限很大,裴元只能去山东受审了。”
朱厚照听完,气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忍不住冷笑道,“这可真是倒反天罡啊!”
“那边宪为乱臣贼子撑腰,竟然敢审问朕的忠臣!”
“真是好大的胆子,好大的胆子啊!”
接着朱厚照问道,“那裴元现在把事情说清楚了吗?什么时候回来?”
陆訚连忙答道,“裴千户给出的线索,直接牵扯到山东各地的官员,以及在霸州贼进攻山东时主政的巡抚边宪。”
“如今边宪身处嫌疑之地,已经自请暂停审查,等待朝廷进一步的指令。裴千户的线索虽然对调查有所帮助,但是阳谷豪强们举报的那些事情,仍旧没有说法。”
“现在边宪停职,对裴千户的处置也没人接手,现在仍旧软禁在山东。”
朱厚照不满的说道,“这还用查什么?先把那些举报的刁民抓起来,问问他们和霸州贼,以及边宪之间的关系。”
“这件事让东厂去办?”
陆訚闻言,小心翼翼的问道,“那裴千户那里?”
朱厚照道,“放了放了,让他赶紧回京。”
陆訚却道,“陛下,老奴以为,既然裴千户对此事早有警惕,且多做布置,与其让他回来,还不如让他就在山东帮您盯着。”
朱厚照闻言,稍一犹豫说道,“可以看看。”
鹰犬是真鹰犬,只不过是洪武朝的版本。
朱厚照本能的有些不太放心。
陆訚见朱厚照犹豫,便进一步说道,“那就让裴千户留在山东,在他的职权范围内,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吧。”
朱厚照本就在两可之间,也没有具体的想法,但听了陆訚此言,却觉得很是得当。
裴元主管的乃是追杀邪教妖人的宗教事务,在山东的人手也不过一个临时驻地,外加五个行百户所。
不怕他闹出什么幺蛾子。
朱厚照当即应允道,“好,就这么办。”
陆訚这时才慢慢将大臣们票拟的那份奏疏递上,“陛下,刚才那是山东的奏疏汇总,这里是朝廷给出的票拟,大致的事情,就是先前老奴所说的那些。”
朱厚照“哦”了一声,说道,“既然如此,那你就披红了吧。”
陆訚要递出的奏折正要往回收。
朱厚照的目光瞥了一眼,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山东的事情这般重要,自然要先听听朝廷的意思,若是由这陆訚和自己三言两语间决定了,这又算什么呢?
于是朱厚照又伸手道,“再给我看看。”
陆訚连忙将手中的奏折递了上去。
朱厚照接过一看,陆訚倒是没有在这件事上捣鬼。
朝廷的看法也认为要追 查德藩,同时也要严查与之有牵连的官员。朝廷这次重新委派的是山东巡抚王敞,同时要求边宪立刻回朝受审,与此同时还从南直调了两个兵备道的人协助。
朱厚照看完之后,丢还给陆訚,“按群臣建议的办,山东的事情以王敞为主。”
陆訚恭敬道,“老奴遵命。”
等到目送陆訚走远,许泰和江彬齐齐策马围了过来,“陛下,今天还要再练吗?”
朱厚照用力捏了捏怀中的一份奏疏,吩咐道,“不练了,朕要先回宫了。”
许泰和江彬闻言,连忙道,“那卑职们护送陛下。”
朱厚照也不理会那些正在操练的兵马,直接策马向皇城而去。
许泰和江彬都赶紧策马跟上。
负责护卫的旗手卫和锦衣卫也纷纷蜂拥着追赶过去。
等朱厚照进了皇宫,也不去正在议事的大殿,直接去往了后宫的仁寿宫。
许泰和江彬之流进不得后宫,都在乾清门外各自散去。
仁寿宫里太监宫女们见朱厚照大步而来,都连忙跪下请安。
朱厚照询问道,“太后呢?”
宫女们都道,“正在殿中。太后这几日身体微恙,寿宁侯和建昌侯正在里面请安。”
朱厚照闻言心头微怒。
当初弘治皇帝在的时候,这两人就随意进出后宫。
那时候弘治天子完全不当回事,甚至就连有大臣弹劾,也被太后下令抓入诏狱之中。
可这是他的后宫。
朱厚照原本该让人通报一声,索性便直接大步向殿中行去。
这通报原本也没有意义。
殿外的问答,早就被侍候在殿里的宫人听了去,朱厚照还未进仁寿殿,寿宁侯张鹤龄和建昌侯张延龄就一脸堆笑的迎了出来。
见两人要大礼参拜,朱厚照顾念着里面的太后,平淡道,“罢了。朕也是来看太后的,两位国舅来的正是时候。”
朱厚照不再理会二人,大步进入了仁寿宫中。
张太后不见什么病态反倒一脸怒容,听到朱厚照请安,毫不客气的咄咄逼人道,“照儿可听说了山东的事情?”
朱厚照闻言道,“儿子正是为了此事而来。”
说着,将袖中的奏疏拿出来,递了上去。
张太后抢过,立刻翻阅了起来。
朱厚照听见身后的动静,一回头,见是张鹤龄和张延龄也跟了进来,于是便道,“山东那件事情,两位国舅等会儿也看看吧。”
张鹤龄和张延龄听说是山东的事情,神色都有些凝重。
这时便见张太后已经粗略翻完,将那奏疏一摔,细长锋利的眉毛扬起,咬了咬白牙道,“这些人简直无法无天!”
朱厚照示意二人将那奏疏捡去,神色平静道,“两位国舅也看看。”
等两人战战兢兢的将奏疏拿去,朱厚照的目光看看张太后,又看看张家二侯,平静的神色的掩饰不住心中汹涌。
现在轮到朕来看你们怎么看待这谣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