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拉丁罕见的没有给出自己的仁慈,他挥了挥手,叫卫兵拖走他的兄长,图兰沙面色灰白,肥壮的身体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的骨头一般站也站不起来,甚至无法支撑起自己的头颅,他的头深深的往下垂去,眼泪不断地打落在灰白色的石面上。
这样的场景,就算是再铁石心肠的人见了都要柔软几分,但萨拉丁始终不曾出声挽留,他可以在打下了埃及,叙利亚,甚至于亚拉萨路之后,给予兄长以及他的子孙荣华富贵,却不能容许他们辜负自己的期望。
图兰沙一直很理智,他知道自己并不具有萨拉丁这样的才能——在他们还很幼小的时候,家中具有发言权的固然只有父亲和叔伯,但能够“率领”其他兄弟的却只有萨拉丁,而之后跟随他们的叔叔希尔库前去为苏丹努尔丁效力的也是萨拉丁——因为,“苏丹努尔丁会喜欢这个孩子的”。
而正如希尔库所说,努尔丁一见到萨拉丁,便对他欢喜异常。
图兰沙有可能吗?当然不可能,但赛义夫丁确实是他最喜欢的一个孩子,也是他最寄予厚望的一个孩子,他甚至不断的将赛义夫丁与年轻时候的萨拉丁相比较,觉得他的儿子也不差什么,他现在只能抱着一个渺茫的希望,只要赛义夫丁表现得如他和萨拉丁所期望的那样坚强,哪怕他最终还是丢了哈马,埃德萨,哪怕是被俘了呢?哪怕是残疾了呢?
作为兄长,他再清楚不过萨拉丁的喜好,至少他的儿子可以保下一条性命。
“伯伯?”他听见了一声惊讶而又迟疑的惊呼,图兰沙转头看去,发现那正是他的侄子,萨拉丁的长子埃夫达尔,他的心中陡然升起了一股希望,但他只是犹豫了一刻,便闭上了嘴,紧紧的,一个词也没发出来。
若是换做别人,可能借此机会向自己的侄子哀求,叫这个孩子去向他的父亲求情。
但图兰沙知道。若是他如此做,激怒萨拉丁的就从一个变成了两个,但看着埃夫达尔游移不定的眼神,他的心中也不由得升起了一股诡异的幸灾乐祸——他的儿子或许有种种的不足之处,但萨拉丁的儿子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在萨拉丁面前掩饰的很好,勤于习武,爱好阅读,尊敬师长,爱护兄弟姐妹。
但事实当真如此吗?
一个人是没有办法一天二十四小时戴着假面具的,私下里如何,他可是看得很清楚——倒是萨拉丁,他的心中装着整个撒拉逊世界,留不下多少给自己的儿子。
“是赛义夫丁出了什么事吗?是否需要我代为转圜?”
大王子殷切的问道。
“不,谢谢你孩子,我只是有些过于多虑了,毕竟他是我的儿子——没有哪个父亲不会为自己的孩子担忧的。”
图兰沙看着埃夫达尔的神色微微一变,他笑了,萨拉丁有太多孩子,他的爱被分成了很多块,即便他有再多,孩子们也不会觉得满足——何况萨拉丁更多的把他们看做自己的继承人,未来的苏丹而非幼儿——要达成他的要求可是很难的。
在卫兵们的扶持下,图兰沙站直了身体,无论如何,他也是大王子的长辈,不愿意让他看见自己过于狼狈的模样。
大王子盯着图兰沙,看着他蹒跚离去的背影,心里也大约猜到了一些——在远征之前,他和他的两个弟弟已经在寺庙中得到了先知的启示,而让他感到骄傲的是,他所感知到的是苏莱曼乃,也就是基督徒们所称的所罗门。
而所罗门作为以撒人的国王,后期虽然陷入了骄庸与奢靡之中,但在前期,无人可以否认,他是一位值得尊崇的好君王。
同时,他所展现出来的能力也超乎常人,他甚至能够驭使魔鬼,呼唤他们的名字,叫他们为己所用。
当他跟随着这位伟大的先知走过了他的一生后,埃夫达尔的心中充满了狂喜。
这是一种预兆,毫无疑问,他的父亲遇见的先知,不过是仁慈的安尤布——而安尤布给予他的教导,也在他平时的行事与观念中体现了出来。
他或许是一个称职的埃米尔,或者是维齐尔,但在成为苏丹后,人人都在指责他的优柔寡断。
作为一个儿子,他不能指责父亲,但埃夫达尔依然觉得如果让他拥有这样的军队和城市的话,他会比他的父亲做的更好。
“你来了,孩子?”萨拉丁看到自己的长子正在走过来,便问道,“你见到你的伯伯图兰沙了吗?”
埃夫达尔点了点头,“他是为他的儿子而来的吗?”
“是的,正是他的长子,他希望我们能够派出一支军队去援救赛义夫丁。但这不在我的计划之中,他现在在哈马,甚至不在埃德萨,我们的海军将会在拜占庭、塞浦路斯与安条克的阻扰下受挫,而若是走陆路,我们将会遇到加沙,亚拉萨路和提比里亚…
但十字军已经攻下了大马士革,哈马的总督已经成为他们的俘虏,霍姆斯的总督伊本不知所踪,多数凶多吉少。”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萨拉丁的姐姐埃米纳在城破之前就已经逃了出去。现在虽然不知道她往哪里走了,但无论如何,萨拉丁都相信她会做出一个最适合自己的选择——至少她不会因为自己的选择而懊悔。
正如她当初坚持要回霍姆斯时那样。
萨拉丁并不如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冷酷,只是作为一个苏丹,他不能将个人情感凌驾于国家与军队之上,只是他希望埃 夫达尔能够问问他的姑母和表兄弟,但埃夫达尔显然更关注——在两个表兄弟已经确定死亡的时候,他是否能够得到霍姆斯…
埃夫达尔所表现出来的贪婪和轻率让萨拉丁有些不悦,但他没有表现出来。“我们即将攻打达鲁姆,之后是加沙,你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吗?”
父亲的询问让大王子埃夫达尔的眼睛便亮了起来,他兴奋无比地开始诉说他的想法,萨拉丁虽然一直微笑着,却不由自主的把他与另一个少年人相比,当初在大马士革的时候,他也同样询问过塞萨尔一些关于军事方面的问题——
人们提起圣城之盾的时候,第一个跳入脑中的定义词,就是仁慈,似乎他除了仁慈就没有其他的东西了。
但在这个混乱的世界中,单有仁慈,就如同无角的羔羊,不要说虎视眈眈的狼群,就连羊圈中其他强壮的公羊,都有可能将它践踏在地,分食它的血肉。一个弱者若是要展现他的仁慈,只会被人视作可笑和愚蠢,但一个强者能够表现出他的仁慈,却会得到人们的感恩与臣服。
塞萨尔在他的长子相仿佛的年龄,便已经随着亚拉萨路的国王鲍德温冲击数万撒拉逊人的大营,并且将他们冲击得溃不成军,甚至在乱军中俘虏了当时的苏丹努尔丁。
虽然后来证明努尔丁是在战场上不幸发了病,才导致了最终的大败。但无论如何,他们的勇气与决心无人可以诋毁。
而在这之后,无论是在与突厥人阿尔斯兰二世的战场上,还是在塞浦路斯,他都向人们证明了一面坚固无比的盾牌同样可以为仇敌们带来血与火的碾压,最难得的是,他能够控制住自己和他的骑士们,不至于让这场复仇的大火连同己身一起吞没。
这一点有多难,萨拉丁是再清楚也不过的了,直至今日,他麾下能够做到这一点也只有他的“马穆鲁克”。
而相比起来,他的长子虽然用了很多富丽堂皇的形容词,精妙的箴言和诗句,挥舞双手,高声嘶喊,双目圆瞪,仿佛已经看见无数的法兰克人跪在他的脚下,祈求他的宽恕——却无法让他感受到那股令人胆寒的威慑力,也没法看到他的决心,更找不到一星半点可以用在实处的方案与策略…
不像是个战士,倒像是个玛卡梅的表演者(玛卡梅是撒拉逊人的一种说唱表演…)。
他看着自己的儿子,心中毫无波澜,甚至像是在翻阅一本非常无聊的书,随即,他又宽慰自己说,世上哪里来十全十美的事情呢,他有着这样多的儿子,也未必不能够再拔擢出一两个值得培养的后继之人。
萨拉丁耐心地听完了“表演”,不动声色的抚摸着自己儿子的肩膀,安慰他,并且叫他早些回去休息。
大皇子埃夫达尔虽然有些失望,但萨拉丁对待自己的孩子一向如此,只能悻悻然地退了下去。
萨拉丁又在城墙上呆了一会,才在宦官的劝慰下,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歇息。
而在回到房间后没多久,宦官又不得不叫醒他,信鸽送来了有关于大马士革的最新情报,萨拉丁接过纸条,展开一看,“的黎波里伯爵加入了东征的队伍?”
这里所说的的黎波里伯爵已经不再是那个固执而又老迈的雷蒙了,而是他的儿子。
大卫当初选择亲自将父亲的棺椁送回的黎波里,这个决定固然让某些人生出了不满,尤其是理查这个家伙,但他也看得出来,大卫很爱他的父亲,他父亲的死带给了他莫大的打击。
但雷蒙之前丢失了大马士革这件事情,已经让很多十字军骑士感到不满。
他们甚至说,如果不是雷蒙的疏忽大意,他们说不定现在已经在霍姆斯甚至阿颇勒休息了。
这种话当然有些夸张,那也说明了人们对他的失望。但既然大卫的主君,亚拉萨路的国王鲍德温也答应了,他们又能怎么样呢?
但他们原先的想法是,大卫回到了的黎波里后,可能要和的黎波里的骑士和贵族们进行好一番磨合和讨价还价,才能够登上的黎波里伯爵的位置。
但没想到的是,大卫在为他的父亲举行了葬礼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与贵族们达成了最终的协议——人们很难确定大卫是否做出了什么让步,但他这次带来了一百三十多名骑士,以及一千多名士兵。
这对于现在的十字军来说,可以算得上是一大助力。
不仅如此,他还带来了多少食水和补给,尤其是那三百头高大又健壮的骆驼。据说这原本是一个热拉亚商人从卡拉克买来,想要带到君士坦丁堡卖掉的,却被大卫用了高价截了下来。
三百头骆驼对于这次的远征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就算是最挑剔的腓特烈一世也缓和了神情,在小亨利回来说,亚拉萨路的国王鲍德温已经前去城门迎接他的时候,这位皇帝陛下摇晃着脑袋,几经犹豫,还是点一点头,“行吧,给我拿斗篷来,我也去迎接他。”
在这里,他并不是以一个皇帝的身份去迎接一位伯爵,而是以一个十字军骑士的身份去迎接自己的战友。
而他们姗姗到来的时候,法国国王腓力二世和英国国王理查也已经到了,理查正在抚摸着自己的下巴,他原先是留胡须的,但在来到圣城后,他发现塞萨尔和他身边的骑士都很少留胡须,这固然缺乏男子气概,但在炎热的气候中,若是是不蓄胡须,确实能叫人更加凉爽一些,在受了伤的时 候也能更好处理。
所以他也把自己的脸刮干净了。
小亨利跃跃欲试,只可惜,如果他敢这么做,他的老爹腓特烈一世就敢用鞭子抽他的屁股。
“男人怎么可能没有胡子!男人怎么可以不留胡子!”
他几乎想象得出他父亲的咆哮声。
随着举着的黎波里旗帜的队伍逐渐走近,人们也在下意识地寻找新的的黎波里伯爵,但一开始的时候,一些人甚至没能认出他来,大卫仿佛一下子便苍老了十岁,从一个精神奕奕,生机勃勃的青年人,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沉稳的中年人。
他在距离鲍德温还有很远的地方就也下了马,徒步走过了足足两三百尺的距离,更多的尘土,覆盖上了他的长袍,链甲和蓬乱的头发。
见到他下了马时,鲍德温便也已经下了马,塞萨尔紧随着落了地。
大卫加快了脚步,最后他几乎是连奔带跑地来到了鲍德温面前,他的嘴唇颤抖着,不曾说话,便已经跪了下来。
鲍德温脸上的银面具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当然也知道麻风病人最忌受到刺激,情绪的反复更是会导致他们的病情加重。
那些隐藏在面具后的溃烂与肿胀,是否也有他父亲的一份功劳?他不知道,但他知道鲍德温最初确是对他的父亲抱持着如同子侄般的孺慕,他是信任他们的,并且在遭到了最初的背叛后依然如此,不然的话,他就不可能将大马士革交给大卫。
而他辜负了鲍德温与塞萨尔的信任,他不但没有在塞萨尔遭受大绝罚的时候,给予他任何帮助,还丢了他打下来的大马士革,他的心中充满了懊悔与痛苦,不顾一切的捧住了鲍德温的手,脱下了他手上的链甲手套…
鲍德温却忍不住微微抽搐了一下。
天晓得!
幸好大卫只是摘去了他的链甲手套却没有来得及脱下他的丝绸手套(他是想要这么干的!),鲍德温及时的握住了拳,没有让他得逞。不然的话,人们就能看得到他的手背光洁,如同一个健康人,根本不像是个麻风病人的样子。
大卫以为这是鲍德温决意疏远他了,他更是悲从心中来,将嘴唇压在那只握起的手上,痛苦地呜咽了起来。
鲍德温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却也有些无可奈何,还是塞萨尔走到一旁,握住了大卫的另一侧手臂把他扶了起来。
“你现在已经是的黎波里伯爵了吗?”鲍德温问。
大卫点了点头。
“那么你愿意继续为我效力,对我忠诚吗?”
大卫又点了点头,他的眼泪不住地往下流,简直就像是个被戳破了的水囊。
鲍德温在一旁侍从的帮助下重新戴好了链甲手套,在大卫的肩膀上重重的拍了一下。
“那么你又是我的骑士了。”
“是的,我是您的骑士,这一点从未改变过。”
接下来的场景是非常有趣的,这应当是一个值得吟游诗人传唱,被修女们绣在旗帜或是挂毯上的美好场景,无奈的是大卫一直在哭泣,仿佛之前所积累的泪水在今天才得以宣泄似的。
他一直哭到了大马士革城内,在看到熟悉的景象时,又是一番悲痛难抑,直到了宴会上,他的眼睛依然是红肿的。
“老天,”理查忍不住说道,“如果是我的骑士跟我来这一套,我非得弄死他们不可。”
“所以您身边才没有这样的骑士。”他身边的斯蒂芬骑士毫不犹豫的给了他主人一个言语上的肘击。
说实话吧,他们觉得圣地的主臣气氛真是不错,塞萨尔,鲍德温都是值得效忠的好主人,如果不是这里战事频繁,撒拉逊人、突厥人虎视眈眈,他们倒是很愿意留在这里的。
的黎波里伯爵大卫的加入,可以说是一桩令人又是欣慰,又是快活的好事。
只是和谐的氛围只维持了一天,第二天的军事会议上,几位君王就又吵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