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荣庆堂。
丫鬟们红衣绿袄,衣色鲜亮,身姿婀娜,穿花拂柳一般,布茶续杯,摆设糕果。
忠靖侯李氏提到贾琮之事,但因涉及军国要务,她也不知其中根底。
不说倒也就罢了,说了倒添了疑虑,贾母虽有疑惑,但也听过就算,转眼就不放心上。
迎春等姊妹凭生忧虑,贾琮不过刚出征两日,突然连夜往神京送信,莫非是遇上难事?
黛玉想到昨夜辗转反侧,一直睡的不太安稳,难道三哥哥遇上为难,自己竟应了此兆。
史湘云心中也很担心,三哥哥虽然笨瓜一颗,半点不懂自己心思,但千万别遇什么风险。
待会跟婶婶回家,好生问问二叔详情,即便是军国之事,自己撒娇买乖,总能哄二叔告知。
迎春也有些坐立不安,她倒是和湘云想到一处,今日让她回家一趟,好好问问史家二老爷……
探春虽也有些担忧,但想着三哥哥能为大,即便遇上什么难处,必定有本事迎刃而解。
况且他还会给史二叔送信,听着也不像太危急,倒也不必过于担心。
宝钗听了虽也忐忑,但迎春探春都没询问,她一个外家姑娘,更不适宜去追问。
惟独惜春还不懂事,只拿碟里糕饼果子,有条不紊往小嘴塞,倒是很自得其乐。
正当众姊妹心思各异,林之孝家的来传话:“夏家太太和姑娘来了,已和二太太宝二爷进了二门。”
黛玉一听这话,秀眉微微一蹙,拉了拉迎春的衣袖。
迎春也是灵透之人,知道宝玉遇上其他姊妹,倒也都罢了。
唯独从小便觊觎林妹妹,即便如今都已定亲,依旧难去龌龊心思,见到林妹妹就好逞强,还说些暧昧之语。
迎春心里自然极不自在,因她知道兄弟对林妹妹,可是正经的青眼有加,将来多半要成其好事。
她做姐姐的自然护短,日常对黛玉可极上心,见了黛玉这等动作,哪还不知她的心思,也是正中她的下怀。
起身说道:“老太太,今日是正月十五,东府那边也会来客,且琮弟出征在外,只怕来的还都是女眷。”
我们姊妹都坐在这里,来了外客未免冷落,让三妹妹和云妹妹留下,陪老太太和太太们说话。
我带林妹妹过去操持,她和那些管家太太小姐,比我还能说上话,不会弱了琮弟的脸面礼数。”
贾母笑道:“你哪里这么大府邸,今儿又是大节日,没人主事可不成,只管去操持便是,等闲了再回来。”
一旁惜春正有些无聊,长辈的闲话她没意思听,听了迎春说要走,连忙蹦下了圈椅,嚷着也要一起回去。
迎春牵了惜春的手,身后等着黛玉便出堂,刚走到堂口便见门帘掀开。
王夫人和宝玉进来,身后跟着夏太太和夏姑娘,还有各人随身丫鬟,呼啦啦一堆人。
迎春和黛玉向王夫人行礼,等他们入堂之后,才掀开门帘离开。
宝玉见了黛玉便目光黏住,苦脸说道:“林妹妹,我才刚过来,你怎么就走了?”
黛玉只当自己没有听到,不由加快脚步,上前牵惜春另一只手,跟着便快步离开。
夏姑娘见宝玉一脸痴呆,看到那姓林的两眼发直,三魂六魄去了一半,一副下贱模样,也不嫌丢人!
那林姑娘见了宝玉,就像见了鬼似的,就差撩裙子撒腿跑,可见自己看不上宝玉,果然是有道理的。
但凡没瞎的姑娘,那个会喜欢娘气歪歪的货色,只有琮哥儿这样的才得劲。
听说他刚带兵出征,去北边揍蒙古鞑子,文能金榜题名,武能横刀帅军,这才是顶天立地真爷们。
宝玉这娘气歪歪的孬种,色眯兮兮的下流货,连琮哥儿鞋底上的泥都不如!
宝玉见自己刚入堂,黛玉便急匆匆离开,自己说话她也不理,头也不回便走掉,他心里说不出酸楚。
他突然焕然大悟,必是今日他带夏姑娘过来,林妹妹看了心中酸楚,这才忙不迭的要躲出去。
自己当真该死啊,竟不懂林妹妹一腔情义,可自己有什么法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己也是碍于孝道……
夏姑娘和林妹妹都是闺阁奇秀,太叫人左右为难,老天为何总要折磨自己,当真叫自己无奈。
但是相比之下,林妹妹还是好过夏姑娘,毕竟是从小一座府邸长大,这番姊妹情谊非比寻常。
况且这一年时间,林妹妹出落愈发好了,个头长高许多,身姿体态袅娜如仙,真不输夏姑娘。
宝玉想起黛玉方才出堂,那窈窕动人背影,心中泛出火热,虽夏姑娘在旁,还是忍不住去问。
说道:“老太太,怎么我们刚来,二姐姐和林妹妹就走了?”
贾母随口笑道:“今日事正月十五,琮哥儿官场朋友同僚多,自然有许多客人拜访。
正遇上琮哥儿领军出征,男客或许不上门,家里的女眷却会熟络走动,大户的人情世故罢了。
二丫头要回府掌事,免得慢待外客,来的不少是文官太太小姐,你林妹妹知书达理,帮衬待客再好不过。”
贾母看着话语不经心,其实说的颇为仔细,多少有些炫耀的意思。
即便她和贾琮有些不亲,但孙子贾琮是贾家的体面,这道理贾母非常清楚。
在夏家这些外亲面前,自然要扯出话题撑脸面,让这未来孙媳妇知晓,贾家何等贵重,贾家妇何等荣耀。
宝玉听了贾母这话,实在好生恶心,一股酸气直从天灵盖,心中说不出拧巴难受。
原以为自己带着夏姑娘,林妹妹心里不自在,妹妹从小爱使小性子,宝玉心中甚至暗自得意。
没想到竟是自己想岔了,林妹妹走的匆忙忙,竟是巴巴给贾琮待客撑场面,她怎也不顾体面。
宝玉酸楚揪心,忍不住说道:“琮兄弟府上有客人,二姐姐去待客,这才名正言顺的。
林妹妹毕竟是外亲,怎好劳动她去待客,该在这陪老太太才是。”
忠靖侯李氏听了这话,忍不住看了宝玉一眼,心中多少有些耻笑。
姑太太一辈子最疼宝玉,这番宠爱算是白费了,惯得他怎么没眼力劲。
方才姑太太那话里的得意,傻子都能听出出来,老人家炫耀儿孙体面,这也是人之常情。
偏这宝玉在这里唱反调,什么外亲内亲的,像比我们老的都懂人情世故。
姑太太除了宝玉外,最疼的就是这外孙女,外亲说辞也不该当面说道,宝玉到底是假聪明,还是真呆傻……
探春宝钗都听多宝玉怪话,知道计较也是没用,权当自己没听见,只管自己闲话。
唯独史湘云经过那事,从此看到宝玉就来气,下意识便要窜起怼人,如同鬼使神差一般。
见宝玉又犯了老毛病,明明不是个聪明的,偏觉得自己特别通达,动不动就挑别人毛病。
他必定见三哥哥出门,心里便没半点顾忌,竟敢对东府来挑毛病,史湘云顿时气很不顺。
但是堂中长辈都在,她不好说硬话刺人,但她心思灵巧,性子舒朗大胆,这却难不住她。
笑道:“二哥哥这话不对,说什么外亲内亲,可太过见外了,我也不姓贾,不也是外亲。
可是我们姊妹几个,从小就和三哥哥一起,便如同亲姊妹一眼,可是从来不分什么内外。
林姐姐和三哥哥青梅竹马,饱读诗书,满腹锦绣,又是林探花之女,和三哥哥相得益彰。
三哥哥出征在外,林姐姐陪二姐姐一起,帮三哥哥接待女客,里外都体面,最恰当不过。
而且帮三哥哥待客,这事林姐姐不是头回,我们姊妹都司空见惯,偏二哥哥会大惊小怪。
要不是今日婶婶在,要陪老太太和婶婶说话,我也去东府待客,来的官家女眷都极出色。
你看林姐姐急赶去,便知来的人物不俗,都是些钟灵毓秀,闺阁奇俊,个个都很亮眼睛。”
宝钗听湘云最后一句,几乎在模仿宝玉语气,说的很是揶揄调皮,让她差点笑出声来。
心中不禁奇怪,云妹妹最近好生古怪,但凡宝玉说话有纰漏,云妹妹便要揪住死命怼人。
宝玉到底怎么得罪她的,让她这么不依不饶……
忠靖侯李氏听了湘云这话,心里不禁有些苦笑,这蛮丫头也没个算计,说话也不知分寸。
你怼人便怼人,把林姑娘和琮哥儿说的这般配登对,那还有你什么事,不怕搬起石头砸自己脚。
宝玉听湘云声音脆爽悦耳,像黄莺啾啾叫唤,还说贾琮和黛玉青梅竹马,相得益彰,实在过份。
宝玉气得圆脸通红,想要出言反驳,但多少知道不妥,夏家母女还在场,自己和湘云争执不妥。
总不好言语显露痕迹,竟和贾琮争风吃醋,这该让夏姑娘伤心,怜香惜玉之人,怎忍心于如此……
况且湘云不像迎春宝钗等人,行事内敛,她一惯心直口快,嘴巴厉害,得理不饶人,不好招惹。
湘云见宝玉脸色发红,怒气勃发,嘴巴蠕动,似有顾忌,不敢说话。
湘云也是鬼精之人,一瞟娇美动人的夏姑娘,哪里不知缘故,心中更加得意,正想乘胜追击,继续怼人。
贾母却看出宝玉脸色,连忙说话打岔,笑道:“你们俩越大越像孩子,怎见面就斗嘴,也不怕客人笑话。”
夏太太笑道:“家里兄弟姊妹说话逗趣,这才显得更亲近,老太太养的孙女都灵巧出色,当真叫人羡慕。”
夏姑娘在旁冷眼旁观,看出宝玉倾心黛玉,虽然有些生气,骂宝玉下贱无耻不要脸。
其实她也不算太生气,宝玉爱猪爱狗随他,因她根本看不上宝玉,只当他一坨烂泥。
甚至宝玉敢勾搭别人,最好在内宅闹出事,夏姑娘还会乐见其成。
因为宝玉敢这等乱来,她自然也不会客气,心安理得勾搭贾琮,这便再怪不得她了……
只夏姑娘听湘云说道,黛玉回东府帮贾琮待客,心中泛起酸水,实在是妒忌得不行。
能帮着琮哥儿接待客,除他亲姐姐名正言顺,剩下便是当家太太,姓林的丫头好算计,她莫非想弄假成真。
这史候家的大小姐,也不是省油的灯,宝玉只是排遣几句,她就跳出来一番挖苦,明摆着就是护着琮哥儿。
琮哥儿生的太得意,文采武略太出色,这些外姓小妖精,个个都盯上他这块唐僧肉,都想挖空心思勾搭他。
贾家内院也是够乱的,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这些人还从小和他一起厮混,简直就是乱七八糟,不成体统,可惜自己没有这等福气……
只是姓林的丫头和史家姑娘,都是算盘打得太响,想要成事不容易,都做她娘春秋大梦。
但凡贾琮身边外姓姑娘,夏姑娘都曾私下打听过,自然很清楚她们底细。
这姓林的虽是探花之女,老太太的亲外孙女,可惜也是命薄,六岁上便死了娘。
史家姑娘更加吓人,落地便死爹娘成双,怎么看都像扫把星,自己好歹长到十三,老爹才病没了。
琮哥儿可是翰林学士,御驾亲封伯爵,这等官爵贵重,不可能娶偏孤之女为正室,世家大户没这道理。
况且琮哥儿可被宫里赐过婚,好在他爹太会挑时候,赐婚圣旨没念完,便突然死了,市井上传遍了。
这事简直比说书的还离奇,不过也算是大好事,生生废了金陵那姓甄的。
后来甄家还沾惹私造火枪,满门满户都被抄家治罪,谁让甄家想沾惹琮哥儿,没这个命数活该败家。
既宫里开了赐婚之恩,皇帝圣旨,金口玉言,开头没有回头箭,琮哥儿将来娶正室,必定还是赐婚。
要是指两个死爹娘的丫头,皇帝老儿岂不是胡闹,听说皇帝很是器重琮哥儿,绝不对作践他的亲事。
这姓林的和姓史的两丫头,都在做她们的春秋大梦,注定要到头一场空。
自己沾惹不到琮哥儿,她们两个也都休想,大家都半斤八两,谁也不比谁得意!
夏太太向来精明过人,她可不会像女儿那样,心思炙热癫狂,吃一辈子不挨边的飞醋。
她会将女儿嫁入贾家,不仅想女儿嫁得体面,以后终生也有依靠,更是给夏家找靠山。
女儿的亲事如愿以偿,宝玉已成了她的女婿,她自然会好好对待,其他并不对他指望。
要想得到贾家的权势,只能是贾家的威远伯,她听贾母炫耀孙子,自然是要投其所好。
笑道:“外头都在传说,威远伯乃荣国公将脉嫡传,天生少年名将,大周朝绝无仅有。
十四岁便能凭战功封爵,即便是戏本也没这般奇异,此次在场出征,必又会建功立勋,老太太当真好福气。”
王夫人在旁听得膈应,但她知夏太太是精明人,虽然最懂人情世故。
定觉得那小子是家主,西府便是他的家宅府邸,自然进那座庙唱哪出戏,外亲不懂贾家内里倒也罢了。
自己身为家中长辈,决不能奉承那小子,让亲家太太说些好话,对自己也没有坏处,王夫人也就忍了。
却听贾母笑道:“他这个年纪,已有这等功业,已经很过了,我倒不指望他建功立业,只要平安就成。
我这个孙子也是劳碌命,从十岁上开始,便不常在家里,里外可尽折腾,倒让他弄出这份家业……”
夏太太见自己投其所好,贾母听了果然来劲,里外都是显摆自己孙子,连忙又顺着话奉承几句。
原本不说话的夏姑娘,似乎也有了兴致,笑道:“以往夏家亲戚之中,可从没有出过领兵将军。
我倒是十分好奇,不知威远伯这回带多少兵,任的又是什么军职?”
夏姑娘见多贾琮风光荣耀,虽觉得带兵出征打战,没金榜题名热闹光彩,大概是自己少见识而已。
但凡贾琮的出头光彩之事,夏姑娘都说不出崇拜,更是处处都趋之若鹜,自然就顺母亲话头打听。
宝玉听了这话不禁皱眉头,夏姑娘也是出色女子,怎么也染上这等喜好,爱听这种功业禄蠹之事。
等以后两人成婚结亲之后,自己必定要好好说道,让夏姐姐洗脱污浊气,万不能再被贾琮祸害了……
其实贾琮这次带多少兵,封了什么军职,贾母还真没太在意,自然一下答不出来。
堂中众人也就探春和湘云清楚,但探春得贾琮多次提醒,让她留心提防夏姑娘,言语中对她颇为戒备。
且夏姑娘看三哥哥的目光,透着异样炙热火辣,已是十分逾距羞耻。
即便夏姑娘将身为长嫂,探春也已心生隔阂,自然不愿去接她话头。
史湘云却不知事情根底,她与夏姑娘从没接触,只知她是宝玉媳妇,对她也无所谓好恶。
听她对贾琮的事感兴趣,且话中隐约透着崇拜,湘云心里便觉高兴,觉得她比宝玉要好。
笑道:“这些军职都很绕口,我却亲口问过三哥哥,所以记得很清楚。
三哥哥是从四品宣武将军衔,这次封了神机营参将职,独领六千神机营,受大军督师节制。
夏姑娘可能不知神机营,那是五军营最厉害的兵,他们可不用刀枪,用的是新式火枪火炮。
这些可都是三哥哥造的,比起刀枪厉害十多倍呢,我虽没有见识过,但都是正经神兵利器。”
夏姑娘这回也忘了吃醋,完全被史湘云的话吸引,但凡贾琮得意的东西,她都是兴趣盎然。
问道:“既然这些东西厉害,还能以一敌十,威远伯这回出征,岂不是又要立功封爵……”
湘云笑道:“这我可说不准,不过三哥哥这人能为大,立功这种事情,好像都挺平常的。”
这两人原本分马牛不相及,竟聊得还有几分投机,探春有些哭笑不得,只觉湘云心真大。
宝玉见夏姑娘愈发着了魔,说起贾琮那些个破事,居然还能津津有味,实在恶心到不行了……
荣国府,后街,梨香院临街门户。
后街住的都是贾家旁亲,西府内院丫鬟媳妇,偶尔也在后街出入,替女眷采买胭脂水粉之类。
日常后街十分冷清,来往都是贾族中人。
这几日常出现生面孔,今日天亮之后,街上有个货郎摆摊,还有个脚夫招揽生意。
等日头稍许升高,街口驶来辆马车,车后跟七八个衙役,一匹快马从后面赶来。
马车停在街口,杨宏斌掀开车帘,问道:“陈瑞昌的事情,是否已经办妥。”
周平跳下马说道:“我得大人吩咐,去齐国公府拿人,正好半路遇陈瑞昌马车。
马车方向正向华容巷去,我们便趁势将他拿下,省得入齐国公府拿人,还要和和陈瑞文扯皮。
如今人犯已押入大牢,特来和大人报信。”
周平看了眼后街,说道:大人,薛蟠连从犯都算不上,不过是个小角色。
大人有威远伯有交情,何必自己亲自缉拿,还是让卑职入府拿人吧。”
杨宏斌摇了摇头,说道:“就因我和他有交情,薛蟠须我亲自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