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令铳射出的彩片还没落地,希伯雷的竞速马车就已经箭一般飞射了出去。
在发条机车还在如巨兽喘息般嗡嗡作响之际,马嘶声已经离去快十米远。
“保持速度,孩子们!”
希伯雷抖动着马缰,八匹清一色棕毛法兰战马,便破开凝滞的空气不断向前狂奔。
竞速马车是没有后视镜的,可希伯雷还是能感觉到自己已然远远甩开了发条机车。
那巨兽的喘息声,已然离去好远。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关键时刻掉了链子,连启动都做不到了吧?
希伯雷忍不住欢快地大喊起来:“噫!哈!”
马蹄“嗒嗒嗒”的声响又快又密,溅起的石子打在路边的木围栏上,发出噼啪轻响。
两侧的观众们发出惊呼,或是侧身,或是用手臂阻挡石子与灰尘。
等放下手的时候,观众都已经看不清希伯雷马车的影子了。
直到此时,随着哐当哐当的躁动声,那钢铁巨人般的发条机车才不紧不慢地驶过。
“搞什么?”
“快一点啊大家伙,人家都把你超那么多了!”
“完了完了,我买的法兰赌票啊。”
“搞快点,搞快点。”
挥舞着赌票的旅客们朝着发条机车怒骂,恨不得亲身上去推车。
至于那些买了马车胜的,则是大声嘲笑起来。
这种赌票在圣联是不允许的,属于违法行为,只有彩票允许。
这些旅客或者圣联信民要么是自己在法兰或莱亚买的赌票,要么是托人买的。
“好!”望着希伯雷精彩的马车技术,司邦奇没忍住站起身,大力地鼓起掌来。
至于另一边的发条机车,速度是比一开始要快上许多,可问题是中间差这么大的距离怎么追啊?
隐藏在人群中的法兰秘密骑士们,却是大松了一口气。
本来嘛,图纸烧了,车床毁了,最后一次机车马车实验没能完成,十天时间更不会给圣联的发条机车留下再次实验的机会。
这次能上路,已然是圣父垂怜,哪儿有真万无一失的法子?
法兰密探们爽了,圣联的信民们却是蔫了。
刚才还举着“机车必胜”的小旗,现在旗子耷拉在手里,连着嘴角眉毛眼睛全都耷拉着。
更多信民,则是看都不敢看了,他们捂着眼睛,时不时张开指缝偷窥,又立刻闭合。
生怕看到机车惨败的结局,让《克里松与欧仁妮》走上悲剧的道路。
有个年轻僧侣咬着嘴唇,小声嘀咕:“怎么这么慢啊……莱昂纳多大师不是说很快吗?”
旁边有人咕哝接话:“会不会是零件没装好?刚才阿克森特还说……”
话没说完,便被又一阵欢呼声打断,因为人人都能看见,一道蓝色流星般的烟柱率先升上天空。
由于五里的距离不算近,所以每隔一里路,在道路两侧都有示意的信号铳。
谁先路过,比如马车先路过就升起蓝色烟柱,反之就是红色烟柱,这样哪怕视线被遮挡都能知道谁领先。
果然是马车领先吗?不少僧侣都烦躁地踮起了脚尖,试图看看清楚。
反倒是一个小僧侣忽然指着那在蓝色之后升起烟柱道:“不对啊,这两道烟柱升起的时间比想象中要紧密啊?”
前排几个常年在诺恩贩马跑商的行商,眼神却也是渐渐地变了。
“你们看,看希伯雷的马!”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希伯雷的战马鼻孔正猛烈地喷出白汽。
蹄子踏地的节奏虽然还快,却少了刚开始的力道,连马背上的鬃毛都耷拉了些。
反观机车,原本缓慢的“哐当”的节奏却是越来越密,像雨点砸在铁皮上。
车头的发条仓开始冒出淡淡的白汽,那是蒸发的月汞阻尼液。
三角尖锥型的车头划破丝绸般的空气,轮子碾过铁轨的声音从“沙沙”变成了“吱吱”,偶尔还爆出一连串的火星。
“圣父啊,这发条机车怎么还在踩刹车?”一名马车夫忍不住吐槽起来。
马拉列车在圣联不是稀罕物,那些马车夫对于车轮冒火星子是什么情况都很了解。
都这个时候了,还踩什么刹车啊,不该继续加速吗?
这个疑问尚未出口,一道疾风就卷过。
不知道为什么,这疾风居然是从身侧后吹起,像是有人揪着他们的衣领往里拽。
连观众们的草帽都被劲风卷着,飞上了天空。
“不对啊,怎么会这么快?”
“机车在加速!”有人喊了一声。
不知何时起,不紧不慢行驶的发条机车,已然渐渐靠近了前方的马车。
开什么玩笑?
司邦奇刚坐下的屁股又抬了起来,刚刚不是抵定胜局了吗?怎么又出岔子了?
能不能一次性死个痛快或活个痛快,这也太折磨人了!
“砰砰!”
信号烟弹再次升起,相隔都不足一秒了。
“瞭望镜给我,快!”
一把抢过管家手中的瞭望镜,大君睁着有些浑浊的眼睛,朝着道路赛场上张望。
机车的影子真正在一点一点,与马车拉近。
从落后两个车身,到一个车身,再到半个车身,希伯雷的身躯肉眼可见地僵硬与颤抖。
“怎么回事?这铁疙瘩怎么还能加速?!”司邦奇捏紧瞭望镜,“他狗日的不是号称帝国第一驭手吗?怎么大个铁疙瘩,还能输?”
观景台上的工程师和矮人工匠们早就站了起来,甚至冒着掉下去的风险,站在了栏杆上。
莱昂纳多脸色蜡黄,却又带着一丝红晕。
多美啊,混乱的力变成秩序的力,废杂的金属变为坚硬的钢铁血肉。
旁边的几个矮人工匠,嘴里念念有词:“快啊……再快一点……别掉链子!”
随着马车与机车距离越来越近,赛道旁的人群也安静下来。
刚才的起哄声没了,只剩下马蹄声和机车的“哐当”声。
突然,一个押了机车的赌徒忍不住大喊:“快啊!追上它!”
不知道是喊给机车听,还是喊给战马听。
这一喊像点燃了导火索,押机车的人跟着喊“机车快啊”,押马车的人急了,扯着嗓子喊“希伯雷精神点,别丢份!”
两边的呼喊声混在一起,比刚才的起哄声还响,震得树叶都在抖。
汗水从脸颊划过,希伯雷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能感觉到身后的风越来越大,机车的“哐当”声快追上马蹄声了。
闲暇里,他余光一瞥,却见黄铜色的机车头已经快贴到马车后轮了。
希伯雷骇得差点当场摔下马车,他下意识就是一鞭子挥出。
“驾!”
战马嘶鸣一声,速度再提了点,可刚冲出去几步,就明显喘得更厉害了,蹄子踏地的节奏开始乱。
希伯雷立刻就后悔了,这要是放在平时和别的驭手对抗,这点小失误不算什么。
毕竟人都会犯错,马也会,大家都犯错等于大家都没犯错。
可现在与他对抗的,却是几乎不犯错的发条机车!
他这一鞭子的后果,很快就显现了出来。
“齐头并进了!”有人尖叫起来。
死死盯着赛道,司邦奇把瞭望口捏的嘎吱直响。
机车和马车并排跑在赛道上,机车的传动轴转得飞快,丝毫没有停止或劳累的意思。
再看马车,原先稳定的状态开始晃了,希伯雷的身子也跟着歪了一下。
驭马多年,希伯雷自然清楚,这是战马快撑不住了。
换做正常比赛,他应该就要放缓速度寻找机会了。
可在不留机会的发条机车面前,他是决计不能这么干的。
还得加速,只能拼下去了!
司邦奇额头上渗出了冷汗。
他想起自己押出去的零花钱,想起女儿要是真跟哈尔金在一起的场景,又急又慌,恨不得自己冲上去帮希伯雷挥鞭。
但没用。
最后的一里,机车的车头一点点超过马车,从半个车身,到一个车身,再到两个车身。
战马彻底没了力气,蹄子踏地的声音越来越慢,连马尾巴都耷拉了下来。
五十米!
二十米!
五米!
三米!
哀嚎与欢呼,都是这场赛跑的冲线带。
碾过司邦奇,碾过阿克森特,碾过秘密骑士,碾过无数唱衰者的发条机车——
满载着鲜花,舞动着圣联五大口号的横幅,携着风雷般的威势,发条机车堂堂正正地冲过了终点线。
“滴滴——”
鸣笛声中,机车又向前滑行了好远才渐渐停止。
看那游刃有余的样子,就好像完成了什么微不足道的散步。
整个公园都安静了,连鸟雀都不再鸣叫。
然而下一刻,便是海潮般的嘈杂声填满人的耳朵。
“我的全部身家啊!”
“希伯雷,你钱袋欠我的拿什么还?”
“赢了!机车赢了!”
“呜呼——”
大笑声,痛哭声,瞬间掀翻了屋顶。
无数顶帽子扔上了天,互相抱着转圈。
这次换成之前起哄的旅客们蔫了,有的低着头往人群后面缩,有的假装看风景,不敢再吭声。
莱昂纳多长长松了口气,同伴们摇着他的肩膀,止不住地笑道:“成了!真成了!”
机车在漫天的彩带和花雨中冲过终点线,彩条挂在车头的发条仓上,金粉落在车窗上,像撒了层碎金子。
差不多两秒后,希伯雷的马车才气喘吁吁地越过终点线。
战马停下的瞬间,差点跪倒在地,希伯雷赶紧跳下车,扶着马脖子,脸色惨白得像纸。
至于观景台上,司邦奇向后退去,试图坐到座椅上。
可没退两步,腿先一软,险些坐倒在地面。
好在一侧一双温暖的大手,托住了他的臂弯,将其扶起。
“多谢……马德兰首席?”
“呵呵呵,大君,您年纪大了,要站得正坐的直才行,可别一不小心摔倒了,那就很难爬起来咯。”
马德兰话里的意思,他清楚,司邦奇大君坐在椅子上,脸上一会悲一会笑,坐了好久。
直到他再次抬起头,却发现不仅观景台,就连观众席上,所有人的视线都紧盯着自己。
他愣了半天,才苦笑一声,声音有点沙哑:“认赌服输。”
这话不大,可旁边的扩音僧侣“巧之又巧”地路过,于是——
“认赌服输!”
声音顺着风,传遍了观景台和赛道旁的每一个角落。
看戏的旅客们当即欢呼起来,有的吹口哨,有的拍巴掌,比刚刚还要热闹。
可塞奥多拉和哈尔金却只觉得吵闹。
他们还躲在艾尔柱阴影里,马德兰已经朝着他们打了两次信号。
第一次是机车冲线时,第二次是司邦奇说“认赌服输”时,可两人都没动。
塞奥多拉攥着裙摆,脚尖抠着地面:“非要现在吗?这么多人……”
哈尔金摸了摸后颈,也有点慌:“再等等?说不定马德兰会忘了……”
可惜的是,马德兰没忘。
他早就猜到这俩会磨蹭,干脆大手一挥,两侧数十个便衣僧侣立刻混入欢呼的人群,朝着艾尔柱这边挤过来。
他们假装是激动的观众,推搡着往前凑,不知不觉就把塞奥多拉和哈尔金往中间挤。
“哎哎哎。”
哈尔金想往后退,可后面也有人往前推,他像浪潮中的小舟,身不由己地朝着塞奥多拉靠去。
塞奥多拉也被挤得站不稳,差点撞到哈尔金身上,她想扶旁边的柱子,却被人推着继续往前。
“别挤了!”
人群里有人眼尖,指着他们喊:“那不是克里松和欧仁妮吗?!”
这话像长了翅膀,瞬间传开。
尽管没看过真容,可一个贵女模样的女子,一个粗壮的青年矮人,不是克里松与欧仁妮还能有谁?
“是他们!真的是他们!”
好事者立刻举起手朝他们这边挥,那些为克里松与欧仁妮而来的旅客更是齐齐朝着他们这一侧的观众席挤来。
到了这个时候,不吻也不行了。
塞奥多拉认命般闭上了眼睛,蹲了下去。
哈尔金看着越来越近的塞奥多拉,深吸一口气,伸手扶住她的肩膀。
将脸凑过去,两片嘴唇一触即分,就一下,快得像蜻蜓点水。
人群的欢呼声更响了,人们吹起了流氓哨,拍着栏杆喊“再来一个!”
塞奥多拉的脸瞬间红透,刚想往后退,却突然听见观景台传来尖叫:“大君!大君您怎么了?大君你在干什么啊?”
她心里一紧,猛地抬头。
只见司邦奇捂着心口,软倒在了椅子上。
旁边的管家慌得手忙脚乱,医师早已提着药箱跑来。
“帕帕!”塞奥多拉大喊一声,挣脱人群就往观景台跑,哈尔金也赶紧跟上。
这戏剧性的一幕,正被几个圣联的画家看到。
他们马上支起画板,笔尖飞快地记录起来。
倒地的大君,亲吻的贵女与矮人,还有旁边欢呼的人群,背景是黄铜色的机车。
“就叫《司邦奇大君在圣联机车场》,肯定能风靡帝国!”
观景台上的混乱还没平息,霍恩忽然咳嗽了一声。
这一声不大,透过扩音僧侣的加持却传得很远,喧闹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他。
连慌张扶住司邦奇的管家,都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霍恩走到观景台中央,目光扫过全场,声音沉稳:“各位,今天的奔马之约,胜负已然显而易见。
但我要说的是——但这不是结束,甚至不是开始,更不是结束的开始,而是开始的开始。”
站在高台之上,他伸手指向机车:“这台机车,诸位也看到速度了,一天能跑四百里,能拉二十吨货物,比十辆马车还能装。
它不用喂马料,不用休息,只要上紧发条,就能一直跑。”
人群里人们不住地点头,尤其是跑商的旅客,眼睛已经亮了。
不用喂马料,不用休息,这意味着运输成本能降一半!
霍恩继续说:“我们计划开凿维森特大道,用发条机车沟通龙眠山脉东侧的诺恩诸堡。
以前走海路要两个月,以后坐机车,两周就能到!”
从两个月到两周,哪怕是不懂商业的人,都能看出其中有多大的利益。
“两周?”这话一出,商人们瞬间炸了锅,“冕下!您没口误吧?”
霍恩没直接回答,而是笑着说:“为了让大家更直观地看到机车的价值,我们决定发行铁路股票。
具体的,后续会在《真理报》上公布。”
商人们更急了,不停地追问起了“股票怎么买”,“能买多少”。
霍恩却摆了摆手,提高声音:“各位不用急,这个问题我们容后再议。
这台圣父之手五号的第一趟正式班次,就是从这里到博览会展区。
想体验的,现在就可以上车了!”
人群立刻朝着机车的方向涌去,商人们跑得最快,只想先体验一下这能跑过马车的铁疙瘩。
这可是百万金镑级别的大买卖!
另一边,经过抢救,司邦奇被医师扶着坐起来,脸色还有点白。
他看着涌去机车的人群,又看了眼跑过来的塞奥多拉,苦笑一声:“罢了罢了……”
塞奥多拉扶着他的胳膊:“帕帕,您没事吧?”
司邦奇摇摇头,看向远处的机车,声音有点感慨:“没事……就是没想到……”
他顿了顿,又看了眼哈尔金:“你们俩……以后别这么吓我了。”
观景台上的阳光正好,彩条还在随风飘舞。
机车的“哐当”声再次响起,载着第一批因新奇而四处打量的旅客,朝着博览会展区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