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么?其它的性相?”
秦淮瞅着被杂色笼罩的张献忠,表情有些惊疑。
类似的迷蒙杂色他之前看到过,就在不久前,那些暗探死士爆成漫天血雾,被无边血海吸收时,同样给其覆上了一层诡异色泽。
如此想来,体无量临走前撂下的那句狠话并非无的放矢,他们针对大西王张献忠的布置,恐怕远比明面上这些表现出来的,还要多得多。
而随着迷蒙杂色在修罗巨将体表蠕动,生出一张张扭曲恐怖的怪脸,张献忠和军阵中那些与他同气连枝的大西四将、兵勇悍卒也被影响,相继陷入魔染之中,眼看就要压制不住纷杂性相的侵蚀反扑。
与此同时,秦淮那捏着紫黑心脏的手爪也传来剧痛,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他低头看去,发现那心脏外延出的粗大动脉不知何时生出了锋锐口器,好似凶虫般破鳞入皮,狠狠咬下,将他的虎口扯得稀烂。
紧接着,秦淮能感觉到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变得沸腾起来,构成念头的十情八苦也开始有了松散破碎的迹象。
“澄思静心,什么都不要去想!你手里拿的是慈姑的尸心,一旦被咬中,血毒会顷刻间透入骨髓,加速放大心中贪、嗔、痴三毒的欲念,若不及时救治,必死无疑!”
好不容易从极致痛楚脱离出来的渔功曹顶着满头大汗,咬牙挥舞手中的判官笔,很快就写出一篇清心咒,没入秦淮体内,将他那自虎口腕臂蔓延而上的紫意压得一窒。
“十情八苦?”
秦淮一愣,想要抛开所有欲念,脑中却不自觉想起杀部库藏中关于这个名词的解释,和司命们对人类的态度。
在掌握性相的司命眼中,居于凡世的人类并非是一具具肉体凡胎,而是由十情八苦形成的。十情是喜、怒、悲、贪、嗔、痴、惧、爱、恶、欲;八苦是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炽盛。
而司命们的性相,就是因这十情八苦而生,并因人的各种行为壮大或弱小。
简而言之,便是人由情生,道因情变。
像掌握痛苦的巴虺为何如此强大,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在这如此疯狂的世界中,人类本就会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产生痛苦,同时作为养料,不断壮大痛苦这一性相。
而据渔功曹所言,秦淮手中的尸心,便是掌握贪嗔痴的司辰慈姑赐下,有着能瞬间放大三毒欲念,令十情失衡的恐怖威力。
方才若不是秦淮将其撞飞捉住,化解了威无量的毒计。万一让这尸心虫咬中张献忠,那此时正对抗魔染、处于紧要关头的大西王怕是就要功败垂成,棋差一着了。
‘高手过招,步步惊心啊.’
或许是因为那尸心血毒的影响,仅用一点念头控制寄体的秦淮感觉到身躯越来越沉重,对其掌控力也越发微弱,时隐时现,似乎随时都要断掉一般。
从腰间摘下酒葫芦,将泉醴灌入口中,秦淮此时的状态却没有任何好转。
‘是因为三毒欲念不算魔染?还是血毒太强的缘故?’
得益于静心咒的压制束缚,秦淮还有闲心去想这尸心虫的作用机理,可没过多久,那环臂聚成的墨字就被紫意血毒崩散,深重贪欲蒙蔽双眼,继而心头火起,开始对渔功曹、魏孝廉等人生出嗔恨,整个人陷入了一种不管不顾的愚痴状态,拔剑就要冲阵,发泄自己的三毒欲念。
‘不行,这念头中毒已深,不能要了’
发现找不到能够有效控制十情八苦的方法后,秦淮当机立断,向飞身赶来的渔功曹吼道:“功曹,把我带回杀部!”
话音刚落,秦淮便主动寂灭念头,神思视角回归了深埋在西京城外底下的梼杌。
杀部衙署的地底,摆满病床木塌的地下大厅内。
魏孝廉后背倚着靠几,由夹板固定的左臂吊在脖上,唯一完好的右手拿着药碗,眼神空空洞洞,没有焦距。
即使经过了御医和喇嘛们的治疗,大战后勉强扛过魔染的他脸色依旧非常差,就像重病刚得到缓解但还没开始好转一样。
此时此刻,距离张献忠受血成功已有五个时辰,八大营派出的精锐还在清扫战场,因为前一晚捕杀三国暗探将西京城的雨夜酿成了血色,空气中仍残留有细雨冲刷不走的淡淡血腥味。
异史一战,杀部中的甲侯乙帅十去其六,若非魏孝廉眼疾手快,本领特殊,怕也要步其余人的后尘,死于非命。
但饶是如此,魏孝廉同样被那纷杂性相所聚成的迷蒙杂色影响,十情八苦动摇,尽管经受了医治,对外界的感受依旧变得极度麻木,就像一具活着的尸体,没有痛苦,没有悲伤,没有激动,没有兴奋,异常地麻木,哪怕面对其他人,也不会产生任何情绪波动。
他偶尔会闪过一些疑惑,那就是被尸心虫直接咬中的秦武明明已经是一具尸体了,渔功曹为什么还要将其带回西京杀部。
咔啦咔啦 机关扭动的声音伴随着脚步回荡在走廊之中,全身笼罩在斗篷下的秦淮(梼杌)轻车熟路地直接走进了地下大厅。
“喂,渔功曹和秦武在哪里?”
魏孝廉慢慢抬起头,他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也不好奇为什么他知道自己的姓氏,只是昂了昂手里的药碗,往大厅深处指去。
“有劳,好好养伤。”
秦淮点点头,顺着廊道走入大厅深处的房间,发现里面除了秦武这具寄体和渔功曹外,还有一个人。
那个从藏域引来强援的喇嘛萨师。
“你是.秦武?”
眯着双眼将秦淮打量了好几遍,识人无数的渔功曹最终还是从基本的步伐体态中找到了些许相同,试探着问道。
“秦武在这儿,我可不是他。”
秦淮摇摇头,伸出手指快速在寄体的上中下丹田处各点了一下,三点念头顿时入内,把这具躯体唤醒。同时指尖吞吐归真炁劲,顺着四肢百骸,将沉附在骨肉筋皮中的尸心血毒尽数拔除,祛消于无。
萨师那双漆黑的眼瞳就这么盯着秦淮的动作,一直等到念头控制寄体睁开双眼,才突然开口道:“秦武明明已经是个死物了,可他身上没有半点死亡的味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秦淮瞥了一眼老神在在的渔功曹,似笑非笑道:“你想知道?或许可以问问大黑天。”
“萨师,这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有秘密,有时候,刨根问底很容易招来杀身之祸啊。”
或许是察觉到了秦淮的深不可测,渔功曹连忙出言插了一句,将房间内剑拔弩张的氛围消弭于无。
“功曹,这是我大哥。现今受血已完,如果没什么别的事情,我们就要启程去南明了。”
用念头控制寄体秦武开口,随便为梼杌掰扯了个身份出来,两人起身眼看着就要走。
“慢着,你确实忘了一件事。”
渔功曹心中对秦淮的来历虽有怀疑,但奈何秦武在异史一战中发挥太过出彩,贡献更是不可磨灭,也识趣的没有多问,反而从怀中取出一枚青莲,递了过去:“皇上能成功受血,飞升为仙,你当记首功,这是杀部事先允诺的莲种,你收下吧。”
瞅着这枚似曾相识的青碧莲种,秦武点点头,用手接过,没等寻摸个匣子将其装起,它就化作一道栩栩如生的青莲纹身,烙在了那左手虎口处,将那因尸心虫噬咬造成的丑陋伤疤遮住。
“另外,你昏迷这段时间的兵甲杂物,都在这里,一起带走吧。”
渔功曹面色如常,指了指房间门口的大木箱。
“那就多谢功曹了,咱们后会有期!”
打开木箱,确认酒葫芦、青锋七星剑和那截威无量的断指都在,秦武点了点头,用储物道具将其收起后,便和秦淮离开了杀部。
走在因昼禁而变得冷清萧索的西京城中,秦淮突然停下脚步,伸出手来,自言自语道:“这大西的雨,终于是停了,可这个季节的江南,雨恐怕下得只会更大.”
“大雨不好么,雨夜带刀不带伞,正适合杀人作案、毁尸灭迹。”
秦武低头看着只到它胸口的秦淮,瓮声瓮气道:“接下来就要去南明了,怎么办?”
“南明跟大西不一样,在残龙眼皮子底下明着来就是送死,这次你转入暗中蛰伏,我要用一个新的身份去针对那帮心眼儿忒多的官僚。”
秦淮摸出那根他从威无量身上砍下的断指,眸光闪烁,幽幽道:“这次,就用那威无量的骨肉来培养寄体吧.”
扬州府,金陵城。
长短错落有致的号子回荡在码头每个角落,巨大的漕舫游鱼般靠近泊位,缓慢停了下来。
“道长,慢走啊。”
这艘来往于汉阳府与南直隶的漕舫绅舱门口,戴着斗笠的船老大帮忙撑开油纸伞,小心递给了眼前戴着面衣的高挑女冠。
“外面雨大,船家留步。”
樱唇轻启,天籁般的妙音从她口中传出,身着道袍的秦文,或者说秦淮用威无量断指培养出的寄体,向船老大微微颔首,一手持伞,一手拎着个三尺见方的小皮箱,步履稳健地走进了金陵外郭的江东门。
金陵作为六朝古都,政治地位自不用提,除此之外,它还是南明数一数二的海港城市,航运发达,毗邻港口江东门的驿馆巷更是三教九流,龙蛇混杂。无论是南洋婆罗洲的岛民,乃至曾和大明属国地缘摩擦不断,百年以来爆发过多次战争的东瀛人,在这儿都见怪不怪,甚至是来自遥远欧罗巴的红毛鬼,偶尔也能看到。
街上的客栈,酒楼,妓院,道观,夫子庙让人应接不暇,更有号称南明第三别业的影园玩场,是诸多盐商豪富都津津乐道的赌窟。
秦文极目望去,只见到处都是浅红色的无形之气,与纷纷落雨混在一起,可视度极差,长街两边悬挂的灯笼早一盏盏被点亮,驱散着阴雨带来的暗沉。
“十情之欲么,看来这座京城,还真是一座纸醉金迷的城市啊。”
尽管出了些意料之外的变故,让秦淮这具寄体阴差阳错变成了女身,但不得不说,用无量圣者的骨血培养寄体,确实有非同一般的好处。
单是秦文这双美眸,就拥有肉眼辨别十情八苦,从而判断人类情绪的恐怖天赋。
毫不夸张的说,但凡是接受过谍报训练的特工,只要拥有这样的眼睛,几乎都能从敌人口中撬出自己想要的情报。
除了眼睛以外,秦文还有继承自威无量的倾城美貌和出水芙蓉般的淡泊气质,哪怕是放在秦淮见过的这么多女人里,也是能排进前三的道姑。
是的,那形貌奇骇的威无量年轻时应该是一位大美女,虽然不知道后来是怎么变成那副样子的,但她的皮相无疑为现在秦淮的潜伏行动提供了很大便利。
“小二,来间上房。”
轻移莲步,走进通体由雨花石雕琢而出的奢华门廊,秦文没等说完,便有眼神好使的机灵小厮上前主动接过沥水的油纸伞和皮箱。
“道长,要何种的上房?天字甲等的上房每日一两纹银.”
面容和蔼的账房先生看着鹤立鸡群的秦文,被连日阴雨败坏的兴致都好了不少,当即笑吟吟的问道。
“自然是要最好的。”
秦文从宽松袍袖中取出一个绣着阴阳鱼的素雅荷包,从中摸出一锭金子,啪地拍在柜台上,皓腕处的青莲纹散发着别样的魅力。
在驿馆巷干了多年的老账房见多识广,自不会因为一锭金子而有什么情绪波动,他只是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秦淮手腕处含苞待放的青莲,就提笔挥毫,在账本上记下,转过身从墙上取下了一对钥匙。
“道长是第一次来金陵云游?那为何不找个道观挂单呀?瞧您这气质,怎么看也不像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呐。”
将钥匙连同金锭全都推回到秦文面前,老账房浑浊的双眼里划过一丝精光:“朝廷奉道日久,皇帝曾下过圣旨,凡有道士落脚住店,只要验过度牒,便可食宿皆免,一切由官家报销。不知道长可有度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