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置
书页

第315章 帝王权术,深谋远虑

请记住本站域名: 黄鹤楼文学

  看着李严手中迭得方正的信纸,夫人李氏微微一怔,旋即轻步上前接过丞相手书。

  自韦氏纸收为官用以来,大汉官员书信往来与平日处置公务,已基本用长安纸取代了简牍。

  李氏手中纸已发黄,折痕深重,边缘已显毛糙,甚至有些细密裂痕,显是反复展读所致。

  展信而观,但见丞相笔迹工整,一丝不苟,可知用心。

  …吾与足下相知久矣,并受先帝托孤之重,誓与君戮力同心,共奖汉室,此心此志,非独人知,天地神明实共鉴之。

  表君典镇江州,委以东方军政之重,未尝与旁人议,推心置腹,信之至也,本谓精诚可感金石,情谊当贯始终,岂料中道生变……

  昔楚卿三黜三宥,终得复起,此所谓心念正道,福泽便生,乃天地自然之数也,愿君深悔前愆,力补旧过。

  今君虽解绶去职,家业非复往昔,然僮仆宾客犹百数十人,令郎国盛以江州左都护为汉室效力,君之门第,犹为上家。

  倘能衷情悔过,洗心谢故,与公琰推诚从事者,则途可复通,信可复追。

  望君详思此戒,明吾用心,临书怅然,泣涕而已。

  读罢书信,李夫人默然良久。

  抬眸看向李严,只见李严度步庭中,神色黯然,显是心潮难平。

  又是良久,这位李夫人最终叹了一气,摇了摇头:

  “你常对我说,先帝将崩之际,召你与丞相并受托孤之重,任你中都护之权,统内外军事,乃是先帝制衡丞相的最后一手。”

  李严闻此止步,眯眼望向李氏,虽欲言又止,最终却不作声。

  李氏仍旧摇头连连,低声出言:

  “你常对我说,丞相在成都,总揽国家大权,而你统大军在东,一面抵御东吴,一边提防丞相,你说这是先帝深谋远虑。”

  言及此处,她直视李严,声音陡然拔高几分:

  “你常对我说,尽管先帝临崩之际对丞相授以遗命。

  “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

  “然不过明面示丞相以信重,赋丞相予全权,而堂堂大汉天子,不可能全不防备。

  “于是,有能力、有威望、有兵权的李正方,便是对丞相的约束。”

  李氏言及此处,看着李严的眼睛顿了顿,仍旧摇头不止:

  “凡此种种自负、抱怨之语,你李正方翻来覆去,对自己,对我,对国盛说了不知多少。

  “或许…先帝当初或有此意。

  “但是……”她重重强调但是二字,目光如炬,紧紧锁住李正方茫然错愕的一张老脸。

  “但是你李正方,扪心自问,可曾对得起先帝托孤之重?!”

  夫人一声质问如惊雷炸响,听得李严脸色瞬间煞白,欲怒而斥之,最终却骂不出声。

  李氏也不怯李严:

  “在君看来,先帝之所以召君为托孤重臣,便是欲用君制衡丞相,然而在妾看来,先帝不过希望你能率着东州之士,与聚于丞相身周的荆州士同心协力,稳持国柄,外御强敌,内修政理。

  “而君如何做的?”自打李严被黜退贬职以来,李氏从来没有这般与其聊过这些。

  今日李严主动将丞相手书示之,其意不言自明,她终于将憋了大半年…不…憋了好几年的话一股脑倒了出来,所谓畅所欲言了。

  “先帝崩殂,陛下幼弱,丞相摄政,与百官道,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一心北伐,不过秉先帝遗志,呕心沥血,惟愿兴复汉室,还于旧都而已。

  “而你呢?受先帝托孤之重,负抵御孙权之任,你李正方却如那孙权鼠辈一般,意在割据,只想着你永安一亩三分地,想着如何扩大权柄,想着如何不为丞相所制!”

  李氏步步紧逼,言辞如刀,扎在李严最不愿承认的私心与事实上,他恼羞成怒,涨红老脸痛叱起来:

  “李氏!你…你岂不闻夫为妻纲?!

  “这便是我李正方之妻该对夫君说话的态度?!

  “简直放肆!”

  李氏悍然不惧,猛地将丞相手书举起,放到了李严面前:

  “南中初定,你便以谄媚之言,劝丞相受九锡之礼,进爵称王,此是何居心也?

  “是想让丞相效那曹操,行篡逆之事?还是想把丞相架在火上烤?你欲将大汉引向何方?这岂是臣子能言之语?!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此三纲五常,天地正道!而今夫君你既自绝于君臣之纲,悖逆先帝托付,又何以有颜来求妾身恪守这夫为妻纲之理?!”

  李严额上青筋大起,欲要反驳,却被夫人眼中洞悉一切的眸光逼得哑口无言。

  而李氏继续侃侃而论:

  “丞相复信拒绝,道若灭魏斩叡,帝还故居,与诸子并升,虽十命可受,况於九邪,已是给你李正方留几分颜面了。

  “而你此计不成,又生一计。”李夫人历数其行,“竟欲请割巴东、巴郡、涪陵五郡为巴州,自请为巴州刺史!

  “李正方,你告诉我,你这下一步,是不是也要学着曹操,给自己也弄个九锡称个王?”

  然而说完,她却是笑出声来,连连摇头不止:

  “你没这个野心跟本事。

  “你不过是不思进取,不过是贪图安逸,不过是只念私利,想着自己高高在上,唯你独尊,在外人面前讨些风光罢了。”

  外人不知道李严,而她与李严夫妻几十年,对自己这个夫君有几分能耐再清楚不过。

  “你辜负了先帝托孤之重,也辜负了丞相对你一次次推心置腹,盼你迷途知返的良苦用心。

  “你总抱怨,总不甘,说丞相大权独揽,开府治事,将你这本该统内外军事的中都护,排除在了权力中枢之外。”李夫人的语气,转为深沉的悲哀与后怕。

  “可是,李正方,夫君。

  “你扪心自问,若真将你这般人物安排到朝廷中枢,大汉…可能北伐成功?!

  “你这样的托孤重臣,一旦身居中枢要职,与丞相分庭抗礼,你可知会有多少蝇营狗苟、只图安乐的官员会围着你,奉承你?

  “你若是在朝堂之上,公然宣扬你那套大汉国力不济,当如那孙权鼠辈般割据一方,偏安一隅,以待天时的论调。

  “又会有多少人为了功名利禄,弃先帝遗志、弃北伐大业于不顾,转而追随于你?”

  她终于激动起来,声色俱颤:

  “若真如此,朝纲必乱,人心必散!北伐之事必将搁浅!

  “大汉可还会有丞相筹备北伐?

  “大汉可还会有陛下禀纛亲征?

  “大汉可还会有如今克复关中,还都长安,甚至就连荆州也已光复在望的中兴之势?”

  在夷陵惨败于吴后,李严便与丞相有了路线之争,丞相坚持北伐,而李严却以国小民贫,反对北伐,至少不能主动北伐。

  须天下有变。

  曹丕身死为一变,大汉彼时却没有做好准备,国力远未恢复,于是只能不了了之,与这天下之变失之交臂。

  接下来便只能等曹魏自己犯错。

  而曹叡登基后竟也稳妥,没有对汉吴发动大征,于是天下有变也就全无希望。

  人心总是蠢蠢欲动,既然等不到外部矛盾激发,那便只能将矛头对准内部,向内求。

  于是本就反对北伐的李严,开始更加激烈地内斗。

  攘外必先安内,南中大乱,丞相欲征南中,无兵可用,拥大兵的李严一兵不出,于是丞相自己练兵,自己南征。

  李严冷眼旁观,为的就看丞相在南中吃瘪,只要丞相南中大败,他便能顺理成章回到权力中心。

  万没想到,丞相这个从来没有练过兵,从来没有打过仗的儒生,竟然在棘手的南中之乱中大胜。

  这下子,李严才开始彻底摆烂,以至于闻听天子亲征,更得天子急征旨意后,竟迟迟不发兵发粮,迁延一月之久。

  他万没想到,北伐竟然成功。

  更万想不到,天子竟一鸣惊人。

  孔明或许会顾念旧日之谊,顾念两人都是托孤重臣,顾念他没有造成恶果宽纵于他,期待以此感化他一起勠力同心,共奖王业。

  但天子不会。

  江州一场闹剧,他亲斩几名因自己治下不力而犯上作乱的心腹亲信,自绝于人。

  黜贬成都,更无人敢与他亲近。

  孤家寡人一个,一生功业威名荡然无存。

  此刻又被夫人这番连珠炮般的质问打得体无完肤,颓然向后靠去,全身力气都被抽空。

  李氏长出一气,努力平复心绪:

  “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

  “此先帝遗志,亦陛下之志。

  “而君自私自利、狂傲偏狭,虽受托孤之重,恩宠逾常,于丞相北伐陛下亲征之际,不思尽忠报效,反生事端,欺君罔上。

  “及至陛下亲临江州,虽恐奸谋败露,犹生侥幸之念,不面缚自请陛下降罪,终削职黜退,功业尽毁。”

  言及此处,李夫人再次直视李严双眸,目光归于一片平静:

  “妾不以此为悲,反以为幸。”

  李严闻此一怔。

  李氏摇头:“若非陛下英断,黜君于此,尚不知君将酿何等大祸,非止累及家族,更倾覆大汉国本,陛下黜君,实止祸于未萌耳。”

  李严面色惨白,唇齿微动,终是颓然垂首。

  良久,李夫人语气稍缓:

  “夫君。

  “时至今日,你可知错悔过?”

  李严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只将目光死死定于青石地板某处纹路上。

  沉默。

  但沉默,本身便是一种回答。

  李氏静静望着他,将这名托孤重臣所有挣扎、所有狼狈尽收眼底,心中明了。

  若是放在半年前,以李严的狂傲性子,听到她今日这番诛心之言,恐早已暴跳如雷,拂袖而去。

  然而今日,他从最初的羞怒,到后来的试图辩驳,再到最终的无言以对……狂傲如李严,竟连一句像样的反驳也未能说出。

  并非无话可说,而是理屈词穷。

  并非不愿争辩,而是内心深处连自己都无法再说服自己了。

  李夫人这才道:

  “夫君怀经世之才,岂甘终老于太中大夫之闲职?今陛下为天下大事举国借贷,夫君何不捐资纾难,示诚于陛下?否则终身为一散官,岂不负平生所学?先帝托孤于夫君,丞相示诚于夫君,岂不正因重夫君之才?”

  李严抬头,目中神色复杂。

  似欲言语,终化一声长叹。

  夜华初上,灯火阑珊,李严独在庭中踱步,忆及少时抱负,念先帝托孤之重……前尘往事涌上心头,心绪翻腾。

  最后终是下定决心,整肃衣冠,径往府门外行去。

  宫门外,夜色深沉。

  李严徒步至宫门前,对值守卫士躬身施礼:“太中大夫臣李严,求见陛下。”

  卫士识得李严,即刻入内通传。

  约莫一炷香后,谒者出禀:“陛下已安寝,李大夫请回。“

  李严微怔,却无退意。

  退至宫门一侧,肃立等候。

  夏夜蚊蚋成群,不多时,他面上、手上已布满红肿。

  然他恍若未觉,只是静立,目光死死望着宫门。

  直至月影西斜,这名已经五十有余的托孤重臣双腿已僵,蚊噬之痒愈烈,然他却仍无离去之意。

  恰在此时,脚步声自远而近。

  李严回首,见夫人提灯疾步而来。

  “夫君何愚至此?”李夫人压低声音,语带责备,“夫君在此彻夜守候,若陛下不见,岂非令陛下蒙上刻薄之名?“

  李严愕然:“夫人之意?“

  夫人轻叹:“归去吧。陛下若欲见君,自有召见之时。“

  然而,他刚回到府门前,还未及进门,身后便传来一阵马蹄声和谒者的呼喊:

  “太中大夫留步!

  “陛下刚醒,闻太中大夫求见,传太中大夫入宣室觐见!”

  李严心中猛地一跳,又是惊喜又是忐忑,连忙整理了一下衣冠,随着谒者再度匆匆入宫。

  宣室殿内,灯火通明。

  刘禅已换下冕服,着一身常袍,坐在案后,似是真的刚被唤醒,脸上还带着一丝倦意。

  “李卿深夜求见,所为何事?”

  天子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

  李严跪伏在地,不敢抬头,声音带着哽咽:

  “陛下!臣…臣闻丞相于关中推行国债之法,募得粮草六十余万,知陛下此番回成都,亦是为推行此利国之策,臣…臣愿捐家纾难,将家中历年所积存粮三万石全部献于国家,以略尽绵薄之力!”

请记住本站域名: 黄鹤楼文学
书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