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之滨,操练正酣,自有一股独属行伍的蓬勃生气。
大汉骠骑魏延却抱着臂膀,独倚渭滨老柳之下,似心事重重,又似有一股恨铁不成钢的烦躁,与此间气氛格格不入。
此番他自商雒南归,回京述职,名为述职,实则欲与丞相商讨,是否要趁曹魏主力意在荆、淮之际,自商地东出武关,寻机掠地。
自关中尽复以后,他统王平、句扶诸将兵出峣关,克夺上洛、商县二城,与曹魏武关守将王凌隔二百里山险遥遥相望。
虽有乘连番大胜之势一举夺下武关之意,却受制于粮草不足、道路艰险、兵员疲惫,最终不能成行。
而如今,马上便要夏收,粮饷将足,将士更是休养将近一年,人心思战,东出之策在他心中盘桓已久,却不料一腔热血赶回,召他回京的丞相竟往冯翊巡察蝗情去了。
丞相离京他可以等,可万一蝗灾闹得关中不得安生,大军粮饷不能自给,则东出之事便想也休想了。
一念至此,满心热望全无,魏延只觉得浑身不得劲,连看着这群军校生操练都觉碍眼。
“竖子辈,好歹学了半载,竟连个营盘都扎得如此松散,倘曹贼精骑突至,尔辈俱为齑粉矣!”
他低声骂了一句,终究不耐,猛地自柳下起身,扭头便走,打算先回上雒再做计较。
上雒距长安不过二百里路,骑上骏马来去如风,须臾便至。
魏延独身一人,步履甚快,将渭滨喧嚣远远抛在身后,心内兀自盘算起东出武关的诸般细节。
就在这位昂藏雄伟的大汉骠骑渐行渐远之时,渭桥北端,却有数骑绝尘而来,马蹄踏踏,引得不少军校生侧目远观。
张翼远远瞧见姜维,只道他筹措鸡鸭已毕,回京复命,并未在意,继续扭头专注校场。
不过片刻之后,姜伯约便打马趋近张翼将旗,干净利落翻身下马,与张翼恭敬打了个招呼。
张翼也不托大,笑着回应,然而当他目光扫过姜维身后那名风尘仆仆却难掩清雅的文士时,整个人猛地一怔。
“长史?!”张翼失声唤道,也顾不得四围尚在操练的军校生,三步并两步便朝费祎迎了上去,面上满是错愕之色,“您不是刚刚南下,怎又北归?陛下那边……”
费祎勒住马缰,翻身下马,尽管眉宇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一双眸子却难掩喜色。
上前握住张翼伸来的手,未及寒暄便径直喜道:“伯恭!捷报!夷陵已克!一日而克!”
“什么?!”费祎话似惊雷,张翼如遭雷击,“夷陵已克?!一日而克?!”
大汉以区区一月之功连破巫县、秭归两座重地,堪称神速,却是大汉筹谋已久的雷霆一击,大胜捷报传至长安,虽无不惊喜,却也在一众与丞相参详战事的府僚重臣预料…或者说期待之中。
而这座夷陵,乃是孙吴整个荆州之地最后的屏障,竟一日而下?!这已是完全超出了所有正常人对东征战事进程的期待与想象。
费祎与张翼间的对话声音虽不甚高,但夷陵大捷、一日而克这几个敏感的字眼,却如巨石投水,瞬间在军校生中激起一片狂澜。
本在与兄弟们吹牛的魏兴,几乎是撞开将他围住的府兵,几个箭步便冲到费祎和张翼面前,也顾不得上下尊卑,急声问道:
“长史?!
“你刚才说什么?!
“陛下又获大胜?!”
费祎与张翼适才显然没有说什么陛下大胜的字眼,但听魏兴耳中,什么夷陵大胜,一日而克,千言万语都是陛下大胜之意。
张翼面上血色上涌,又是震惊,又是狂喜,兀自不敢相信,高声重复问道:
“费长史,且与我等细细道来!陛下如何一日便克复夷陵?!”
费祎举目四视,只见一张张满是急切兴奋面孔的军校生,瞬间朝他围拢过来,不消须臾便将他与姜维几人围得水泄不通,赶忙深吸一气,振奋出声:
“千真万确!”
“陛下神武!将士用命!”
“夷陵坚城,一日之内,为我大汉克复!”
“——吼!”这一下,振奋之情宛若燎原野火,瞬间便席卷整个渭滨校场。
巨大的喧哗声旋即冲天而起。
“陛下万胜!”
“大汉万胜!”
不知是谁先激动作声嘶吼起来,紧接着,便是数以百千计的将卒全都振臂高呼,一时间声浪如潮,响遏行云,震得渭水都卷起波澜。
随着费祎将夷陵之战的大体情状与一众将卒细细道来,渭滨人群渐渐失去秩序,振奋大喜的将校士卒将费祎、姜维、张翼几人层层迭迭簇拥在中间,七嘴八舌追问起来。
“什么?!赵老将军也在?!赵老将军先登夺城了吗?!”
“赵老将军是不是又与陛下一起单骑冲阵了?!”
“那个叫作朱然的吴狗,有没有被陛下擒住?!”
费祎虽身居高位,却素来平易亲人,既不傲上,亦不欺下,从来没什么大官架子。
尤其之前负责军学宣义司时,常用一些深入浅出又颇为有趣的历史典故,甚至自编一些寓言故事给将士们阐述忠君爱国的大义,偏偏这群军校生竟还挺爱听这些故事,于是深得这些军中骄子敬爱。
此刻被热情的军校生团团包围,自也不恼,只是笑着,尽量简明地回答着将士们最为关切的问题。
渭桥对岸,尚未走远的魏延,却是被身后陡然爆发的巨大声浪吵得停下了脚步。
微微愕然,回首北望,看着渭水北岸一片沸腾景象,面上呈些困惑与不耐:
“这群兔崽子,扎个营而已,鬼哭狼嚎个什么?哼…万胜万胜,营地扎成这般鸟样,胜从何来?!”他骂骂咧咧,心下更是烦躁,觉得这群后生愈发不成体统。
骂完,魏延继续往长安行去,然而行不数步,一名显然激动过度的军校生竟是从后面直接越过他,朝着长安方向气喘吁吁狂奔而去。
魏延终于有些诧异,伸出蒲扇大手直接将那颇为壮硕的军校生一把揪了回来。
那军校生见是骠骑将军,面色陡然一白,情绪瞬间便完成了从惊喜到惊悚的转变。
魏延不由皱眉,将手中军校生往后轻轻推了一把,沉声喝问:“慌什么!发生何事?!”
那军校生哆嗦着踉跄后退几步,整个人上气不接下气:“骠骑…骠骑将军!喜讯!天大喜讯!陛下…陛下在东线又一大胜!夷陵…夷陵一日便克复了!”
“什么?!”魏延虎目圆睁,又上前一把将那军校生抓住,抓得那军校生龇牙咧嘴。
“夷陵…夺下了?一日?!”他怀疑自己听错了,或者说,即使不久前已有巫县、秭归二城区区一月便被天子克复的大捷传来,他仍不能相信夷陵竟克。
而就在那军校生龇牙咧嘴之时,这位大汉骠骑眼角余光忽地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正从渭桥北头南来,又是猛地一怔。
他赶忙一把松开那军校生,紧接着大步迎上前去,行至桥边,目光灼灼盯住费祎:
“文伟?!究竟怎么回事?你怎会在此?夷陵之事……”他一连串问题抛出,语气急促,再无方才慵懒不耐之感。
费祎在朝中人缘极好,与魏延、杨仪这两个互不顺眼之人关系都十分不错,甚至私底下是能与二人坐在一起喝酒谈心的朋友。至少魏延与杨仪这两个性格都有些自大偏执、以至于寡朋鲜友之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他见魏延居然动问,便笑着将夷陵之战的大致经过,择其要点,简明扼要向魏延道来。
魏延默默听着,脸上神色从最初的震惊逐渐变为恍然、振奋,最后竟又在费祎注视之下,化作一种极少在他脸上出现的动容之色。
费祎言语已毕,魏延却未作声,只默然转过身去,兀自弃了费祎,往长安踽踽独步。
身姿依旧挺拔,步伐仍然矫健,只是所有人都不能看见,这位大汉骠骑那双惯常睥睨傲物的眸子,锐光已然尽敛,取而代之的是几分追忆,几分落寞,几分黯然。
良久,这位大汉骠骑深吸一气,猛一握拳,仰天自语:“大王…陛下…先帝…夷陵克复,您在天之灵定已大慰吧?!虎父无犬子,果然虎父无犬子!”
种种情绪,五味杂陈,在这位自知德不配位、功不配位的大汉骠骑胸中翻腾冲撞,最终又只化作虎父无犬子五字。
他低头望望长安,又望望天,最后大步流星朝长安北门行去,背影愈发挺拔,步伐愈发坚定。
随着一众军校生冲回长安,夷陵大捷的消息,如同长出翅膀一般在整座长安城疯狂传诵。
道途相庆,衢问载欢。
巷陌喧阗,逢人交贺。
费祎、姜维、张翼等人还未回到长安相府,相府便已提前陷入一片沸腾惊喜之中。
留京的陈震、樊岐、李福、胡济等府僚重臣,虽素来持重,此刻却也难以抑制激动之色,彼此道贺之声响彻屋室。
“一日克复夷陵!陛下神武!赵老将军、陈老将军威武!”尚书令陈震抚掌而叹,眼圈发红,全顾不得什么老臣体面。
“天命在汉,炎汉当兴!”中领军向宠之弟向充忍不住仰天而叹,声色俱颤。
相府廊庑间往来穿梭的府吏、府卒,今日也都脚下生风,彼此相遇时额手相庆,与有荣焉,振奋在人与人间感染传递,低声交谈,则夷陵、大捷、陛下等词不绝于耳。
次日清晨。
天色微熹。
朝廷关于夷陵大捷的正式榜文,终被百余府吏、府卒张于长安各门及各大市集。
榜文甫一张贴,四周人群便如潮水般涌上前去,长安各处张榜之地无不被围得水泄不通。
休沐官吏将卒、太学士子、布衣百姓、鹰扬折冲内外府兵…男女老幼人头攒动,数以千万计。
识字之人,大声念诵着榜文上的内容,不识字的,则焦急地向身旁人打听细节。
每一处张榜之地,每一次念诵,每一次解读,都会引发一阵又一阵惊叹与欢呼。
“车骑将军赵子龙,身冒矢石,亲执长槊,陷阵突前,所向披靡,吴贼胆寒,望风披靡!”
“昭义将军廖式,虽本吴将,然举义归汉,率荆州士反戈登城,式身被数创,犹血战不退,吴人震骇,三军夺气!”
“龙骧军缘索下城……”
“鹰扬府神兵天降……”
“好!”
“好!”
去年冬慢慢于长安兴起的酒肆茶楼,生意亦陡然火爆起来,即便在清晨,亦有人忍不住沽酒一碗,与三两好友畅聊痛饮。
欢腾振奋之气弥漫长安,而如此沸腾奇景,端是惹得自西域万里远来的贵霜、波斯客商诧异连连。
虽不知汉吴之间前仇旧恨,却也明白,这赶走曹魏,重新占据关中的大汉,大概是真能稳坐关中了,于是也跟着喜悦起来。
先前由于道路不通,他们只能在关中、洛阳的世家豪富手中购买少量蜀锦,多了不知几道中间商,价格比大汉卖给他们的蜀锦贵上两三成,甚至更多。
而大汉夺下关中以后,他们能买到的蜀锦,不仅在数量上变多,价格上还变低了。
非只如此,除了极其精美,比黄金还要珍贵的蜀锦以外,大汉还有精美程度虽然稍次,但性价比却比蜀锦更高的长安锦供应。
渭水之畔,去年便已设下另一座锦官城,以蜀锦的织造工艺,利用关中、陇右、安定、北地的种种物产,织造京锦。
由于水质、染料、蚕丝等原材料与成都有所区别,织造出来的京锦质量稍次于蜀锦。
但西域商人认为这种京锦质量已经可比黄金,于是以蜀锦六到七成的价格购走京锦。
据说,去年这些西域客商将长安京锦带回各国后,西域各国反响极其强烈,需求量极大。
因为蜀锦数量少,只能少量供应西域各国的王公贵族,京锦被带回各国后,虽也精美,但王公贵族穿惯了蜀锦,显然看它不上。
而原本有钱无权的豪富,发现自己竟有机会享受几乎与王公贵族身上锦衣同样高贵奢华的东方织物,于是争相向商贾求购,以至于京锦在西域民间一锦难求。
如此一来,西域客商对京锦的需求量,却是远比蜀锦还大许多,导致京锦完全供不应求。
西域客商二月才至,丞相也没想到京锦需求量竟如此之大,忙令府僚于渭水之滨再多设一座锦官,高薪急征民间织女数百。
这数百织女虽然善织,但蜀锦、京锦的织锦技术乃是国家机密,工艺技巧又十分复杂,每名织女虽只学习其中某几道工艺,却仍需要几个月时间的学习与磨合才能成材。
非只如此,现下的织机结构极为繁复,五十经线者五十蹑,六十经线者六十蹑,也就是五六十个脚踏,织工记下繁复的踏蹑顺序,操作时须手脚并用,往往织就一匹花纹繁复的锦布需耗费两月之久,效率极低,对织工是极大的消耗。
将作监司工主事马钧马德衡,眼下正在研究一种新型织棱机,据说只有十二蹑。
倘若真让他做成了,那么这精致简单的织绫机,生产效率能比原来提高四、五倍。
到时候,蜀锦、京锦、长安纸三物,便真能为大汉从西域商贾那里赚来数之不尽真金白银了。
又一日。
丞相终于归来。
费祎携几张天子画押覆印的大汉国债券出城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