擎天殿是青帝真宗第二大殿。
洪范本以为接下来会是私议,没想到座中已有七人,其中两位渊渟岳峙明显是老牌先天。
但位次在他们之上、坐在左侧客席之首的居然是一位二十许年纪、皮肤白皙五官险峻的年轻人。
“这位是通天剑宗的楚剑首,这位是掌武院的洪紫绶……”
辛文成的引荐别有意味。
“居然是‘无当神剑’楚剑阁楚兄。”
洪范望着对方胸口绣着的“天剑穿云”徽记,拱手问候。
“楚兄何时到的?”
他没有问对方来意,也无所谓青帝真宗与天剑宗的渊源。
“昨夜。”
楚剑阁举目相对,只回了两字。
“原来如此。”
洪范颔首,当仁不让坐入空着的客席右首。
青帝真宗外事堂主的昨夜来访如今意图明朗,无非是为了借座中天剑宗大师兄的威势。
但越是如此,洪范越知道对方底气不足。
辛文成引客来前,擎天殿内多有话语;待如今两位天骄对坐,只余一片冷寂。
“辛前辈,今日所谈为要事,这么多人在恐怕不便,要不换个地方?”
洪范当先开口。
“本宗行事向来光明正大,在座各位更是同气连枝算不得外人,洪紫绶有事但说无妨。”
辛文成果然推辞。
“既然前辈无所谓,我便直说了。掌武院收到确切线报,贵门名下田产混乱,大量偷漏税银。”
洪范即回。
“洪某此行便为此事,离京前山长于我有明言,若贵门主动清割田地补齐税款,可以宽大处理。”
辛文成闻言一愣。
他没想到对方真把事情当众摆得如此明白。
“此事子虚乌有,必是奸人栽赃!”
辛文成本能反驳。
“有还是没有,要查过才知道;若真没有,自不必怕查。”
洪范淡然一笑。
“这段时间户部甄主事已有些眉目,若贵门愿意配合,很快能水落石出。”
“洪紫绶,本门当然不怕查,但此事由掌武院来做实属越权。”
这一句话当然逼不住辛文成。
“税赋之事往低说有城守与同知,往高说有州布政使司,而朝廷若要度田,自会派巡按御史或者科道官;掌武院立院百年,从来没有干涉地方政务的前例。”
“监察督领天下门派本是掌武院职责,何来越权?”
洪范回得不假思索。
“说句不中听的话,以贵门在苍墟城的树大根深,城守府凭什么查你们的税?”
两人唇枪舌剑数个来回,余者无敢插话。
“律例之先后非我等一时能说清,但鄙门祖师仙去未久,停灵尚未满三月,你如此咄咄逼人心中当真能安?”
辛文成说这话时面色深沉、状极诚恳。
“洪紫绶,你年轻气盛烈火烹油,或以为行事可百无禁忌,但辛某有忠言相告——乘人之危落井下石,仁者不愿;事不可为硬要强为,智者不取!”
悲声自座中起,绕梁穿堂散于簌簌林叶,使殿中浸满凄凉。
几位外客心有触动想要帮腔,眼光在右首座的重紫帛服上游移再三,终究没有开口。
“辛前辈,贵门危从何来、缘何落井,是非曲直你心里最清楚不过。”
洪范叹息一声,对辩经感到厌烦。
“青帝真宗源远流长底蕴深厚,不差那一些歪账;只要武运尚在,退田还税亦损不了多少清誉。”
“我只剩一句劝诫——螳臂当车,为下下策!”
此话一出,殿内数人呼吸粗重、咬牙切齿。
“洪范,我师傅昨夜知你要来祭拜祖师,命我等以上宾相待。”
开口的仍是张昂雄。
“之前你身着紫袍见灵不跪,思及你缇骑身份我也就作罢;如今你头顶我宗擎天殿,却说谁螳臂当车?!”
高喝奔殿而出,一时传遍小半个山头,同时张昂雄竟生生捏碎了掌下硬木扶手。
洪范迆迆然靠入椅背,斜睨这位两年前以第四十一位次下榜的前代天骄。
“罢了,我知尔等几次三番激化,便是要坐实我登门强逼的势头。”
他以手支颌,横目扫视在座十余位武者,尤其是面无表情沉默至今的楚剑阁。
“若贵门觉得这招有用,我不吝玉成——不肯信洪某人炽星横天名头的,敬请试手!”
如是一瞬,青帝真宗数人已换过眼神。
“当心了!”
侍立辛文成身后的年轻弟子箭步一冲,拔剑直刺。
时过境迁,寻常天人交感的攻击对洪范已是拂面春风。
他信手开格,指节荡开剑尖,反手抓住剑身中段。
叮然一声脆响,龙血加持下远超同侪的蛮力瞬发,干脆利落折断精钢。
仅此一手就看到几位老牌先天双眸凝缩。
“好胆!”
张昂雄昂然起身,手中握着的残木扶手高速发芽,半息间塑形为利剑模样。
此招正是青帝真宗最负盛名的绝技“苍青剑魄”。
木剑隔空斩出,剑身如藤鞭般拉长丈余。
洪范冷哼一声,发足踏地,自地砖缝隙中逼出高速沙流凌空截击。
交击声中,一道风啸激越。
张昂雄半步不退,催发掌中残木缠绕手臂回旋生长,扩展为满是棘刺的锥形臂铠,挡下飞射来的精钢剑尖。
下榜两年,他修为再进,已是先天三合。
“好个荆棘铁幕!”
洪范毫不压抑的朗笑声狼烟般拔起。
“便教你知晓,天骄之中亦有高低!”
座椅离背,他正要凝聚沙铠,突觉危机临身。
炽潮瞬发。
变形缩紧的木椅刹那爆燃,烈火如斗篷般将洪范整个人包裹,烧得紫色帛服熠熠生辉。
“你若不要体面,我自可以成全。”
洪范循着先天灵气流动盯向辛文成。
风沙飞扬旋转,空气受热扭曲;摧城拔寨的热风地狱已在酝酿之中,骇得殿中数位先天往外急避。
辛文成此时心中大悔。
他固然有先天五合修为,综合天赋限制下战力却比张昂雄高得有限,没有能力在热风地狱下挽救擎天殿。
“楚剑首!”
危急时刻辛文成只得求救。
无何有处,无形剑出。
洪范余光里跃起道耀眼光芒,惊得汗毛倒竖弃攻转守,再一定神又仿佛无事曾发生,只颈间鬓发断下一簇随风而落。
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接触《通天剑经》的剑气,虽然两字只是转了顺序,却与金海李氏的气剑有天地之别——后者起于实物止于先天灵气,而前者起于先天灵气止于某种更高邈难明的层面。
热风地狱夭折半途。
这一道剑气固然给擎天殿解了围,却让洪范战意狂燃。
“有来有往,方为礼也。”
他勃然回身,在胳膊上聚合风沙,朝一丈开外的楚剑阁面门开出一枪。
后者没有躲。
剑气再发,轻而易举地切开弹丸,然而一分为二的岩质弹头贴面而过,还是留下些微灼痕。
“楚兄,此剑如何?”
洪范见他不躲,收敛容色,问道。
“石弹非剑。”
楚剑阁抬首回道。
“锋锐难当,快过雷霆,如何不算剑?”
洪范笑问。
“我师曾言,色相为实,却非恒实;执色越重,离意越远。”
楚剑阁皱眉回了句貌似不相干的话,洪范闻言不置可否。
但一旁候了许久的辛文成却不能放过这个机会:“洪紫绶苦苦相逼,辛某厚颜请楚少侠主持公道!”
殿内青帝真宗众人闻言俱是面现希冀。
沙流自砖缝里涌出,塑成第二张圈椅。
洪范回身坐下,仿佛早等着此刻。
“屈罗意曾与楚兄切磋请教,我与他兄弟论交,又曾在尔白城受剑圣救命之恩,便托大称一声楚师兄。”
他以手拄膝,凝望向楚剑阁。
“楚师兄,掌武院要的公道,我恐怕天剑宗不好主持。”
此话一出,大殿里明明静寂无声,却仿佛起了大风。
辛文成、张昂雄等口舌发干,全盯着一人。
楚剑阁垂目默然,斟酌言语许久,方才回话。
“七年前我拜访真宗,正在这擎天殿受杨老门主指点之恩,是故不能见他葬礼上起刀兵。”
正当真宗众人心中喜悦,他又吐出个“但”字。
“但掌武院清查田税乃是公事,我未得师尊命令不敢干预。”
“好!”
洪范轰然赞道。
“得楚师兄言语,辛前辈可愿交代了?”
沉默像一枚铁钎,钉入堂下每一人的指甲缝。
“真宗清白无事,没什么可交代的。”
辛文成咬牙硬撑。
洪范哂笑点头,豁然起身。
“前辈方才说掌武院乘人之危,但度田上循国法,自不避人情;至于此事可不可为,那便看贵门手段了。”
他放下最后一句话语,振衣出门。
一刻钟后,外人都已离开擎天殿,只留下辛文成师徒二人徒然对坐。
“师尊,山长乃天下武道魁首,我们就算逼退了洪范,也逼不退整个掌武院……”
张昂雄一改方才激烈,忍耐许久,却是低声劝道。
“你是什么意思?”
辛文成仰首靠在椅背,面上殊无血色。
“弟子的意思是我们为何不干脆认了?大丈夫能屈能伸,哪怕十年的税款我们也不是退不起……”
张昂雄等到的是师傅的苦笑。
“不是我不想,你以为如今咱们有的选?”
辛文成张开嘴,深深一次喘息。
“我真宗源流三百载,这些年声势虽有衰颓,筹点款子总是不难。”
“但关奇迈此人就像头青州蛮熊,所有人都知道但凡被他在蜂巢上捏出个口子,那就一滴蜜都别想剩下!”
“这些日子我求爷爷告奶奶见了许多人,一个个都是横压青州的人物,每个都说这个口子不能开,怎么也得试试掌武院对度田事的决心……”
说到这他已容色惨然。
“试试?用什么试?”
张昂雄攥紧拳头、面涌红潮。
“所以你现在懂了。”
辛文成笑得空洞。
“想想掌武院的太素衍,三法司的宿命通;无非神京把我们当儆猴的鸡,青州拿我们作试刀的石。”
“祁宏旷日前送来二千两不是你以为的道歉,那是在买命;可昨夜楚剑阁不收我们的礼,真宗的命又要向谁去买呢?”
“师祖走了,青帝真宗便从刀俎跌成鱼肉。”
“如是而已。”
PS:兄弟们这一个月真没辙,基本没咋写,只能给大家红豆泥私密马赛了!
现在阿姨换好了,我们也和奶龙搬家回了上海,主基地已顺利展开,四月努力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