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腹地,原野平坦开阔,空气温润清澈,一眼望出仿佛能直抵世界的尽头。
北方地平线上,一脉雄峰头戴雪岭,四平八稳安坐。
“那山必是‘御座’,东西六百里、南北数十里,高过四千米的山峰有七座,传说祖龙的宫殿就在山体之内。”
洪范站在马车顶端,以手指北。
听出主人声音里的兴致盎然,红旗抖擞鬃毛,讨好地回了个响鼻。
远处,神京已露出半侧轮廓,无数楼宇檐脊在朝阳下熠熠闪光。
一个飒蓝如海、与天相接的大湖依偎在城池东边。
“山既是御座,那汇流雪岭银河的大湖就是‘地眼’!”
沈鸿同样兴奋。
“湖既是地眼,湖后那柱孑然石峰,想必是接天台了;可不知在话本里听了几多回,此生总算亲见!”
孙力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刀疤脸上露出孩童般雀跃的笑容。
平原上大道如线,往城市方向汇聚罗织成网眼,而夏日酷热也在不知不觉间散去,仿佛季节回退到春末。
车队接近了神京的边缘,路旁屋舍由点结片。
食虎兽拉着大车挤入人流,骄傲地抬起长脸,斜视擦身而过的普通牛马。
从官道步入街市,十余位雄壮骑士早就下马步行,越走越是别扭,左思右想又说不出来,半晌后才被抓耳挠腮的孔海点破。
“老沈,这神京怎么没有城墙?”
“对啊,二少,偌大城池没有城墙岂非无险可守?”
沈鸿一拍光秃秃的脑门,恍然大悟。
作为历战老兵,他们一路行来重复最多的便是点评地势形胜、城池防御,讨论往高塔上塞多少杆火枪能掐死附近街口……
“这般雄城不设城墙,简直倒反天罡!”
一帮厮杀汉膈应得难受。
这时一个声音插言答道。
“几位贵人有所不知,御座之下谁敢大起刀兵,哪怕改朝换代的事也只在上头分个胜负,可不敢殃及池鱼。”
众人循声望去,见是一位年纪十八九岁、套着长衫的伶俐青年,正忙不迭作揖。
马蹄稍缓。
“你可跟着我们半条街了,可有事?”
洪范自车窗下视,问道。
“在下柳四,世居本地,见贵人们初临神京,斗胆接话想讨个向导差事。”
他被车中之人姿容气度所摄,愣神后才再一拱手,快步跟在车边。
神京城边缘等活的向导很多,注意到洪范这波的也有四五个,只是摄于沈鸿等十几条装备精良、兵器在身的大汉,以及豪华四轮马车和食虎兽,一时间不敢上来。
“我们确实需要一个向导,你要价几何?”
洪范笑问。
“在下从小在神京街头厮混,街街巷巷自是熟稔,贵人要是不嫌在下嘴贫,本地的名人轶事、野史典故咱能说上三天三夜!”
柳四拍着胸脯。
“至于价格……”
他竖起一根手指。
“一百文?”
沈鸿问道,心中想着神京物价倒也便宜。
“一百文可不能,在下比的是一贯。”
柳四小心回道。
“带个路要一贯,岂不是一年要挣几百两,这是看我们外地来的,要宰我们一刀?!”
孙力扶刀冷笑,脸上的长疤像蜈蚣般扭动。
“哪里敢对贵人们有这般心眼?”
柳四赔笑告饶。
“若是给寻常人家引一趟路,在下有三四十文糊口便心满意足,但公子一身贵气、金玉般的人物,在下想着碰上便是交了大运,便斗胆想求个恩典——只要您用得着在下,离京前在下日日殷勤,都在这一口价里!”
他这番话说得恳切讨喜,让沈鸿等人熄了怒气。
“那便请你给我们领路吧;倒不用日日,我们此来要常住,只今日足够。”
洪范欣然应允,心中想着神京到底不比别处——换个小地方的向导帮闲,见沈鸿这帮虎狼之士作色,早就张口结舌了。
“我明日要去掌武院,你坐我车辕上,带我们去找个方便些的客栈。”
他扬首示意。
柳四大喜,作了个长揖。
“明白了,掌武院在东城,那儿有好几家上档次的客栈。”
在红旗的白眼下,他小心翼翼撩起长衫坐到驾车的孔海身边,屁股刚坐下就震惊于马车运行时的流畅舒适。
“还是在下眼拙,以贵人这用度上档次可还不够,得去顶好的场子。”
他告罪一声,摸了摸全钢覆漆的车架,指示车队往前。
车行未久,一切顺利。
“柳四,我们这算是入城了吗?”
洪范在车内问道。
“回贵人,神京就像个活物,每年都往外长,城内城外很难说有个具体的边界;咱们走到这儿必然是算进城了。”
柳四回道。
“不用交入城税费吗?”
洪范问。
“神京没有入城税与商税的说法,但店铺与市场摊位要按照流水收税,比例大约在一成半。”
柳四解释道。
“现在还未到申时(下午三点),咱们到城东需横穿全城,要一个时辰出头。”
“有这么远?”
走在前头的沈鸿听了咋舌。
西京在他眼里已经是不得了的大城,从东到西近二十里,马车要走三刻钟。
“是啊,贵人有所不知,神京不仅是大,形状也不是方形。”
柳四手指向北方高耸孤独的接天台。
“官家皇城在接天台以南,世家庶民围着皇城散布,总体是个扁扇形,差不多是南北三十里厚,东西过六十里宽。”
今日是七月初八,乞巧节虽已过,城中还留有节日的余韵。
街市两旁许多年轻女子以凤仙花汁水染红了指甲,自偏巷斜拔而出的大树高枝上则系着红绳。
“所以神京是城池太大建不了城墙?”
孔海幽幽插了一嘴。
一路来他心头总有念头盘旋——这么俊的城若是筑上七八丈高墙,那守起来有多得劲?
“那倒不是。”
柳四挺直了腰杆,中气十足。
“贵人有所不知,神京三百万人口,先天高手有近四百人,元磁尊者超过七十位,天人武宗足足十位,这些年连武圣亦有二位长居;真要建些什么,莫说城或者楼,山河湖泊都不难!”
此时车队正要过河,因行人车马太多,被堵在桥头排队。
“哦,这怎么说?”
洪范看出青年既是解说也有心夸耀,主动接了话茬。
“回公子,公子自西面来时必见到三条冰河从御座挂落,在东面汇入地眼。”
柳四拱了拱手,清了嗓子。
“而地眼湖东南还有道十六里宽的‘雷国’巨瀑;这瀑布落差百米,隔着十几里地都能听见水声,仿佛轰雷之国,因此得名。在下曾经去瀑下游玩,见水汽高扬百丈,天幕奔流垂挂如界外之纱,无数彩虹悬浮桥接,哪怕与好友交头接耳吼叫都听不见对方声音……”
这番描述下来把沈鸿几人都听得懵了,直着眼想象不出场景。
“你这词是背的?”
洪范神往之余,笑问。
“瞒不过贵人,确实是背的,但在下真去看过,只是自个形容不来。”
柳四回得大方。
“在下说起这个,是因为神京边上的山河湖泊皆非天然,且各有作用。
神京方志有载,祖龙天降后最先起的是御座山,一方面作为宫殿,同时也替万民抵挡了南下的寒流——据说每年十月后,御座山脉北侧尽皆封于冰雪,而南侧碧绿依旧。”
听起来有些像人造秦岭,只不过更加狭窄高耸。
洪范悠然想到。
“你继续说。”
“有了御座山后,神京地界四季大幅转暖,但冬夏温差依然不小,如是,祖龙又疏导雪山河流开出了大湖——此湖有地眼之名,正是因为边缘浑圆规整,譬如刀削。”
柳四绘声绘色。
“有大泽在侧,神京由是冬暖夏凉、四季如春。”
听闻此言,沈鸿等人这才明白为何自入境中州后一路往东南走,天气反而越来越凉爽。
“地眼之后便是雷国。”
“大瀑布上空,无色之水汽升腾如山,转化为附近地界的丰沛降水;别处只有春夏能活的花,神京一年四季都可盛开!”
这般宏伟的生态工程远超西京一行人的想象,一下子把他们镇住。
而队列前面的商贾、队列后面的力夫,一时间只要是本地人都格外提了神气,不自觉昂首挺胸,连洪范一行人的锦衣华服、阔气马车都全然睥睨了。
“当然,刚刚那些胜景凡人无缘得见,唯有元磁天人那般的大高手能遨游太虚,才能亲眼见证了……”
柳四也受感染,咏叹道。
拱桥半阙,一时沉浸在惆怅向往之中。
“我原以为武圣‘百里尸’打出个金海沙漠已是天下高绝,未想到世上竟有如此奇观。”
沈鸿砸吧着嘴,摸着头皮嗟叹。
“诚如柳小哥之言,这风景咱们无福见证,但二少您可得亲自上天看看,回头给兄弟们好好说说。”
这话脱口便如尖刀,霎时攮死了惆怅氛围。
“啊?”
柳四咽了口唾沫,只觉这车辕上的位置滚烫,几乎放不下屁股。
至于车队边上挤着的神京本地人更是眼观鼻鼻观心,互相用气声说话。
“柳四,我听闻御座山是龙宫所在,飞临其上不犯忌讳么?”
洪范问道。
他这一问相当于坐实了沈鸿的话。
“这,这小的着实不知道……”
柳四颤巍道。
“二少回头见着山长,正好问问他老人家。”
孔海拽回缰绳,止住红旗往人家菜篮里探去的长脸,笑道。
这下柳四容色越发勉强,而拱桥前后只闻风声,人群已是一片寂静。
桥东是神京西城的中心地段。
沿街店铺鳞次栉比,卖什么的都有;洪范自车窗探看,见堂下多有大型座钟,还有少数衣着鲜亮者带了机械怀表。
又过了两个街口,一家店铺外挂着“芳影长留”的招牌,排有长队。
洪范不免好奇。
“回贵人,那是今年新开的照相馆,说是老板买下了神京器作监前几年的新技术,能拍下人像长久保存。”
柳四解说道。
“上月小的曾带老娘去试过,留影是真的,但明暗颠倒,且看得多了就会渐渐发黑。”
“原来如此。”
洪范点头。
他一听就知道这是化学课上提过的早期暗箱拍摄技术,大约是用氯化银或硝酸银之类的感光材料捕捉镜头投射的图像。
马车过了照相馆,经过一路上第五家武馆。
“神京到底富庶,柳四,这一路来我见中小武馆密度很高啊。”
洪范听着风中传来的少年练拳声,心中喜悦。
“对了,我武道未及元磁,年纪未必长你两岁;你莫紧张,自称在下就挺好。”
“贵人,这其实只是近十年的事。”
柳四明显松了口气。
“您别看这一路武馆兴盛,实际都是三脚猫功夫,大部分师傅只有贯通境修为。早年间,神京武馆间倾轧激烈,馆主没点手段压根开不下去,彼时拜馆束脩也很昂贵,普通人家是学不起的。”
“不过后来山长他老人家从青州提督任上升迁来了神京。”
柳四努力保持口吻的中立。
“他老人家威势煊赫说一不二,掌武院在他治下地位越发尊崇,彻底禁绝神京门派武馆私下寻衅,是非曲直全由察武部一言而决。
自那以后,街边这类传些粗浅法门、不讲师徒名分的中小型武馆就越来越多。尤其是三年前山长推了新政,凡神京武馆教出一个冲脉面能得三贯补贴,一时开馆授业者如雨后春笋,练武的也就更多了……”
柳四说话时的姿态可以反映出关奇迈此人作为未必受许多人欢迎。
但这种普及武道的做法无疑能得到洪范的认可。
内视境冲脉面武者固然上不了多高台面——无非蹲拉二三百公斤,差不多前世举重健将的水平——但能提供的劳动力不可与普通人同日而语。
一刻钟后,车队驶入南城。
此时是一日间日照最强的时候,街道上行人稍减。
柳四用余光瞥了驾车的孔海数次,终于忍不住发问:“敢问贵人可是天骄榜第一十八位、炽星洪范洪公子?”
“你知道我?”
洪范的声音隔着车帐传来。
见他自承身份,柳四面色肉眼可见的涨红。
“如何能不知呢?神京三百万人,除了耳聋眼瞎和乳臭未干的,谁能没听过公子名号?其实之前听闻您护卫是金海人,又见贵人风华正茂,在下心中便有猜想,只是不敢问。”
一番话说完,柳四姿态越发昂扬。
“您这番来,又是长居,想必是要在神京任紫绶天下骑了!我做了回星君的向导,真是不得了的福气呢!”
他心中喜悦,冲动间想退了收来的一两银子,又担心这种莽撞示好会引天骄厌烦。
果然,哪怕远隔数千里,哪怕是在举世无双的神京,我家二少也是家喻户晓了。
马车周围,护卫们胸臆翻涌,不自觉迈起了方步。
洪范靠坐车中,回想起正和二十七年第一次见识放榜的日子——那时全城的大风都在呼啸古意新的名字,九州所有的目光仿佛落在一人。
钢铁悬挂弹动,引得他有些飘飘然。
“神京内外有什么出名门派吗?”
洪范手指敲着扶手。
“原先有两家,这十年内都迁走了。”
柳四回得殷勤。
“公子您想,大门大派谁不想要个逍遥;但在这神京地头,山长脾气大、规矩多,多不自在。”
“看来神京人对掌武院颇有意见?”
洪范问道。
“是有些人嫌掌武院管得多,但大都是嘴上牢骚,老百姓大体上应当是没意见的。”
柳四仔细思量了片刻才答。
“如今神京治安很好,武者不敢随意对凡人动手,坊间笑传五城兵马司裁一半人都嫌少。早年镇山王虽在,大伙也不知道原来武道至圣真能靠一双耳朵监听全城——九年前山长证了武圣,自那以后什么强梁恶汉都改头换面,因为刀兵一动是真能引来他老人家……”
乍一听这话,沈鸿几人都觉得颈后发毛,好似街边院墙上随时会探出个白发老头。
“总之依在下看来,有本事的人自是不喜欢一视同仁的约束,但对于神京大部分没本事的,大家都守规矩总比一部分人不守好。”
柳四总结道,恍然发觉话说的太多太深,又看不见主家脸色,不免心中惴惴。
洪范默然思索,一是觉得关奇迈此人倒有些哲人王的意思,二是没想到一位武者真能对一城三百万凡夫的日常生活有如此巨大深入的影响。
人犹如此,又何况拔山开湖的祖龙呢?
马车按计划抵达了东城最好的客栈。
定心精舍,占地过万平米、亭池楼台齐全,上房三十二两银一日,中房八两,普房也要二两,档次没的说,据说是神京陆家的产业。
洪范向来不是简朴作风,今年又已财富自由,径直定了上房。
夕阳斜照,把御座山的积雪染成金色。
柳四揣着额外的赏银,风风火火踏上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