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大人点将:“老狄,雷子,换身便装,跟本大人去看看这个杂耍班子。”
“是!”
一旁小心翼翼的伸过来一只小黑手,拽住许源的衣角,轻轻摇了一下:“兄长,我也想跟你去。”
这是小线娘第一次跟义兄撒娇。
若没有成为搬澜公的弟子,便是兄长还认她这个义妹,她也不敢撒娇的。
只能说这丫头有时候懂事的让人心疼。
许源犹豫了一下。
那群杂耍艺人来路不明,而且他们江湖经验丰富。
自己带着狄有志和周雷子过去,三个壮汉的确是有些扎眼,容易引起他们的警惕。
小线娘这个要求,却是提醒了许源,应该把两人之一,换成一个衙门里的女修。
可有小线娘在的话,的确是更能让目标放松警惕。
“不行,”许源稍作犹豫还是摇头:“太危险……”
搬澜公却道:“带这丫头一起去见识一下吧。”
“前辈?”许源疑惑,心说你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满意的传人,不多看护着点吗?
搬澜公捋了一下胡须——他所交游之人都是上三流,其中不乏文修、武修,每每看他们这个充满了戏剧范儿的捋须动作,搬澜公都觉得十分潇洒,颇具高人气度。
以前他也不在意这些,但现在不一样了,他有徒弟了,那当然也想在徒弟面前做一做“高人”的样子。
——手指穿过自己乱糟糟的胡须,卡住了……
没能捋顺下去!
好尴尬……
搬澜公故作淡然的便“捋”做“揉”,五指一收,搓着自己一大把胡子,仍旧得意洋洋道:“别人刚入门需要长辈护持,那是他们徒儿废物。
但我徒儿不一样,磨砺只会加速她的成长。
你看那七大门的一流们,有哪一个是在长辈的羽翼下晋升的?
长辈一味地护着,那是坑了孩子……”
况且说了,搬澜公心中暗道,这不是还有你跟着吗。
小线娘是我的徒儿,也是你的义妹,你能不护着她吗?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许源还是有些犹豫,小线娘又扯着他的衣角,轻轻摇晃了几下:“哥,我能帮忙,不会拖你的后腿。”
许源便笑道:“那好,咱们一起去。”
狄有志和周雷子正好换了一身便服过来,许源便又跟他们说道:“你们两个各自去找一个女修,扮做了夫妻跟在我们后面。”
“啊?”周雷子傻眼。
“有什么问题?”许源一瞪眼,周雷子脑袋和膀子同时耷拉下去:“没……”
狄有志却是对大人一抱拳,郑重进谏道:“大人,周雷子此人在衙门里有个外号,叫做周石蛋,但凡跟女修们站在一起,靠得近一些他都会浑身不自在。
平常便是在衙门里迎面遇上了,他也是目中无人的直接过去,甚至不会跟对方打个招呼。
这任务……事关重大,虽然属下很乐意看到他出丑……嘿嘿嘿!”
说到了这里,狄有志终于还是没绷住,笑出了声。
“你笑个锤子!”周雷子恼羞成怒,跟老上司骂将起来。
狄有志却不理他,继续说道:“但若是让周石蛋跟女修搭档,怕是要被那些歹人一眼就看出了破绽。”
许源满脸迷惑,然后双手捂住了小线娘的耳朵,才问道:“可是本官记得,周雷子常出入风月场所啊。”
小线娘乖乖的不动。
大哥不让听那我就不听,而且大哥两只大手好温暖,这种感觉真好。
狄有志立刻点头:“大人说的是,周石蛋不但时常出入风月场所,而且简直就是色中饿鬼,每个月的俸禄有一大半都进了那些姐儿的……”
“你够了啊!”周雷子实在受不了了,对许源一抱拳,道:“大人,这不一样。跟这些女人说话太麻烦,还得猜她们的心思,跟姐儿们就不一样,我给了钱就理直气壮,一句话不同她们说也没什么。”
许源听明白了:“就是说你每次去了,一言不发,谈好了价钱就直接——”
“嗯!”周雷子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许源摇了摇头:“罢了,周雷子别去了。”
但是许大人忽然眼珠一转,猛然喊道:“傅景瑜,你跟宋芦一起去。”
傅景瑜好好地站在一边,忽然就被点了名。
宋芦眼眸闪亮,脆生生的应道:“遵命,大人!”
然后就立刻挽起了傅景瑜的肩膀:“师兄,咱俩扮夫妻。”
周围众人一阵起哄:“这次是扮假的,下次就来真的。”
傅景瑜幽怨的瞥了许源一眼,挣脱了几下,却是挣不脱宋芦的“魔爪”。
便也就叹了口气,认命了。
杂耍班子住在城南的一家客栈里。
班子里一共有七个人,一对兄妹玩飞刀的,一个胖子带着两个壮小伙,表演咽喉顶标枪、胸口碎大石。
还有一个十八九岁的漂亮女孩,花名小铃兰,演杂技的:软功、顶缸、转碟等。
班头名叫老卜,往往是压轴出场的,他表演的是各种戏法。
跑江湖的班子日子过的都不宽裕,今日在这城里挣个几百文,明日后日也可能挣不到一文钱。
但真正“挣大钱”的,却不是靠着卖艺。
而是表演中,若是被人看中了,去人家府上“表演”。
那当然就不光是表演了。
这个时候就是整个班子,日子过得最舒坦的时候了。
总要个三五“日”,人家才会腻了。
但这段时间内,那自然整个班子吃好喝好。
几乎没有哪个班子,真的会“卖艺不卖身”,拒绝这等恩客。
一个班子七个人,只要了两间房,很简单的男人一屋女人一屋。
他们还额外多出了些钱,在客栈后院租了一小块地方,将班子的各种道具堆在那里。
即便如此客栈老板对他们也没什么好脸色。
客栈都不喜欢做他们的买卖。
这么多人挤在两个房间里,也不在店里吃饭。
都是自己吃干粮,或者就在后院里支个小炉子自己做一些简单的饭菜。
偏生这种江湖班子最容易招惹是非,也容易生出些诡物来。
只是生意上门,他们不好直接赶走罢了。
飞刀兄妹在后院做饭。
老卜在小铃兰的房间里。
小铃兰正在小心翼翼的将一张“脸”揭下来,然后用一个竹编的笊篱撑开了,放进一个箱子里。
箱子内黑咕隆咚的,隐隐传出一些怪异的蠕动声响。
小铃兰对着铜镜,用毛巾擦着脸上的鲜血,询问道:“班头,咱们真的要杀那知府?”
老卜愁眉苦脸的叹了口气:“大教主发条子,谁抽中了,这差事就得谁来办。
谁让咱们老主爷抽中了呢?”
忏教有三十四位俗世神,还有数量不固定的“从主”。
垢主便是从主之一。
之所以数量不固定,便是因为这些“从主”中,有不少像垢主一样,自身状态极差,平常不方便出手,而且随时可能陨落。
还能抽条子办事的从主,教中目前有十四个。
垢主莫名其妙的死了,而且是连他的守墓人一起被人杀了。
大教主大怒,发条子要彻查此事。
发条子之前大教主请了一位修“算法”的三流法修,要算一算害了垢主的究竟是谁。
却算不出结果。
那边只能按照正常的追查模式,先找上了魏刚。
杂耍班子的“老主爷”名为“苦主”,他的手下日子过得是真苦。
最近几年大教主“发条子”,一共只有五次,苦主抽中了三次。
小铃兰脸上的血迹怎么也擦不干净。
她擦一下,将毛巾在旁边的水盆里投洗一下,然后接着擦,盆里的水已经变的一片猩红,可是她脸上的血迹还没有一点减少。
“那可是朝廷的坐堂主官,咱们杀了他,一定会被祛秽司追杀到死的。”
老卜却是说道:“那都是以后的事情,可以以后再说。
我现在担心的是,稼庙子是四流,死了。这个知府身边有高手,咱们就算是想杀人家,也不好拿下,如果对方也是四流,咱们有得比划,如果对方是三流……
唉,就只能靠老主爷的那个手段了。”
小铃兰心里苦:“咱们只有一次机会。”
老卜眼神微动:“也对,一次失败衙门的鹰犬们就警觉了,咱们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了。”
小铃兰用力擦着脸上的血痕:“为老主爷办事,必须要确保万无一失。”
老卜满意点头:“你说得对。”
这班子里负责决策的两人,便在互相试探之后达成了共识:
既然只有一次机会,那么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不给老主爷丢面儿,那当然是要直接祭出老主爷的那个手段了!
我们出手并无十足把握。
就不必献丑了。
简单来说就:稼庙子的死,吓到了他们,他们不敢出手只想着把老主爷的那手段丢出去,自可制敌!
但老主爷吩咐过,这手段“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动用。
所以老卜才会旁敲侧击的跟小铃兰商量。
老卜怕死、小铃兰也惜命。
两人刚达成一致,敲门声忽然响起,屋中人立刻警惕。
门外传来一个声音:“是我。”
老卜过去打开门,一个汉子钻进来。
是胖子身边,负责抬石头、抡大锤的吴二。
“客栈里又来了三波客人。”
老卜朝外看了一眼,天快黑了,这个时候上客也是正常。
“让宝哥盯着就是了。”
吴二道:“宝哥在知府衙门那边呢。”
宝哥就是那胖子,他是整个班子的最强战力。
所有人都会以为宝哥是武修,这也没错。
但一般人绝不会想到,他还是个神修。
一个跑江湖的杂耍班子里,有一位兼修两门的强人,这本也是出乎意料的。
宝哥在知府衙门斜对面的一条小巷子里。
天快黑了,守在大门口的四个衙役就收了水火棍,准备关大门了。
宝哥盯着其中一个四十来岁的衙役。
小铃兰白天观察了许久,又暗中调查了一番,最终帮宝哥选定了他。
因为他心里有诡。
这心中的“诡”便是“膏盲诡”,有些地方叫“二竖子”。
宝哥能引动心诡为自己所用。
但宝哥看不出来,茫茫众生中,哪些人心中有鬼。
这中年衙役本是白先生留下的一个“眼线”。
白先生在前任知府大人面前失宠之后,便买通了这衙役,暗中盯着吴先生。
白先生后来攀上了锦绣书社的三师兄,一同回正州去了。
对于这中年衙役却没有进一步的交代。
而吴先生在衙门里住了一段时间,原本想归乡的,但许大人为他介绍了新任知府魏刚大人。
魏大人恰好需要一位熟悉占城风物的幕僚,加上许大人的推荐,便将吴先生留了下来。
中年衙役暗中曾经给白先生通过几次消息。
现在白先生走了,吴先生在新任知府大人面前炙手可热,他便犯了心病。
这心里有了诡,宝哥把一双诡眼定睛一瞧,就能播弄是非了。
中年衙役便陡然被蒙了心智。
关了衙门大门之后,简单应付了同僚,便开始在衙门里,从前走到后。
将各处都看了个详细。
看完之后天已经彻底黑了。
又站在后院,魏刚大人所住的跨院外,藏身于黑暗之中,定定的望着亮灯的书房观察了许久。
一直听到魏大人在窗边自言自语:“这花台县已经连欠了三年的税银,明日得去看一看……”
然后这中年衙役才在宝哥的操控下,回了自己的役房睡下。
身子一沾床铺,便立刻响起了鼾声,睡得极沉。
明日醒来,他便会浑然忘了这一切。
只记得自己跟同僚一起从衙门正门下值,就回来休息了。
但他的“心病”却越发重了。
“心里有”诡越发茁壮。
宝哥不紧不慢的从巷子里出来,今日不禁“夜行”。
夜晚行动的风险可以承受。
他正走着,忽然耳边听到有人说话:“这个秘密旁人我不告诉他,你前行十步,路边那棵樟树下面,埋着一只坛子,里面有三百两黄金!”
宝哥大喜,连忙上前十步,找到了那棵樟树就开始挖。
只挖了二尺深,便碰到了一件硬物。
刨出来一看果然是一只老坛子。
他迫不及待的掀开坛子盖,只听噗的一声,从里面喷出一股黑气,扯住了宝哥的脸,就往坛子里拽。
可宝哥只是一吞,就将那黑气和老坛子整个吞进了肚里。
然后用用手指往耳朵孔里一掏,便扯出来一只细脚伶仃、如同怪虫一般的小鬼。
这小鬼两眼狡诈闪烁,生着一只蚊子般的长嘴。
宝哥便笑道:“这般设置陷阱、勾结害人的诡物,我还是第一次见,收了!”
就将这耳语诡往嘴里一塞,也吞了下去。
可怜这狡诈的耳语诡还想再蛊惑两句,却也没了机会。
宝哥这一趟出来,既办了班主嘱咐的事情,又抓了一对儿奇特诡物,心情便大好起来,从一座青楼经过的时候,忍不住哼起了小曲儿。
照着宝哥以往的经验,自己大半夜的哼着小曲儿从青楼、乐坊这种地方经过,那必定会引来若干诡物,或是应声合唱,或是操琴弄箫伴奏一番——自己便可以顺势再捉几只。
可他方才的表现太过凶残,青楼四处静悄悄的,并不见任何诡物出现。
宝哥暗暗撇嘴,也只好回去了。
他到了客栈外,用手一推窗户就开了。
宝哥笑嘻嘻的钻进去:“两位妹子果然给我留着窗呢……”
他摸上床去,却被小铃兰的一只手推住了,问道:“事情办的如何了?”
“我出马妹子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已经探得了那魏刚明日要去花台县。”
他说着就要往前凑,却还是被小铃兰推住了:“店里新来了三波住客,你没在老卜让吴大吴二盯着呢。
你去看看这些人有没有问题。”
宝哥抱怨了一声,只好起身来到了桌边,在纸上画了三个小人,把纸往空处一甩,那三个小人就从纸上下来,跪在宝哥身前,啾啾咻咻的说着些诡语。
宝哥也用诡语同它们交代了一番,三个小人便各自钻着门缝出去了。
不多时,三个小人都回来了,向宝哥报告一番。
宝哥笑嘻嘻对小铃兰说道:“没什么问题,都是正常的旅人。”
小铃兰这才放他上床来。
天黑之后,许源就让小线娘先睡了,自己坐在窗边听着外面的动静。
小线娘有大哥在身边陪着,睡得极为踏实,不知不觉的一道亮晶晶的口水,便从嘴角挂在了枕头上。
许源看着也是觉得有趣。
宝哥的三个小人出现时,许源便喷了一口“龙吐蜃”。
小人看到的是兄妹俩都睡了。
而另外两个房间中……狄有志就很气愤!
他找的“搭档”是占城署衙门里有名的“老姑娘”,名叫裴青花,今年已经二十八了。
但身量高挑,颇有几分姿色。
年轻的时候也曾被媒婆踏破了门槛,但她心气儿高,总是高不成低不就的,一蹉跎就到了现在。
狄有志这老色胚,一进屋就一脸正气的说道:“事急从权,不能叫那些歹人看出了破绽,所以今夜你我二人必须得同床共枕。
不过你放心,本巡检乃是正人君子,绝不会对你有什么非分的举动!”
但裴青花毫不客气的一屁股坐在床上,瞪着眼对狄有志说道:“你打地铺。”
狄有志辩道:“本巡检绝不是想沾你的便宜,只是要演的像一些……”
裴青花拿出一枚诡丹:“这是掌律大人赐下的,里面封着一道幻境诡术,但有异动,只要捏碎了这丹,便不会被人看出破绽。”
狄有志心中对许大人大大抱怨起来。
他觊觎衙门里这朵老花不是一天两天了。
平日里时常言语上“关怀”一下,但人家从不给他好脸色。
这次终于抓住了机会……没想到许大人早就看破了自己的诡技。
狄有志有家有室,但他觉得自己现在好歹是个巡检了,水准也升了六流,未来只要跟紧大人脚步,前途不可限量。
纳个妾怎么了?
这诡丹既然是许大人给的,而且专门给了裴青花,老狄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但……既然占不到便宜,狄有志也不想吃亏,他也一屁股坐在床上:“本官乃是巡检,职务比你高,合该本官睡床,你睡地上……”
裴青花一脚把他踹了下去。
傅景瑜这边,却是宋芦一再强调:“师兄,咱们两家乃是通家之好,小时候咱俩可不止一次在同一张床上睡觉呢。
这长大了,怎么还生分了……”
可是不管她找什么借口,傅景瑜都坚定地睡地上。
等到宝哥的那小人溜着门缝进来,在“龙吐蜃”的幻境中看到的,却是床上两人痴缠在一起。
“傅景瑜”紧紧抱着“宋芦”,睡得十分香甜。
小人出去之后,宋芦便吃吃地笑了。
第二天,巳时左右,占城知府大人便带着一众随从出了城,直奔花台县而去。
早上的时候,杂耍班子便退房离开。
他们早一步出城,在占城去往花台县的必经之地上等着。
这地方是个古渡口,旁边有个镇子,便叫“渡前镇”。
运河开过来之后,这渡口便废了,但镇子还在。
老卜他们在镇子口摆下了摊子,宝哥最先出马,一个咽喉顶标枪,先把场子热起来。
老卜今日要玩的戏法,名叫“通天绳”。
要用到一只坛子。
他的怀里就一直抱着这只坛子。
小心翼翼的。
只有他能看到,这坛子里装满了血水!
里面泡着一只眼珠——乃是老主爷的右眼。
一个多时辰后,魏刚一行从渡前镇经过,老卜使了个眼色,小铃兰便敲着小锣,咣咣作响:“诸位父老乡亲,接下来是咱们老班头的压轴大戏……”
老卜抱着坛子出来,时机拿捏得十分恰当,正好是魏刚一行从旁边经过的时候。
老卜脚下一绊,摔倒的同时,坛子从怀里飞了出去。
坛子摔碎,血水如尘世浊浪,浪尖上那一颗眼珠蹦跳。
那颗眼、看遍了人世间的无穷苦痛!
这种苦痛也如潮水一般,将魏刚一行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