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明。
乱坟地里,依旧雾气缭绕。
周昌站立于灰黑雾气中,他环抱住尸的十二条金铜手臂之上,遍布裂纹。
恍若金铜铸造的一副‘金身’,在短短片刻时间里,便色泽斑驳、绿锈遍生。
点点猩红,犹如朱砂一般,从他身上一层层飘散。
‘无间谤法’的效用正在从他身上流失。
与此相对的却是他怀中那具誓尸被十二道莲骨贯穿了周身各处关窍,然而这具尸此时干瘪的头颅上,嘴唇不断开合,蕴积刻骨恨意的声音从它口中传出:“恨恨恨...”
暂尸对周昌的恨意已经攀升至顶点。
世宗皇帝金头颅,被周昌毁了复生大计,它残余的飨念与尸融合,使这恨意愈发深重。
滚滚孽气从暂尸身上那张破损的黄金人皮之中流淌了出来,孽气色泽跟着加深,化作了 紫黑色,一层层覆盖上周昌的身躯。
同一时间,那张‘黄财神之皮背后,有一张张黄金嘴唇原本被丝线紧紧缝合住了。
但随着周昌以莲骨所化金刚降魔杵,贯穿‘黄财神之皮’的后心,也将那一张张黄金嘴唇上的丝线撕裂,使得那‘黑财神之口’得以发出声音,念诵‘财宝天王心咒’。
第一遍‘财宝天王心咒’落下之后,黄财神之皮上,各处裂口之中,俱有黄金横眼开始弥生。
渐渐生长出来的一枚枚黄金横眼里,持续传诵财宝天王心咒,这宣诵之声,刹那间就庄严广大了起来:“嗡...
贝夏哇那耶!
梭哈!”
周昌不断飘散猩红‘朱砂’的残毁金身上,随着孽气侵染,也燃起了一朵朵赤色的火。
他披覆满身焰火,抬眼朝某座坟丘处看去一眼。
左眼眶里,血浆涡旋转动着,簇拥着一只完全转作赤色的横眼。
右眼盯着坟丘后奔来的白秀娥:“回去。
我能解决。
回去藏好。”
白秀娥肩膀颤抖着,眼中泪水涟涟。
她看着周昌残破不堪的模样,内心生出难 言的悲伤。
“回去!”
但在周昌此时甚至有些严厉的目光下,她还是擦拭着泪水,慢慢退回了那座坟丘之后,躲在坟丘之后,悲伤地望着周昌的一举一动。
哪怕他能解决今下的困难,他也要保不住性命了吧......
———想到这些,白秀娥的泪水便又止不住了。
周昌收回了目光。
今下处境看似凶险艰难,但他内心其实清楚,最凶险的时候已经渡过。
忙。此时让白秀娥躲藏起来,之后还能给他帮 留白秀娥在自己身边,反而无用。
周昌垂下眼帘,看着黄财神之皮上弥生出的那一只只黄金横眼,他无声地笑了笑——左眼眶血浆涡旋里,那只血色横眼,在这个瞬间忽然爆开!
“嗡.…….”
明明只是周昌左眼眶里的血色横眼爆开,黄财神之皮上,那些在财宝天王心咒’引召之 下弥生出的黄金横眼,却像是与周昌左眼眶里的那只血色横眼存在某种牵扯一般,在这一刻,也竞相爆裂了开来!
“嘭嘭嘭嘭嘭!”
黄金横眼爆裂的声音响成一片!
黄财神之皮在诸多黄金横眼爆裂之下,亦变得愈发残损!
“咝”
这个时候,周昌与尸颈上那颗干瘪的头颅面对着面,他长长地吸着气——
那颗干瘪头颅之中,扑出一股股红得发紫中!的孽气,顺着周昌的呼吸,猛地灌入周昌口 “嘶…….”
周昌大口吞吃着这让他五脏六腑都燃烧了起来,分外剧痛的孽气!
包裹残破莲胎的人皮毛孔中,喷涌出团团的火光!
孽气从尸周身毛孔、眼耳口鼻之中不断 漫淹出,汇作紫色的溪流,不断被周昌吸取!
很快!
那熊熊的火光从周昌身上,蔓延到了響尸身上!
尸此时狂叫起来,它也察觉到情形不对,试图挣开周昌,不再向周昌提供孽气——哪怕它此时身上贯穿了十二道莲骨,它的力量也远远强于周昌这个被烈火煅烧得枯朽的肉壳!
它只是轻轻一挣,便挣开了周昌的束缚!
它转身朝着某个方向拔足狂奔,肉身远离周昌,试图以此种方式远离周昌对自身孽气的吸取!
但是!
一缕缕漆黑的念丝,顺着那连着它与周昌的紫黑孽气,倏忽缠绕而来,深深扎入尸的躯壳之中,仍旧在疯狂抽吸尸体内的孽气!
尸往前走出几步,体型便愈瘦削几分。
它走得越远,体内孽气便愈发流淌向周昌,为周昌身上的熊熊火光增添薪柴!
终于直至某一刻,尸呆站在乱坟地的边缘,一动不动了。
它重新变得干瘪,变成那骷髅一般的模 它的体内,已无有一丝孽气留存。
与之相对的,乃是周昌身上的熊熊火光,顺着那一缕缕漆黑念丝,蔓延到了它的身上,将它也一并点燃!
在这般鲜艳如血的火海里,遵尸渐渐融化,变成了一层好似沥青般的液体。
这层沥青般的液体,在血火里游曳着,最终汇集到那燃烧成一道火炬的周昌脚下。
‘沥青’好似成了周昌脚下的影子。
“呼!”
一阵风吹过。
火中站立的周昌,崩作蓬蓬灰烬,洒在了脚下的‘沥青’里。
‘沥青’逐渐变得清澈,好似水流一般,它再度扩张起来,淹没了四周跳跃的火,使一切重归于平静。
澄澈水液在乱坟堆里聚成水洼。
白秀娥从那座坟丘后走出来,她走近那滩澄澈的水液,神情变得木木呆呆的。
她良久都没有反应过来,心里除了一片空 白之外,便再没有多余的情绪。
轻轻的风,仿佛能穿过她的躯壳。
“周、周小哥......”
良久之后,白秀娥才似是明白了甚么一般,毫无征兆地开始流泪。
她蹲在那滩水旁,那滩清澈的水下,被浸润的土壤颗粒都清晰可见。
这片水洼里,也藏不住一个人半点的尸骸。
周小哥,就这样被烧得干干净净了——这个念头一升起来,白秀娥一片空白的心神,顷刻间痛如刀绞,泪水更大颗大颗地从眼角淌出!
她的侧脸上,涟漪弥漫。
白玛的面容从中浮现。
白玛看着那片澄澈的水液,也呆了呆。
看着水液里倒映出流泪的白秀娥,白玛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她便呆呆地看着那片水洼,看着水洼下有块泥土颗粒轻轻翻滚着,露出其下压着的一颗漆黑的种子。
那颗漆黑的种子,只在片刻之间就变得赤 红,将整片水液都再度点燃!
水洼化作了岩浆!
岩浆中,一支艳红的莲苞冉冉升起!
那株莲苞愈开愈大,最终高过了再度发起呆来的白秀娥与白玛,盛开起好似巨大华盖一般的莲花!
红莲里,赫然站着一道高大的身影!
“你、你觉得怎么样”白秀娥忧心忡忡地向周昌问道。
周昌大步往前奔走,闻声仔细感觉了一下,向白秀娥回答道:“我觉得很好。”
他很确信,如今自己这般状态,才是活着的感觉。
运用《业火烧身大转轮经》的方法,引孽气将己身焚烧一遍,使得莲藕神精与響尸彻底融合,成为了周昌的肉壳!
如今,他的每一根血管里,都有‘孽气所化的鲜血流淌。
此般孽气流淌出一缕,都能点燃寻常人的皮肤,为之招来种种灾祸!
若以这副肉身作为他新的起点,那么他如 今的起点,已经超越了多数的寻常人!
“没有哪里不舒服吗”白秀娥继续小声地问。
周昌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转而道:“没有啊。
你为何要这么问我自死中得生,莫非白姑娘不觉得庆幸 “庆幸....”白秀娥点了点头。
她脸颊侧面,白玛的面孔跟着长了出来。
密藏域女子将周昌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然嗤笑出声:“庆幸是该庆幸——那你是不是也该穿件衣裳就这么赤身行走,你莫非真不觉得缺点什么”
白玛话音一落,白秀娥顿时红了脸。
唯有周昌面不改色,目光四下梭巡着,看到不远处的民居,便大步走了过去,预备去与屋主人借件衣裳。
“停下来等等后面的人吧!”
马帮、赶尸班、周家人、义庄人等众多人乌泱泱的一团,沿着路走到青衣镇的镇子口。
周昌这时停住脚步,看了看后头,便扬手大声喊道。
人们拽着骡马牲畜刹住脚步,前头的队伍逐渐停住。
周昌似不经意的往侧方看了一眼。
在他身侧,有座年久失修的破落祠堂。
通过祠堂那两扇摇摇晃晃的门,能看到内里隐约的情形。
——有几口或上了黑漆、或还未来得及上漆但木色已经灰败的棺材,就停在祠堂里。
周昌转回目光。
杨西风斜靠在骡马车上,临近周昌的身畔。
他看了看头顶明晃晃的日头,有些感慨:“这一回都没想过还能见着第二天的太阳..嘿,大难不死,总归是得有些后福吧”
“那!往后的福气多着呢!”王铁雄跟着笑。
只是两人转回头,看着少了很多人的队伍,总觉得心里也跟着缺了好大块,脸色一阵恍惚,面上的笑意便也维持不住了。
周昌看着二人,没有说话。
他后来与白秀娥回到镇子上,也是费了些口舌,才向众人解释清了种种事情,待到天彻 底亮起来了以后,大家才出发离开青衣镇。
这次的事情,把众人都吓住了。
“事情总归解决,大家回去以后,都好好歇息一阵子。
这段时间别出来跑江湖了。”周昌思忖着,向众人叮嘱了几句。
人们也勉勉强强地答应着。
不跑江湖,他们吃什么 是以哪怕周昌此时说了一番正确的话,也只是正确的废话而已。
“那三个乩妖,也真可怕!
少”密藏域里像这样的乩妖,不知还有多 “幸好三个密藏僧最后都走了....”
“乩妖可怕,密藏域的鬼神不比乩妖更可怕我跟你们说..….”
众人逐渐议论开来。
周昌眼角余光下,祠堂里的某具棺材也慢慢有了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