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属实么”
王铁雄看了眼罗布顿珠放在桌上的两枚银元,转而抬起眼帘,直盯着罗布顿珠的双目问道。
罗布顿珠立刻并起左手三指,作赌咒发誓之状:“这件事情上,我要是撒谎,就让我不得好死!
我死以后,神鹰都不得吃我的肉!
叫我的肉烂在泥里!
这样好不好嘛!”
密藏域人认为,身死以后,天葬之时,愈多秃鹰飞来啄食尸身的肉,啄食得愈干净,便愈说明自身此世已然没有罪业,功德圆满,下一世将获得福泽善报。
所以罗布顿珠这番赌咒发誓的内容,不可谓不狠毒坚决。
“诸位觉得如何”
王铁雄又转而看向其他人,希望众人皆能畅所欲言,群策群力。
那赶尸班子里出来的矮汉‘杨西风’皱着眉头,眼神迟疑,道:“罗布顿珠虽然只是藏地一个行脚商,但他走南闯北,出入密藏之地,和京城、沪上的权贵人物、明星小姐都有交集。
他既然卖出这么一个消息,消息的准确性倒是不用质疑。”
罗布顿珠闻言神色得意,高高地扬起下巴:“是嘛,我的话,可以信!要是到时候写龙寺的上师们没来,钱退给你们的嘛,我一分不要!”
此时,杨西风话锋一转:“但即便七日之后,写龙寺的那些僧人真会过来青衣镇这边,他们与咱们之间,又究竟是敌是友 不要我们一厢情愿地想与他们联手合作,他们反而当我们作送上门的资粮。
我们没防备地凑过去,正好被他们抓住痛脚,全都打杀了去!”
“怎么会嘛 不会的嘛!
上师们都是功德圆满的僧人,他们出家人,普度众生,慈悲为怀的!”罗布顿珠脸色陡的一变,连连高叫着替上师们否认起来。
他今下的话,却不能取信于在场众人。
众人往来密藏域与内地之间,混迹江湖,做些刀口上舔血的买卖,对于上师们暗地里的那张脸,大都看得分明。
——其实罗布顿珠未必没有见过密藏域僧人们暗里的那张脸,他之所以着急辩驳否认,却是因为有些东西一旦在脑子里扎根,便根深蒂固。
即便亲眼见到某些与认知相悖的现象,罗布顿珠这样的密藏域人士,亦会想方设法为之辩护,自圆其说。
“涂血漆尸,吹骨击颈.....…”有人附和杨西风道。
“我在密藏域时,曾亲眼见过那些红袍子的大和尚,轮流与一女童合修瑜伽密,致使那女童谷道破裂而死,他们还为此种修行美名曰‘乐空双运’。
“关键是那些僧人手段酷烈诡谲,实力强横万变。”
“寻常诡类见着密藏域僧侣,都要避让!”
“大寺院出身的密藏僧,与想魔相比,哪个更恐怖,犹未可知...”
众人议论纷纷。
先前因罗布顿珠带来的消息,而稍微振奋精神的众人,此下在一轮一轮的议论之中,又都拧紧了眉头,忧心忡忡起来。
当下这个世道,清末帝逊位,各路豪强群起,国已不国。
在此般世道之中,决定自身站在哪个位置的,唯有手里的刀够不够利,枪够不够快。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污泥......不外如是。
如杨西风、王铁雄这样的赶尸匠、马帮人物,在青衣一镇,足可以看做是平日里难得一见的豪强人物。
杨西风的‘发僵狮子’,在老端公周三吉眼里,已经是神乎其技,匪夷所思的手段。
但这样人物,比之人家那些有正经传承的家门、宗庙,却又不值一提。
譬如这‘发僵狮子’的术,与关外满教的‘嚓玛——即东北百姓常称的‘出马’相比,便又是小巫见大巫。
‘出马’同密藏域诸大寺院所持诸部伏藏、密法相比,更有天壤云泥之分。
是以,当下写龙寺一伙僧侣七日后即将来到青衣镇这件事情,于今下呆在镇上的马帮、赶尸班子等江湖人士而言,恰如一头大鲶鱼闯进了小池塘。
他们都有可能是被这条大鲶鱼吃掉的小鱼小虾。
“话是如此,密藏僧也确实邪诡凶怖,但不论他们与咱们是敌是友,能够摧灭青衣镇外围徘徊的鬼祟,打通内外的人选,还是非写龙寺的密藏僧莫属。”这时候,王铁雄开声说道,“其实我们须做的事情并不复杂——
只需在该出手时就出手而已。
不论那伙密藏僧是敌是友,我们多加戒备,待到他们打通内外之时,我们趁隙而出,便有机会逃得生天!”
王铁雄颇有见识,在当下这伙人中,亦极有威望。
他这番话一出,颇有种一锤定音的效果。
四下里,众人纷纷点头,算是认可了王铁雄这番话。
“我们先得了消息,便早做准备,到时候才好从容脱身。”王铁雄又与众人建言几句,“这几日来,大家还是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
性命攸关的时候,可千万不要本着门户偏见再藏私了。”
“一定一定。”
“我们这些小门小户,不如王大兄、杨大兄你们有跟脚,有实力,也只有多出钱财,寄望于你们到时候拉我们一把了....”
“是啊,有力我们一定出力的!”
“你们尽管吩咐,有什么事是需要我们做的,我们一定不会推辞。”
众人纷纷言语起来,算是正式决定参与进了王铁雄、杨西风制定的筹划中来。
王铁雄这时看向了一旁一直不出声、默默观察的周昌,他面露笑容:“周兄弟,你于我兄弟有救命大恩。
你家既在青衣镇,到时候不妨带上你的家人和我们一道,在那密藏僧到来之际,趁机逃出青衣镇 此地绝非善地,留在这里,必定无路可走。”
王铁雄也是好意。
他既提出让周昌与家人同行,路上必定会对周昌及其家人多加遮护。
这样也算是报答周昌援手之恩。
然而,周昌闻声,木着脸摇头拒绝了:“阁下好意,我心领了。
不过,依青衣镇当下诡变进展而言,今下的青衣镇几乎一日一变,我实在担心,你我只是这般,怕都支撑不到那伙密藏僧到来之时。
再者,若那伙密藏僧就是冲着你我来的,再如何设法避开他们,于事情又有何益”
“嗯”王铁雄闻声一扬眉毛,注视着周昌的眼睛,道,“阁下似乎也得了甚么消息 能否告知我等”
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周昌,等着周昌开口回应。
周昌笑了笑,伸出三根手指:“确有一消息,与那写龙寺前来的密藏僧有关。
方才那人以四十个银元卖出一个消息,我便不问诸位要钱了。
但需要诸位应承我三件事情。”
不论何样事物,一旦得到的轻而易举,往后便越不会珍惜。
周昌与当下这些人素昧平生,他眼下纵有心与他们通力合作,也要忌讳交浅言深的问题。
当下公事公办一些,反而更能取信对方,叫双方更加靠拢到一起去。
——方才那罗布顿珠提及‘写龙寺密藏僧’的时候,周昌内心里便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想要完成他的构想,就需要铁槛义庄上这伙人的助力。
“哪三件事”马帮首领王铁雄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赶尸班主杨西风亦板起了脸。
当下的气氛变得严肃,有些公事公办的意思,这却正中周昌下怀。
周昌道:“其一,我想拜入赶尸班内,学习发僵狮子’术法。
众人闻言,纷纷转眼看向杨西风。
杨西风微微愕然,他仔细看了看周昌,见对方并不是在说谎,眉头跟着皱紧了:“你家中并非无人,做我们这一行当,忌讳家有牵挂....”
他出言拒绝周昌,但语气却犹犹豫豫,有些松动。
“我们弟兄在密藏域挖到了一具不腐尸,你见过那具尸体。
收他作徒弟,那具尸体一百个银元卖给你。”王铁雄这时候忽然出声,他指了指堂屋正中那具看起来平平无奇、上面还摆了些东西的棺材,与杨西风如是说道。
“好。”杨西风立刻点头,看着那具棺材,脸上一下子满是笑意,“假若你消息属实,又真那么要紧,赶尸班收你这个徒弟了!”
他先前见周昌行事干脆果决,颇有决断,又进退有度,很快就在义庄里打开了局面,其实已经有了和周昌结交的心思。
今下对方主动提出要拜入赶尸班,他更求之不得,所谓故作犹豫之态,就是为了钓王铁雄手里那条大鱼!
今次马帮运到庄子上的那具不腐尸,杨西风早就相中了!
只是与王铁雄未能谈拢价格。
如今也靠着周昌促成了此事。
“第二件事呢”王铁雄笑着问周昌,“小兄弟,你可得想好了,待会儿你说出的消息,若是不值你当下提的这些要求,却是要不好收场...
“必不会如此。”周昌摇了摇头,道,“第二件事,我想寻购一件压镇飨念的法器。
最好是可以随身佩戴。
价钱在一个银元之内。
王铁雄闻言,神色放松下来,目光看向眼珠子骨碌碌乱转的罗布顿珠。
“一个银元不够不够,这点钱哪里够买真法器嘛......”罗布顿珠连连摇头,从脖颈上取下一串金刚菩提来,递向周昌,“一个银元,你只好买这个了。
老阿依戴了一辈子的念珠,念了一辈子经,上面法力够够的!
你戴着它,就能压住妄想了。”
罗布顿珠递过来的这串金刚菩提念珠,确实黑里透红,密密麻麻的裂纹在其上交织成了玄妙的纹路,看起来自有别样韵味,卖相极佳。
但周昌未曾感觉到这串念珠有丝毫奇异之处。
他摇了摇头。
旁边有人出声道:“这是在冰水里泡过,又用油炸出来的金刚菩提子!
什么老阿依念经戴了一辈子的——那样的好物,一百个银元也换不来!
他骗你的,别买!”
杨西风拍了拍桌子,拿出一个银元来,丢给了罗布顿珠:“我替他把钱给了,你的那件托甲拿出来!
天铁托甲,快拿出来!”
托甲为密藏语,意思即是来自天上的铁、雷霆降下的金属,是以又称之为天铁。
密藏域人捡拾铁石、金属矿石,混杂冶炼,铸成种种法器、饰品,皆称之为托甲。
罗布顿珠听得杨西风所言,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连丢过来的银元也不去捡拾,连连摇头:“不行不行不行!
一百个银元——一千个银元,我都不能卖我的托甲!
不卖不卖!”
“不是买,是租。”杨西风笑着与周昌说道,“这老贼手里最有效用的法器,不是他身上那些珠珠串串——好念珠固然值钱,但也从来都是一子难求。
只有那些‘寻核人’,才能找得到应愿而生的真菩提。
老贼有些本事,不过现下不是赞界菩提结籽的时节,所以他身上那些珠串,都只是些凡俗之物罢了。
他手里真正具足效用的法器,乃是一枚天铁九宫牌。
你要是想临时用来压制飨念,天铁九宫就可以。
至于长久压镇飨念,那也不是一件法器可以解决的问题。
你觉得如何”
杨西风所言,倒是正合周昌心意。
他需要一桩法器,镇压尸体内本就剩余不多的飨气,镇压足够七日即可。
“我只需借用法器七日时间。”周昌点了点头,看着罗布顿珠说道。
一听对方只是租用自己珍爱之物,罗布顿珠稍稍放心,但一枚银元却满足不了他的胃口,他眼珠乱转着,正要开出一个叫自己满意的价码——
此时,就听王铁雄喝道:“一枚银元莫非好赚么只是租用你那破铜烂铁七日时间而已,我看一枚银元绰绰有余了!
你要是不答应,那我们出去的时候,必定不带你!
这个奸商!”
罗布顿珠闻言悻悻然,捡起了地上那枚银元,吹了口气,听听声响,就将之收在怀里:“借了,借了!
七天嘛。
七天后给我,好好的给我!”
说着话,他扯开层层丝绸、羊皮袄子、布衫,从耿上取下一只连着挂绳的圆形铁牌,双手捧着递给了周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