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山房,丙区。
号子声在晨雾里荡开,一队人陆续钻进了矿洞。方才还睡眼惺忪的汉子们,此刻都抖擞了精神。
李彪走在最前头,粗着嗓门喊:“招子都放亮点!这段下的是海边矿区,火山小,威力小。”
他顿了顿,声音沉了沉,“可土质软,容易塌,弟兄们多留神!”
这二十来号人都归李彪管,他是舍长,在几个管事面前也说得上话,每月工钱比一般开山工多拿不少。可舍长也不是白当的,矿下万一出事,他绝不能头一个撤,否则再也没人服他。
李彪脾气爆,三两句不对付就挥拳头,没少把人揍得鼻青脸肿。可每次矿下出事,他都守在最后,从没丢下过一个弟兄。就凭这,大家心甘情愿跟他。
他看着床榻上的痴呆少年,跟千管事求了个情,让你多歇一天。
可执鞭的管事嗤笑一声:“怎么?他是你媳妇,还是你小舅子?”
“就是你媳妇来了,给爷们,塞进了热乎地,也不行。”
李彪眉头一皱,千管事不是这种斤斤计较死守规矩之人。
千管事沉声道,“开山房的规矩,坏不得。叫起来,一起下!”
千管事走近几步到李彪身边,压低声音:“甲区昨日闹了乱子,有开山工动了管事,死了不少人,连夜逃出海了。”
他略顿一顿,又道:“今日何府上头有人来查……不是兄弟不卖你这个面子。”
他抬眼看了看李彪,目光里藏着些别的意味。
一个管事下面有二三个舍长,管五六十号人。管事表面威风,可开山房里,也不是没有过下面人动死管事的先例。
这两者之间,从来都是相辅相成,恩威并施的权衡。
千管事又道,“你妹的事,我已经找好关系,明年就能进采珠房。”
李彪这才脸色一喜,连忙谢道,“多谢千管事了。”
千管事只是点了点头,看向痴傻少年,“叫什么?”
你没有作声。
千管事翻了下手中的名册,“初一,跟上。”
矿窑之上,上百名赤膊汉子密密麻麻地向窑洞涌去。
众人皆身涂油亮的防火膏,背负药篓,手执齐臂长的铁钳。
阳火芝生于火山腹地,终究是灵药,非寻常人力可徒手摘取。
非得用特制的长钳才能剪下,且需留根存须,待来年再发。
这是开山房的规矩,为的是不竭泽而渔。
每采一丛阳火芝,工钱里便添一笔银子。采得愈多,单株价码也逐级不同:五十丛、一百丛、一百三十丛,各有等差。
可若一月下来,连最基础的数额都未采到,不仅分文没有,还要领一顿鞭子。
每月采摘第一的,能得额外奖赏;垫底的,名字也会被张贴示众。
这是何府二小姐定下的规矩——月中设“采芝会”,表彰魁首,以荣誉相激。
久而久之,矿工之间你追我赶,互比高低。
可近来何府将开采数额翻了一倍,上下催逼日紧,管事与紫衣丫鬟频频施压,事故也接连不断。
毕竟在这矿洞之下,每一步都踏在生死边缘。
李彪领着二十条汉子,顺绳滑入深处。刚下洞,一股燥热便扑面压来,闷得人喘不过气。
你紧跟在后,李彪让你一步也别离开他身侧。
矿洞里火光摇曳,空气燥热,灰尘扑面。众人早已用湿纱布裹紧口鼻,埋头前行。
越往深处走,洞壁越显嶙峋,岔路如蛛网般蔓延,通向一个个幽暗的巢穴。路越来越窄,几人再难并肩,只能鱼贯而行。
队伍前头安排了四人开路,后方则留人守在洞口,点燃烛火作为警示——烛灭即险至,那时什么都别管,只管往外跑。
李彪伸手摸了摸洞壁的火山泥,触感温热细腻,略带黏性。
他神色稍缓:“应该没事。老一辈说,‘洞口有腥,一动流汤’,今天是个吉利日子。”
众人闻言都笑了,紧绷的神经也略松了些。
下矿看山,一个矿洞往往要采上一个月出头。
能碰上这种地质平稳、不易出事的,等于这一个月都能平安度过,谁能不心生庆幸?
若是被派到火山频发之地,也得照下不误,这是开山房的规矩,生死有命,全看天意。
李彪扬声喊道:“那咱们就早点采完,早点回去!”
下矿是不能进食的,否则洞内冷热交加,容易腹痛便血,谁也扛不住。
李彪回头看了眼那沉默的少年,“初一,算你运气好。”
再往里走,洞壁上逐渐现出丛丛火焰般的灵芝,如异色菌菇般在火山壁上生长。
众人用钳子剪下,丢入背篓之中。
四通八达的矿洞中,众人渐渐分散开来,各自寻路向前。
你和李彪一路,也是学会了钳子,只是比之普通人要慢上许多。
而且,你采下的阳火芝,从不往自己背篓里放,总是转身就塞进李彪的背篓。
李彪无奈,只能一次次把你塞来的灵芝捡出,重新放回你的背篓里。
你也有样学样,又将他背篓之中的阳火芝放入你的背篓之中。
“还敢拿老子的?”
李彪心头火起,可一抬眼,正对上少年那双空洞茫然的眸子,火气也散了。
“罢了……真是个傻子。”
一行人继续往深处走,不料洞壁上的阳火芝竟愈发密集,如火云般蔓延开来。
李彪面露惊色,这般景象实属罕见,难道这靠近岛屿的火山,竟是个上品富矿?
若真如此,这一趟采完,岂不抵得上一整年的工钱?
洞内各处陆续传来惊呼,随即化作一片狂喜的喧哗。
众人皆有发现,个个满面红光。
李彪也不由咧嘴一笑。这下不必担心这趟下洞的收成了。
阳火芝如此丰饶,就连那手脚笨拙的少年,不多时也装满了背篓。
正午时分,众人依次攀绳而上。
消息很快传开,连负责此片矿区的几位管事也闻讯赶来,脸上都带着掩不住的笑意。
如此富矿,数年也难得一见。
“好!好!好!”
千管事笑道,“这趟洞采完,我请弟兄们好好快活一场!”
四周的管事与开山工纷纷投来艳羡的目光。
能遇上这等好事,足够开山房在酒桌上津津乐道好几年。
费老带着小童清点阳火芝时,瞥见了队伍中那痴痴呆呆的少年。
腊十五连忙招手唤道:“初一!初一!我是十五啊!”
可少年恍若未闻,只是安静地排在队伍里。
午后饱餐一顿,众人再次下洞。
腊十五喜滋滋地对费老说:“阿爷,初一命真不错!头回下洞就遇上这等富矿,一次能抵别人一年呢。”
费老却望着海边矿区那几座火山,又看了看喜形于色的众人,缓缓摇头: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好事到了头,往往就成了坏事;而坏事,也未必就一定是坏事。”
“阿爷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你小子少打听,一直打岔,专心清点!别想偷懒。”
腊十五咧嘴一笑。
转眼半月过去,李彪这一队收获惊人,短短半月采得的阳火芝,竟抵得上往常半年的量。
消息传开,连开山房的紫衣丫鬟都被惊动,亲自为他们送来了上等斋饭。
屋中二十多条汉子个个干劲十足。
这半个月来,李彪每日回屋便是酒肉管饱,歇足了精神,次日又带头下矿。
转眼又是半月过去。
你每日都能将背篓采满,虽不及队里那几个好手,却也能抵上寻常矿工六七个月的量。
李彪渐渐发现你虽有些痴傻,可只要事先交代清楚,你便能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地把一件事做到极致。
你一心一意,吃饭便只吃饭,睡觉便只睡觉,干活便只干活,连发呆都全神贯注。
整日安安静静,从不言语。
起初李彪还嫌这痴傻少年是个累赘,如今一个月过去,倒是习惯了你跟在身边。
他也没与你多话,毕竟谁会同一个木头人絮叨?自讨没趣。
同屋有人见少年痴傻,便动了欺侮的念头,支使他帮忙洗衣。
少年虽不懂,却也依样照做,蹲在池边搓揉起来。
李彪看在眼里,本想出声喝止,可话到嘴边,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七八日过去。
这日李彪如常下洞,却觉洞内比往日更燥热几分。
凭着三年矿下的经验,他立刻嗅出不寻常。
伸手一摸石壁,原本的黏稠湿润已消失不见。
“兄弟们,今日小心些,情况不对。”他沉声道,“我们不往深了走。”
众人素知他的本事,纷纷点头,各自散开采矿。
矿洞深处岔路纵横,李彪带着你一路向前,越走越觉那股燥热扑面灼人。
“火山要爆发了!”
“他娘的,上洞。”
他停住脚步,朝四周吼了一嗓子:“撤!”
众人心领神会,纷纷冲向垂绳处向上攀爬。
李彪紧盯着洞口,见大多数人都已撤离,心下稍安。
“快!别磨蹭!”
他厉声催促着,目光一扫,脸色一变,发现少了一人,是他的同村:“李广呢?人去哪了?”
“他……往深处去了……”
“他娘的!不是说了今天不准走深吗?!”
“他这几日的工钱全输光了,急着翻本……”
李彪顿时明白了,也不再废话:“你先上!要钱不要命的东西,我去找他!”
“彪哥!别去了!就剩他了……”
身后的呼喊已被李彪抛在脑后,他转身就扎进一条岔道溶洞。
没想到,那痴痴傻傻的少年竟也跟了上来。
李彪回头撞上少年的眼神,又急又气:“你来做什么?快回去!”
可少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李彪没时间纠缠,只得咬牙道:“跟紧我!找到人立刻跑!”
洞内热浪翻涌,李彪只觉得全身涂的耐火膏都要被烤化了。
嘴唇干裂,连转动眼珠都扯得干疼。
可一路奔来,竟连李广的半片衣角都没见到。
“人呢?死哪儿去了!”
他心急如焚,汗水刚渗出就被蒸干,只在皮肤上留下一道道灼热的盐渍。
情急之下,不觉已深入深处。
“轰——!”的一声。
热浪如巨锤般轰来,将他狠狠掼倒在地。
洞窟深处传来低沉的咆哮,李彪耳中嗡鸣不止,头晕目眩。
他猛地清醒,是火山爆发了!自己竟闯入了死地。
走得太深,已经来不及逃了。
“李彪,你不能死……你还有妹妹要养……”
“李彪你不能死,你死了,妹子就要被那些管事欺负死了,你答应了老爹的。”
他在心里嘶喊着,可洞内火气蒸腾,热浪灼人。
方才一路寻人,早已耗尽了体力。
人又怎么能胜天。
就在他即将再次跌倒时,一双手从后面稳稳扶住了他。
李彪视线模糊,用尽最后力气挤出几个字:“要…出…去……”
少年那双一向空洞的眸子,似乎微微动了一下,认真点了点头。
海边丙区洞口。
几名管事望着远处火山口隐隐泛出的火光,面色凝重。
千管事急步上前:“人都上来了吗?”
“还……还有彪哥没上来。”
千管事一怔:“那小子比猴都精,怎么会……”
“他折回去寻同舍的兄弟了。”
“蠢货!拿命在赌!”
周围同屋的弟兄们个个面露忧色。
李彪曾救过他们当中不少人的命。
持鞭管事扫视人群,目光一沉:“还少了一个?”
众人这才发现:“是那个新来的傻子……他跟着彪哥折回去了。”
费老和腊十五也挤在人群中,眼看附近区域的开山工都在拼命往外逃。
谁都清楚,这火山一旦喷发,底下的人绝无生还可能。
腊十五脸色一暗,喃喃低语:“初一……你这命,唉……”
“没了初一,只有十五了。”
费老也是叹了口气,看着面前的的火山猛然爆发。
热气逼人,他们这群人也准备退让。
千管事摇了摇头,“李彪…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