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室之中,一缕晨光透过窗棂,斑驳地洒在青石板上。
室内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松香,而一旁的香炉正袅袅升起一缕缕烟雾,蒋青今日难得地卸了黑色劲装,身着素白长衫,腰挂长剑,头戴锦文眉勒。双目紧闭,凝神静气。
白沙县的战事都已平息,袁不文带着家中子弟、亲近附庸闭门不出,便连两仪宗掌门亲发信笺,荆南袁家都未有半分反应。
任那挺着伤势的郑家假丹,带领族人将残破得已经不成样子的老牛山阵法修葺一新。值此情形下,蒋青与袁晋检索流寇的差事,自是早早卸了。
蒋青不晓得袁不文这老狐狸为何毫不顾忌两仪宗那六名金丹,也不去想,只闷头与袁晋一道回归山门,认真修行。
随着静室内一声轻叹落地,蒋青缓缓睁开双眼,握剑而立,长剑出鞘,风声陡起、一道寒光一闪而过。
剑锋划破虚空,响声清越,似如黄钟大吕、似如风音金磬。渐渐地,室内回响着剑气破空之声,不绝于耳。
直到蒋青的额头上眉勒渐渐被浸出汗色,他的脸上也没有丝毫的波动。
只是全神贯注于手中的赤心灼日剑,剑身随着他的舞动,划出一道道凌厉的剑芒,光辉四映,照亮了这间静室的每一个角落。
约莫半刻钟过去,蒋青的动作愈发迅猛,剑芒也愈发凌厉,仿佛能切割这静室中的空气。每一次剑芒触地,都引得地面微微震动。
突地,随着室内中传来一丝脆响,刻满禁制的青石板终于再扛不住重压,上头留下了一道道细长的剑痕。
见得此幕,蒋青紧闭六识、合目而立,脑海中《青甫子剑经十论》连过数遍,低诵一阵。这明二爷当年所赠的剑经手札却如其所说,殊为不凡。
这位青甫子前辈虽然终其一生都停留在筑基之境,但于剑道上的造诣却是不俗。
非但蒋青常常温故知新、屡有所获;便是黑履道人如此自矜之人,时至今日也会时不时将其拿在手中温习琢磨,只叹生不逢时,未能与这位知音之交促膝长谈一番。
除此之外,蒋青自小修习的《三阳剑诀》更是早已背得纯熟无比。
在其将这部重明宗原来的绝密功法修行到圆满之境后,便算已达成了重明宗百多年来无有一人攀登到过的高度。饶是如此,蒋青也未有止步于前。
得益于重明宗康大掌门言传身教、上下同心养成的良好家风。
上至洪阶极品、下到荒阶下品的剑诀重明宗的藏经阁内都有收录。蒋青只消上一笔对他而言不值一提的善功,便可尽数阅览。
他对《三阳剑诀》感情颇深、真义尽了,便想着在此基础上做些改进,以为重明宗再增添一门值得称道的剑道传承。
只是藏经阁收录这些剑经来源驳杂,其中难免良莠不齐,蒋青研习之际,也需得耗费颇多苦功。
不过这情况过后应也会有些许改善。
盖因外事长老叶正文自筑基过后这些年里,除了在稳固境界之外,便是在带领一众弟子编练、纂修藏经阁中的功法典籍。
现今在重明宗弟子的同心协力之下,藏经楼的规格可远非当年能比。
是以对于这等大事,叶正文那极为接近二阶的灵鉴师手艺便有些不够看了。
所以叶正文目前也只能暂时带着小辈们从荒阶典籍着手整理,只待将来做得熟了、见识高了,或才能针对洪阶典籍进行下一步的分类、编排。
梳理藏经阁一事,显是件在短时间内难做成的事情,或要耗费几十年时间才能初见成效。
在这之前,蒋青还是需得自习自研、去芜存菁。
不过他到底是重明宗百多年才出一位的剑道天才,资质便在费南応、朱彤那样的州廷大员眼中看来也算上乘。想来《三阳剑诀》在其手中焕发新春、更进一步,也不过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以黑履道人的话来讲:“只待寻些厉害筑基磨磨剑锋、找些庸碌丹主锻出锐气,青哥儿这剑法,便能与我相差仿佛了。”
蒋青自晓得黑履道人说话惯来少做勉励之语,便将此话放在了心头。
从前几十年里掌门师兄虽然一直支撑着宗门,但却只称得上是个糊裱匠;护持宗门一事,最开始是二师兄袁晋在做、后来待蒋青渐渐大了,便又从袁晋手中接过。
再后来,蒋青、康大宝二人相继筑基、袁晋便被远远地甩在后头;而便算蒋青筑基才不过二三十年,就已有了阵斩同阶的经历,便在假丹真传、金丹弟子中都算难得,可却还是难以与厚积薄发的康大掌门并驾齐驱。
对此蒋青自称不上什么艳羡妒忌,但这心头却有落差。
自小他便下定决心,自己要做师兄手中那柄最锋利的剑。宗门兴复前头勿论盘踞着什么妖精鬼怪、魑魅魍魉,他也尽可以一剑清扫,为师兄披荆斩棘,虽死不悔!
可若是再这么落在师兄后头,这将来,可就要跟小儿辈们一般活在他的羽翼庇护之下了,这自是蒋青万万不能接受的。
也不晓得是过了多久,只见蒋青胸口那枚磨剑石上头升腾起一团凌冽的精气,似要将他这柄钝兵开封、淬成神剑。
直到室内的晨光变得更加柔和,伴随着香炉中烟雾的弥漫,营造出一种超然世外的氛围。
蒋青才熄了念诵,轻轻推开静室的门,迈步而出,只给身后留下一室的松香和剑意。
踏出静室过后,却是乏人伺候。蒋青从来不用俏婢侍女、亲随剑童,又因了裴奕筑基失败,折损寿数的关系,裴确便先暂卸了重明商队的差事,这行商之事交由蒋青门下唯一的徒弟明喆一人管辖。
明喆担此大任,自是无有机会能在师父膝下侍奉周全。
好在蒋青向来不讲究这些,唤过任了知客差事的后辈出来,将闭关期间的一应信笺一一看过。
第一封却是从帝都中来的,蒋青在那里只有一个熟人,是谁寄来的,自不消说。只是他便连扫上一眼的兴趣都是缺缺,只随手放入了储物袋中,便再未管。
第二封则是寒山四友中的纪云生寄来的,他家老四陆星北的六支冰晶长矛在老牛山上折了三对,老二周昭义又遭袁不文从子袁琅重伤。写信过来,自是为了求援的。
前者想要延请费家器师练器、后者需得费家丹师去疾。都是要紧之事,这才求上门来。
莫看寒山四友吞吃下了郎乙名下的大半遗产,在洪县似经营得好大局面。可若要想要相托费家门客,却还是没得门路。
与寒山四友相交甚好的蒋青是费家嫡婿的亲师弟,这关系哪有不用的道理?
他们四兄弟义气相投,做事情也磊落十分,却只觉这与重明宗的人情债欠得多了也不要紧。
毕竟往后这云角州、这山南道中不晓得还要发生多少厮杀,康大掌门用得着自己兄弟们的时候还多了去了,大不了用些人命还脱便是。
蒋青自同是个讲义气的,漫说寒山四友是因了为重明宗助拳而落入窘境,便说这事情无关,他也自会相助。当即便将此事记下,想着过后若是遇到了自家嫂嫂,便好开口相求。
凡人讲“老嫂比母、小叔比儿。”这话说得虽有些夸大,但自从费疏荷将一副真心托付给康大掌门过后,蒋青便就也认定了这位巨室出身的贵女嫂嫂了。
依着这份关系,他定不可能与费疏荷见外半分。毕竟若是费疏荷将来落难,他蒋青的手中青锋,自是不可能埋在鞘中的。剩下几封信笺尽是有名号的真修写来,其中不乏岳家嫡脉、州廷肱骨、假丹亲传、一门之长。
信中语气却都颇为亲切,未见半分桀骜之语。
毕竟重明宗这一二年里头风头正盛,蒋青作为重明宗长老、大有前程的冰叶筑基,又有交游广阔的名声,外头自也有些兴趣相投的资深真修想要结交。
这些信笺蒋青逐一看过,却无什么意动之色,毕竟现在他一心修行,倒是无暇出门。
但这来信却不好不做处理,阅后不回,却是件得罪人的事情。修行人里头惯出怪人,任谁都难保包票自己不会因了这点儿小事而被人记恨上了。
蒋青或许不怕得罪旁人,但却怕康大掌门晓得过后的絮语唠叨,便只得言辞真挚地手信回过、遣宗门灵禽送了出去。
忙完这些,蒋青便唤来今日值守的韩寻道,轻声问道:“师兄与嫂嫂可回来了?”
毕竟蒋青嫂嫂算不得少,后者脑中需得稍一思索,方才能开口答道:“禀长老,掌门与掌门夫人还未曾回来。”
“之前大师兄出门时说好观礼完后便就回来,这都已去了三月之久怎么还在费家?”蒋青心头有些纳闷,去藏经阁翻阅典籍时,才与带着野瑶玲与张楽二人整理道藏的叶正文口中得了消息:
“前次掌门师兄着人传了消息,听闻是他得了费家宗老青睐,要随他那伯岳前往颍州族地,拜见费家叶涗老祖。嫂嫂自也要跟着去的,或许都已启程了。”
“啧,这事情倒有些难办了。”
见得蒋青面上生出些难色出来,叶正文不禁顿了动作,疑声问道:“青哥儿是有何作难之事?”
这事情倒是无有什么不可与人讲的,蒋青便将纪云生来信之事言述清楚,叶正文听过之后,稍一思量过后,便开口道:
“嫂嫂是回了颍州,但听闻今次孙嬷嬷未随嫂嫂同去。她本该早早回来的,只是在宣威城见了她那入了劳什子‘应山军’的儿子,便依着省亲为由多留了几日。
想来这一两天便该回来了,届时青哥儿倒可以去问一问她。她在费家多年,总有些相熟的门客。师弟开口请她一回,左右欠她一个人情便是。”
蒋青想过一阵,觉得叶正文这主意倒是不错。又想起了百艺楼那群费家门客人数虽众,却无有一名二阶人物。
想来这样的人物对于家大业大的歙山堂而言也足算人才,不能轻易给自家贵女打包带走做了嫁妆。
“依着我家如此形势,说不得过些时日,费家便也会舍得送些二阶人物过来了?咳,这没出息的,我重明宗为何不能自己招揽,万事都赖费家,岂不真要外人笑话我大师兄成了费家赘婿?!”
蒋青确是与他那废物师兄是两样性子,脑海中这穷酸念头才一闪而过,心头便又升腾起几分雄心壮志。
别过叶正文过后,蒋青便去了青菡院寻孙嬷嬷。值守的门子见了自己姑爷亲师弟登门,自将平日里头那趾高气昂的做派收敛得不剩半点。
待其低眉顺眼地听过蒋青的来意过后,却还是遗憾地告知了后者孙嬷嬷还未返还的消息。
蒋青心头揣着事情,生起来些许烦躁,却在归宗途中遇见了佝偻着身子的裴奕采药而还。其身侧除了裴确之外,还有一个女童侍立左右。
这女娃自是裴奕与蒯氏的独女裴朱儿,现已豆蔻之年,出落得亭亭玉立,却是个无有福气的凡人之躯。
依着康大掌门从前定下来的规矩,裴朱儿自小便下放到了重明城中,交由裴家宗亲抚养。
虽然极尽富贵,但这骨肉分离却是人间悲剧,康大宝本想专为裴奕开个恩典,却被惯来以身作则的后者严词拒绝。
直到裴奕此次筑基失败,康大掌门方才不顾他的反对,强行将裴朱儿召来山门,侍奉左右。
可这在一众长辈眼里头的无福女娃,在重明城中,却是个实打实的贵女。自小便是十指不沾阳春水长大的,如何能做得伺候他人的差事,倒令得见得此状的裴奕欣喜之际亦添心忧。
蒋青甫一与这位在同辈中向来以“美姿容、玉郎君”著称的师兄相见,便见得他哪还有半点之前的风采,活像个苍老无比的紫皮红苕,心疼得眼泪都差点落了下来。
“裴师兄,你你这是.”
裴奕却淡笑洒脱,只轻声道:“咳咳,蒋师弟不消心忧。我已好了许多,好些时候养好伤势,用不了几年还有筑基把握。”
裴确红着眼眶带着有些茫然的裴朱儿上来见礼,裴、蒋二人却是极为默契地甩下他们,低声说话。
蒋青十分自然地将裴奕身后药篓接过,负在背上,下一刻却听得裴奕言起:“蒋师弟,我这伤势我自己晓得,死不了的,只消认真将养便是。
但裴确这孽障却是个混不吝的,不晓得在外为宗门出力,反只晓得顿在家里头守着我白耗灵石,没甚出息。偏连掌门师兄也都惯着他,我是打也打了、骂也骂了,都赶不走。
师弟你小儿辈里头威名最盛,还请你空了帮师兄说说。大丈夫当志在四方,我也自有亲女来养,不消他这从子与我跟前做些伪孝,好来图谋我身家家产,那不是污了我裴家名声?!”
裴奕这一通话说下来,也不晓得是真以为骗得过蒋青、还是以为骗得过自己。蒋青自未多言,只是默然听了、淡声应了。裴奕却也满意,只是咧嘴笑了、拱手谢了。
二人未再说话,四人伴着裴奕那浑身死气,一道回到了重明宗牌楼之下。
今日恰逢周宜修从洪县回来与袁晋述职,四人便就叫上叶正文暂歇了手中活路,一道入了周宜修那小院说话。
周宜修的小院内照旧无有棋桌、照旧四季如春、繁似锦,新一任单氏小娘照旧人比娇、身材丰腴。
可众人却都觉得这里头缺了一分生气,看向裴奕的目光中也都浸有一丝担忧。
裴奕觉察出来,却是洒脱笑道:“众兄弟不消担忧,我虽伤了寿数,可无有失了筑基希望。只待将养个两年,便可再试一试了。”
他话既都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众人便不好再言。袁晋轻叩指节,从单氏手中接过一盏沁人心脾的灵茶,也强做笑颜,淡声言道:
“是了,众兄弟两年里头都认真修行些,也早些为裴师兄赚得枚筑基丹回来。若是再遇战事却也不错,说不得还能为周师弟也赚一枚回来。”
“哈哈,是极是极!”袁晋这话却令得众人登时都笑了出声,勿论这笑是真是假,却是令得院中气氛好上不少。
单氏面上刚跟着生出一分笑意,却见周宜修做个手势,示意单氏退了下去。接下来要说的都是宗门机密,外人自不好听。
怎料周宜修方要开口,宗门内便就响起来了告警钟声。
众人眉头先是同时蹙起,随后却又放心不少。警钟止响三声,意味着只是宗门外真传告急,并非大敌来袭。
但这事情也算不得小,毕竟现在重明宗任一真传都足算得宝贝疙瘩,地位不比在座众人差上多少。
数息过后,袁晋便收得了信符传信,但见他眉头一拧,五官凑成了一个“忧”字。
这时候自卖不得关子,袁晋甫一沉声开口,便让在座众人心头凉了半截:“荣泉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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