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玄与骨牙快速链接之时,他的耳边却传来了一阵清脆的笑声。
“哎哟,大先生,我家老余命该如此,怎劳您的破费。”
周玄偏头一看,瞧见刚才那双滑溜溜的手,并不来自余贵生的诈尸,而是来自“花娘”的招呼。
花娘是余贵生讨的年轻老婆,
余贵生今年都有五十五往上了,但花娘,也就二十五、六岁。
自古以来,这老夫少妻之间,总有些难言之隐、花草风流,周玄早就听街坊传过,花娘的个人作风有些放浪。
花娘此时,也没有家里男人过世的沉重,她涂了红唇,搽了铅粉,搂着周玄的手,往他身上靠时,目剪秋水,一副妩媚的神态。
周玄却指了指灵位,同时将花娘的手轻轻荡开,说道:“我们都是街坊,老余走了,我理应来随份白礼,不过,你好像不怎么在意老余的死?”
“唉哟,大先生,还不是这明江府古怪嘛?最近这些天,生死无常啦,前些天,祆火之灾时,老余就死了,是东市街重建之后,他才复活过来的,
我对老余的眼泪,在他第一次死去的时候,就哭光了,现在他再死一次,我就哭不太出来了。”
周玄将感知力释放了出来,沿着棺内老余的身体游走,没有外伤,也没有中毒的迹象,还真是寿终正寝,而不是少妻联合情夫,做下的狗皮倒灶的事情。
周玄又问道:“花娘,老余是怎么走的?”
花娘是个男人堆里摸爬滚打过的老江湖,从周玄那严肃的表情,便知道对方在怀疑——余贵生死得蹊跷。
整个东市街现在谁还不知道,周玄的身份超然,不管是府衙还是游神司,都要瞧着他的眼色行事,
花娘也怕,怕自己被冤枉,送进衙门,她也收起了刚才的妩媚,换了副做生意时的仪态,正色说道,
“昨天晚上,明江府不是到处有花灯看嘛,我对老余说我想去看看,老余便歇了生意,带我上了大街,
然后便是看完花灯回家,老余去找水夫买了热水,洗了个澡,然后便晕死在了浴盆里,等我进去时,探了探他的鼻息,发现他没了气息,
然后我便开始报丧了,老余那几个外甥,给他穿的衣。”
周玄听得倒是没有什么问题,整个死亡的过程,有鼻子有眼,但他还是多问了一句:“期间,就没发生点什么诡异离奇的事?”
他万万没想到,就是自己如此无心的一问,却问得花娘的脸孔煞白。
周玄当即便知道,事中有隐情,当即便呵斥道:“还想接着瞒?”
花娘也不曾想,这周玄一但发起脾气来,竟然凶成了这个样子,当即吓得腿肚子发抖,眼泪也夺眶而出,哭啼着说道,
“大先生,是有一些诡异,但和老余的死无关,老余不是我害死的,他真就是自己死掉的,我花娘可没有杀人的胆子。”
“细说。”
周玄稍稍缓和了一些。
“老余穿好了衣,便被抱到了卧床上,然后盖了黑布,按咱们这边的习俗,卧房里头不能有人,我作为老婆,要给他守一守,守到亲戚们来了大半,才能开始入灵。”
“我守着老余的时候,老余醒过来了,他把黑布掀了,告诉他,他被铁钩子勾了,身上疼得很,待会还要被斩尸,再被投入火炉子,他很害怕,然后说着说着,又没了气息。”
花娘说道:“就是这个怪事——我怕是他回光返照,刚才也没跟大先生讲。”
“那他的死倒是跟你无关。”
周玄很是平静说道,但心里实则念头万千。
老余看到了自己的死亡画面,被铁钩子勾了、再被斩尸、最后投入到火炉子里,这些流程,都符合周玄在“迷梦”中瞧见的景象。
“那个迷梦,或许真不是幻觉。”
周玄想到此处,便继续绕着棺材走了一圈,将习俗做完后,对花姐说了一声“节哀顺变”后,出了纸马铺。
他没有当场讲出余贵生与迷梦的联系,毕竟这里人多嘴杂,他要等到一个僻静地方,再小声言说。
“老余走得可惜,我给他上了份礼,咱们接着去吃早点。”
周玄跟众人说道。
李长逊则说道:“大先生,得等等我云师祖。”
“老云干嘛去了?”周玄问。
“喏,在那儿上礼呢。”李长逊朝着礼宾桌,打了个眼色。
周玄望了过去,就瞧见云子良这货,掏了个小本子,一边翻,一边掰着手指,也不知道在算些什么。
“老云做啥在呢?”周玄问道。
赵无崖答话了,说道:“玄哥儿,你也知道,我们寻龙的人,最喜欢攒运气,所以,打牌总是故意输,摸彩券故意不中,赌马总是买来最末次的马匹……”
“等会儿……你们是故意输,还是确实拼尽全力也赢不了?”周玄喊停了赵无崖。
“玄哥儿,你别管那些旁枝末节。”赵无崖说道:“师祖爷爷说了,死是一件大事,他平常输给了老余多少钱,这一次,要翻三倍,给老余出礼金,这样攒的运气才会更充盈。”
“那都是邪门歪道,有这钱,请我喝羊汤、泡茶馆多美……对了,老云哪来的钱?”
周玄想起了重点。
云子良这人,又不事生产,天天就是打牌、喝茶,揍揍赵无崖,他哪有钱进腰包?
赵无崖咬紧了牙根:“玄哥儿,你猜呢……”
“合着老云是拿你的钱,去给别人上礼?”周玄这才反应过来。
要说,云子良好容易统计完了该“交纳”多少礼金,从钱夹里掏出厚厚一沓票子,愉快的把账给结了。
那礼宾先生当场都愣住了,他都没有想通——到底是多大的交请,能给上这么厚的礼?
他呆了好几秒后,才想起了礼数,慌忙挺直了腰板,中气十足的喊道:“净仪铺云子良云爷,上礼一千一百二十五块。”
这年头的丧事、喜事,若是礼金上得过于的隆重,礼宾先生便会大声的唱诺,让周围所有的宾客都知晓。
这么一来,主家脸面有光,上了重礼的宾客也有了面子。
此时,云子良大摇大摆的走了过来,问周玄:“玄子,这礼上得豪不豪气,敞不敞亮?”
“你敞不敞亮不知道,但崖子是挺敞亮的,你要拿着我的钱这么糟蹋,那我可要给你赶出净仪铺去。”
云子良一听,把钱夹还给了赵无崖,说道:“也不能这么说,这次上礼,崖子付出的是一千多块钱,但我付出的,可是一颗真诚的心啊。”
“……”周玄。
周玄只觉得这句话,有点熟悉,那些古早偶像剧里,经常能蹦出这类狗屁倒灶的台词。
“瞧见没,玄哥儿,这年月,还是得当师父,盘剥徒弟就不说了,还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咱师祖爷爷也算练出来了,一顿瞎叨叨,脸都不带红的。”
赵无崖那一顿牢骚发的,真叫个幽怨。
众人去了早餐店里,一阵风卷残云后,便回了净仪铺里。
到了铺内,周玄关上了门,将赵无崖、云子良、李长逊、白鹿方士带进了石庙之中。
对于赵无崖、云子良、李长逊,周玄是完全信得过的,那都是一起走过四天尊之梦的过命伙伴。
至于白鹿方士嘛,
周玄在吃早餐的时候,也暗自思量过,他对白鹿方士的人品,说实在的,也信得过,只是以前没有互相过命的往事。
不过,一个能喊出“无人扶我青云志”的中二老登,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
而且,丹子作为难得一见的“井国丹妖”,对于丹道的见解,实在是太高明了,
周玄把白鹿方士带进石庙,一来是为了让白鹿方士出任“顾问”的角色。
二来,也是为了让白鹿方士对于“丹道”的知识,尽量更新一下,跟上如今的全新版本。
众人一进庙,白鹿方士的眼睛都直了,绕着丹子,也是仔细的嗅闻。
很快,他还干脆上起了手来,在丹子身上左摸摸、右碰碰。
丹子瞧向了周玄,虽然一个字没说,但他的眼神,仿佛已经震耳欲聋。
“你也是个稀奇宝贝,大伙儿没见过,对你有点热情也是正常的。”
周玄缓缓摇头,替白鹿方士的“痴汉”行为,作出了合理的解释。
“妙啊,妙啊!”
白鹿方士看还不过瘾了,干脆边跺着脚,边大声的喊着“妙”。
“丹子,我活了这么大的岁数,第一次看到过活着的丹子。”
众人同时侧目,连丹子也用力瞧向了白鹿方士,这个老人,是石庙中,第一个在没有提示的情况下,喊对了他名字的人。
“你知道他叫丹子?”周玄问道。
“知道啊。”
白鹿方士说道:“虽然井国中人,都称呼它们为丹妖,但我翻看那么多古籍,却瞧见过「丹子」的记载,不过,人云亦云嘛,叫丹妖的人多了,我习惯也称丹妖。”
“你是个炼丹的方士?”丹子询问道。
“正是,正是,不过,我炼的丹,不成气候。”
白鹿方士说道。
丹子却并没有与白鹿方士过多的弯弯绕,他只是问道:“你会炼人丹吗?”
“不会。”
“那很可惜,你没有瞧见过井国的真相。”
丹子不无惋惜的说完,又对周玄说道:“你这次又来找我,想来是领悟了什么。”
周玄点头,说道:“我们有个街坊去世了,他的一切特征,跟我在迷梦中瞧见的一个死人,完全对得上。”
“所以,我见到的那个迷梦,并不是续假的幻觉,而是真实的世界。”
“我早跟你说过,人丹,就是能让你重新认识井国。”
丹妖又说:“当然,你肯定会怀疑,我才是一颗出生不久的丹,为什么会清楚这么多事情,刚好,这里有炼丹的方士,他应该可以为你解惑。”
他这是将话题引到了白鹿方士的身上。
白鹿方士这个人吧,很有点中二,这类中二的人,总有些奇奇怪怪的荣耀感。
比如现在,他就觉得很是荣耀,腰板挺得倍儿直,朗声说道,
“丹子,在巨大的炉膛之中,孕育而生,
当它有出现的迹象时,世间所有还在炉中锤炼的丹药,都会释放它们的灵力,炼制这些丹药的炉膛,则会燃起巨焰,将周围的事物照亮,
也就是说,丹子孕育出来的前一刻,整个井国,只要是有丹炉的地方,都被丹子,尽收眼底。”
周玄托着腮帮子,点着头,说道:“我知道你为何知晓这么多的隐密了,
让我们合作,可以,但你要告诉我,你知道的隐密,大多在集中在什么地方?”
“周先生,井国,是一个多重空间、多重时空并行的国度,
人世间的九条法则,便都是因为这些空间、时空而产生的。”
“那些空间,需要一些特殊的状态,才能进入。”
“比如说「灵境」。”周玄说道。
要进入「灵境」,除了某些位格很高的人物,可以随意进入,其余人便要依靠「与天同契」的状态才行。
“灵境便是一种特殊的空间,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的隐秘空间。”
丹子说道:“祆火教,在井国人间为祸多端,有天神级想把他们找出来,找了这么多年,却只找到了无关痛痒的只鳞片爪,你现在可知道原因了吗?”
“明白了,他们藏在井国的多重空间里。”
关于井国空间、时间,周玄以前听墙小姐讲过,她曾经就说过,井国有很多空间,被折迭了起来。
“我的人丹,可以让你和你的人,进入这些空间。”
丹子说道:“那些地方,才是井国修行的本质,我不知道你们井国的古籍,是否有推演出我——我的名字,叫「无疆」。”
“你就是无疆?”
白鹿方士没忍住,嚷出了声,他当即对周玄说道:“古籍之中,天穹的上师的确推演到了一种「丹子」,这类丹子,可以穿梭时空、空间,名字便叫「无疆」。”
周玄瞪了白鹿方士一眼,他觉得,老白鹿这个人,哪里都好,就是这个性子,一惊一乍的,容易露底牌。
他又对丹子说道:“过两天,我要去一趟黄原府,到了黄原府,你帮我做件事,做到了,我们便合作,做不到,我当你吹牛。”
“你去黄原府做什么?”
“黄原府里,有一座祆火教的火塘,他们是炼人丹的,我要毁了它。”
“你毁它做什么?”丹子问。
周玄说道:“以前我想找祆火教的,是为了找寻他们炼制人丹的配方。”
“那你不用去了,天下的人丹,没有我不懂的配方。”丹妖很是硬气的说道。
他本就是一颗最有效力的人丹,对于人丹的配方,他极懂门道。
周玄却摇了摇头,说道:“我还是要去。”
“有配方了你还去?”
“同行之间,才是赤裸裸的仇恨嘛,不把那些炼人丹的火塘捶个稀巴烂,我炼出来的丹,怎能垄断井国的丹药市场呢?”
这世间的炼丹方士,本就稀少,火塘少一座,天穹便少了一个人丹的供货点。
天穹的供货点少了,丹药的需求量又不会变,那周玄的丹药,自然便是水涨船高了。
“你要让我帮忙破黄原府的火塘,作为我的投名状,倒也合理,不过,我先卖你个人情,帮你去捣毁一座小火塘。你在黎明时分,瞧见的那尊火塔,他就是一个火塘。”
丹子垂着头,说道。
周玄当即便想起了那个迷梦,梦里,老人在一尊火塔下面,用人的残肢烧火。
残肢燃烧出来的白烟,被一些看不见的“人”吸食掉了。
“原来,那就是火塘?”
“那一道空间,便是「归魂古殿」,这类空间,数量很庞大,但是它们的单体规模,通常较为渺小。”
丹子说道:“亡人死去后,会受到牧魂城的召唤,亡人们会走上一条通往魂城的路,而某些亡人汇聚过多的路口,会日夜遭到阴煞之气的侵袭,形成一些庙殿般的空间。”
“这座空间,称为归魂古殿。”丹子说道:“祆火教的弟子,在这东市街的古殿之中炼人丹。”
赵无崖一旁问道:“那祆火教的人,是如何进入古殿的?”
丹子冷笑道:“天底下,还有比祆火教更懂炼人丹的教派吗?他们有海量的人丹,便能去到许多的隐秘空间。”
周玄问道:“那归魂古殿里,我的神通尽失,如何对付得了那个火塘里的祆火教?”
“周先生,我只负责帮你寻找火塘,但要怎么对付他们,我帮不上忙,我是「无疆」,不是「武通天」。”
“你最快在什么时候,送我再次进入东市街的归魂古殿?”周玄问道。
“我也需要修养生息,今夜吧,我要歇上一歇。”
丹子低着头,继续念着经,
周玄等人,则出了石庙。
他们几人,极有默契,出了庙,便不再讨论关于“丹子”的任何事情。
“丹子”,是周玄瞒着「天地」、白玉京,私藏下来的,这件事若是败露,便是井国之中,一等一的大事,
若是事发了,那便是向着深渊之中滑坠。
云子良、李长逊他们,各忙各事,周玄则在屋内静静的想着——若是晚上进了那座「归魂古殿」,他在神通尽失的情况下,该如何对付古殿里的祆火教?
他正想着,忽然,门外传来了翠姐的轻喊。
“周兄弟,好生奇怪啊。”
翠姐说道。
周玄起了身,问道:“怎么奇怪了?”
“我昨晚,听到了屋里的声音,看到了华子的身影,但是就是找不到华子。”
翠姐说道。
“是吗?”周玄有些不解。
这时,喜山王也进来了,对周玄说:“我昨夜,也在翠妹子的店里过夜,我在黎明的时候,似乎也见到了华子,但他好像……好像在不停的冲我们挥手。”
“再然后呢?”
周玄又问。
“再然后,再然后,他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给扯走了。”
喜山王说道:“我施了神通,以圣人无量的手段,击向了华子的身后,却只击中了一团光影。”
周玄听到这儿,忽然有些不纳闷了——华子的亡魂,显然是被「天地」投放到了人间,但是他没有完全还阳,又被人抓走了。
“华子作为亡魂,肯定是要走黄泉幽冥路的,这幽冥路上,谁把他抓走了?”
周玄的脑子里,没来由的浮现了一个不久前才听到的词儿——「归魂古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