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流淌在神都纵横交错的街巷与浮岛之间,将白日里的喧嚣与暗处的汹涌都蒙上了一层看似平和的纱。尽管无数目光正聚焦于太学某处,但对于神都绝大多数生灵而言,这仍是又一个寻常的夜晚。
此刻——
在城南一处颇为雅致、专供修士交流品茗的“清音阁”内,临窗的位置,正坐着两位女子。
其中一人,白练素衣,不染尘埃。身姿修长窈窕,如风中芍药,清丽脱俗。面容淡雅精致,一双眸子尤其干净,宛若山间清泉,澄澈见底。她周身气息内敛而纯净,已是五境修为,灵光隐现,任谁看去,都会觉得这是一位修行有成、品性高洁的仙子,令人心生好感与敬意。
她便是叶清沐。
黄叔手下的那个骗子。
自那次在沧州栽在高见手中,却意外被放过,甚至还得了一部对她裨益极大的功法后,她已经突破五境,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凭借此番“机缘”与自身越发精湛的“演技”,在骗术一道上更是如鱼得水。身上这件看似素净的法衣,实则是以“冰蚕雪丝”织就,暗蕴清心宁神阵法,价值不菲,正是她“仙子”人设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此刻,她正微微倾身,听着对面少女的诉说,眼神专注而温柔,偶尔颔首,流露出恰到好处的理解与同情。
坐在她对面的,是一个看起来约莫二八年华的少女,身着鹅黄色衣裙,容貌娇俏,眼神带着几分初入大都市的怯生生与对眼前“仙子姐姐”的全然信任。
她腰间悬挂着一枚刻有“流云”二字的玉牌,彰显着她的身份——来自一个中型仙门“流云宗”的真传弟子,百里清波。
叶清沐为这个局,已经耐心经营了两个月。
她先是“偶然”在一次小型交换会上与百里清波结识,以其完美的形象和“不经意”展露的、对某些冷门丹药的精辟见解,赢得了这位初来乍到、心思单纯的真传弟子的初步好感和崇拜。
随后,她通过几次“偶遇”和“仗义执言”,逐步加深友谊,化身成为百里清波在神都这座“险恶”都市里唯一可以信赖的“知心姐姐”。她倾听百里清波对师门的思念、对修行的困惑、乃至一些少女隐秘的心事。
同时,她动用黄叔手下集团的力量,悄无声息地摸清了百里清波的所有底细:她的师承流派、功法特性、性格弱点、随身携带的财物、甚至她在宗门内的人际关系和在神都可能的靠山。
两个月的水磨工夫,耐心布局,一点点收网。叶清沐就像最优秀的猎手,等待着猎物完全踏入陷阱的那一刻。
此刻,清音阁内茶香袅袅,琴音悠扬。
百里清波正毫无防备地向她信赖的“叶姐姐”诉说着师门交代的一项采购任务遇到的困难,以及她随身携带的、师门给予的用以采购的巨额灵资所带来的不安。
叶清沐安静地听着,眼神清澈,嘴角含着温和的笑意。
她知道,百里清波肩上的担子有多重。这个看似被委以重任的真传弟子,实则是被推到了神都这个巨大漩涡边缘的一叶扁舟。宗门派了一位长老带队不假,但那位长老显然将大量繁琐乃至棘手的事务,都压在了这位“年轻有为”的真传弟子身上。美其名曰副手,实则是承担绝大部分具体工作的“苦力”。
日均十一个时辰的超长“工作”,几乎榨干了百里清波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长老更是以“真传弟子理当多担待”为由,不断加码,各种临时任务、文书处理、资源协调,如同雪片般落下。
宗门确实规定了每旬有休息日,但那不过是画在纸上的大饼,与之配套的是根本不可能在正常工作时间内完成的、夸张到极点的任务目标。
逼得百里清波不得不连那可怜的休息日也搭进去,拼命赶工,可结果往往依旧是徒劳。完不成任务,原本许诺的丰厚奖励自然成了镜花水月,甚至连基本的宗门贡献都拿不满。
她能怎么办呢?跑路?背叛宗门的下场她承担不起。更何况,她身上还寄托着远方师尊的期望。
为了应付神都高昂的开销,尤其是为了离工作地点近一些以节省那一点点可怜的赶路时间,她不得不咬牙借了一笔不菲的宝钱,才勉强租下了一个狭小的栖身之所。
身边是同门若有若无的排挤与长老的苛责,远方是独自抚养她成人、如今她却连倾诉都不敢的师父。她怕师父担心,更怕听到师父那无奈的叹息。
连续的深夜排班和超长的工作时间,不仅摧残着她的身体,更可怕的是在消磨她的道途。她甚至挤不出时间,也提不起一丝力气来进行每日必需的修行,修为停滞不前,甚至隐隐有倒退的迹象。这对于一个曾经的天之骄女而言,是何等残酷的折磨。
当初,多少人劝过她,神都这趟浑水不好蹚。可她怀着对更广阔天地的向往,对宗门重任的担当,一意孤行地来了。如今,自己钻进了这无形的牢笼,想要挣脱,谈何容易?
“再等等吧,”叶清沐几乎能想象出,眼前这强撑着笑意的少女,在每个疲惫不堪的深夜里,是如何对着自己喃喃自语,“一切都会有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但是——好得起来吗?
谁知道呢。
反正叶清沐知道的是,这一切的源头,那看似苛刻不近人情的长老,其反常行为的背后,自然也少不了黄叔集团的影子。他们早已摸清这位长老痴迷于山水脉络之道,便投其所好,精心设计,屡屡抛出一些看似偶然得来的、关于神都乃至周边隐秘山水气运的残图、古籍或似是而非的“高人指点”,一步步引诱这位长老沉溺于参悟之中,难以自拔。
如此一来,宗门开拓神都的重担,便自然而然地、几乎全数压在了真传弟子百里清波那尚且稚嫩的肩膀上。下面跟随而来的弟子和仆从,本就人生地不熟,见主事的长老不管事,唯一的领头人百里清波又忙得焦头烂额、威信不足,更是成了一盘散沙,如同无头苍蝇。
流云宗作为中型仙门,在藏龙卧虎的神都本就根基浅薄,一切关系、渠道、场地都需要从零开始搭建。这其中的艰难与繁琐,足以让任何初来者望而生畏。
而就在这时,“善良”、“热心”且“人脉广阔”的“叶仙子”叶清沐,如同及时雨般出现了。
她“感同身受”地体恤百里清波的辛苦,主动伸出援手。租赁合适的商铺或驻地?她引荐了“可靠”的牙行。需要熟悉神都法规的顾问?她介绍了“经验丰富”的师爷。要打通某些关节,结交本地势力?她牵线搭桥,认识了“颇有能量”的中间人。
百里清波感激涕零,只觉得这位叶姐姐简直是上天派来拯救自己的贵人,却不知,这些所谓的牙行、师爷、中间人……无一例外,全都是黄叔集团麾下的演员!
一个针对流云宗,更针对那二十万开拓资金的庞大骗局,早已悄然织就,并且已经完成了大半。
流云宗在神都立足扎根的一应事务,从场地选择到人员聘用,从法规咨询到关系打点,几乎全权被黄叔的人马渗透、把控。整个流程看似顺畅高效,实则是请君入瓮。
接下来,只等流云宗宗门拨付的那笔高达二十万金的巨额开拓资金正式到位,并“顺理成章”地委托给这些“劳苦功高”、“值得信赖”的“合作伙伴”进行操作。
一旦这笔巨款落入黄叔集团手中,他们便会立刻如同人间蒸发般,带着所有的钱财,消失得无影无踪。所有的联系方式都会失效,所有的地址都会人去楼空。
至于流云宗在神都的开垦大计?至于百里清波能否完成任务?至于那位沉迷山水脉络的长老如何向宗门交代?
哈哈,关他们什么事?
黄叔集团的人只会嗤笑一声,在某个隐秘的角落分润着丰厚的战利品,或许还会略带“善意”地调侃一句:
“下次攒够钱来神都的时候,记得长点心吧。”
只留下百里清波和流云宗,面对一个巨大的财务窟窿、一堆烂尾的事务和来自宗门的雷霆震怒。
百里清波的命运,可想而知,流云宗失去了如此巨大的资金,又会被敌对宗门怎么样,那也难说的很。
神都的夜,繁华之下,吞噬希望与未来的陷阱,从来不止一种形式。
清音阁内,茶香渐冷。
叶清沐与百里清波相对而坐,面前的玉简上已经以灵光烙印下了方才商议的所有合作细节。从场地最终的租赁契约,到第一批材料的采购清单,再到与几个“关键人物”打点关系的费用预算,一应俱全,条理清晰。
“清波妹妹,你看这样可好?”叶清沐声音柔和,指尖轻轻点过玉简上的几个关键条目,“王掌柜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定金一到,他们立刻就能开工。李大人这位神都工部的大人会全程跟进,确保所有流程符合神都法规,绝不会出岔子。至于刘管事引荐的那几家供货商,价格虽然比市面略高一点,但货源稳定,品质有保障,能省去我们很多验货的麻烦和时间。”
百里清波看着玉简上详尽的安排,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弛了些许,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连连点头:“好,太好了!叶姐姐,真是多亏了你!如果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这些安排,再周到不过了!”她眼中充满了感激与信赖,只觉得眼前这位仙子姐姐思虑周全,处处为她着想。
叶清沐浅浅一笑,宛若白莲初绽,带着几分云淡风轻的洒脱:“举手之劳而已,能帮到妹妹,姐姐也很开心。宗门拨付的款项,大概还需两三日便能到位吧?”
“嗯!”百里清波用力点头,“长老已经传讯回去,宗门回复说最迟后天正午,二十万金便能通过四海钱庄汇到我的名下。”她说到这个数字时,声音微微有些发颤,既是激动于宗门终于要大力投入,也是背负这笔巨款的压力。
“那便好。”叶清沐优雅地起身,理了理素白的衣袂,“时间不早了,妹妹今日也劳累了许久,早些回去休息吧。具体款项交接和后续事宜,我们届时再联系。”
百里清波连忙起身,又是深深一礼:“叶姐姐慢走,今日之恩,清波没齿难忘!”
叶清沐轻笑着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礼,随即转身,步履从容地走出了清音阁。
阁外,夜风微凉。
就在转身踏入神都错综复杂的街道,身影即将被熙攘人流与悬浮的灵光灯影吞没的刹那,叶清沐脸上那温和纯净、如同春风拂面般的笑容,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抹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平静。那双原本清澈如泉的眸子,此刻深不见底。
她脚步不停,迅速拐入一条僻静的小巷,身形几次闪动,便借助着阴影与建筑的掩护,彻底消失在神都层层迭迭的街道与浮岛构成的迷宫之中,如同水滴汇入大海。
感受着怀中那枚记录着“合作”详情的玉简,叶清沐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弧度。
按照今天商量的结果,再有两三天,她就可以消失了。
二十万金!
这笔庞大的财富,足以让他们这个团伙逍遥快活好多年,甚至足够她换取资源,向着更高的境界冲击!
至于那个叫百里清波的傻丫头和她那注定倒霉的流云宗……
谁在乎呢?
神都就是这样,人吃人。
她叶清沐又何尝没有苦衷呢?
想着这些,叶清沐的脚步猛地一顿。
就在前方不远处的巷口,月光与远处浮岛灵光交织的朦胧光晕下,一道青衫身影站在前面。
身影算不上特别高大,却带着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存在感。他并未刻意释放气息,但那周身隐隐弥漫的、无法完全收敛的锐利神意,却让周遭的空气都似乎变得粘稠而压抑。
正是——高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