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里气氛凝重。
“这奏疏简直是……匪夷所思,甚至让人瞠目结舌!”
朱祐樘说完,又好气又好笑,略微沉吟后才摆了摆手,吩咐道:“你们相互传阅一下吧!唉!”
说到这里,朱祐樘自己都有点儿无地自容,站起身来,背着手来回踱步。
虽然他没仔细阅读上面的内容,但一个不谙世事的懵懂少年,对纯真的爱情充满了向往,对于夫妻间的那种事,满是神圣感,突然见到这种东西,仿佛被什么重物狠狠地撞击了一下,似乎心中的美好被什么脏东西给玷污了,排斥心理非常重。
况且有人当着他的面破坏礼教尊严,而肇事者还是堂堂内阁首辅,代表了朝廷的脸面,如此一来,似乎整个大明朝廷的体统都不复存在,也跟朱祐樘前半生接受到的教育完全相违背……
不管朱祐樘将来成长后是否喜欢这方面的内容,至少眼下,那是他坚决抵制的,甚至不容商议。
怀恩从覃吉手里接过万安的奏疏,越看神色越古怪,覃昌好奇之下,也凑过头跟怀恩一起看,才看了一会儿就差点儿没吐口老血出来。
怀恩最先收回眼神,摇头道:“陛下,万安此人做事非常不靠谱,身为阁臣之首,本应想如何为陛下分忧,为天下黎民百姓做事,以维护江山社稷为己任,却一直埋头钻研此等不堪入目且下流无耻的东西,理应降旨训斥。”
覃昌瞪大眼,一脸震惊。
他在想,你怀恩的反应未免有些太大了点儿吧?
前朝时,万安不也曾向先皇进献过类似的东西吗?
当时怎不见你全力讨伐?
现在却成了万安大逆不道的罪状了?
哎呀,不对!
难道说……
你先前跟我提过的,陛下想赶万安离开朝堂,所以当你发现对手露出破绽后,立即当作绝佳的帮助小皇帝实现心愿的机会,义无反顾地站到了万安的对立面上,口诛笔伐?
朱祐樘此时还没想到其他的,一张犹自显得稚嫩的脸上满是怒容,大声喝斥:“瞧瞧他呈奏的是什么玩意儿?这根本就不像是一个臣子该上奏的内容!连方士都不如!实在太不像话了!”
“对,太不像话了!”
怀恩出言附和,然后顺着皇帝的思路往下说,“请陛下立即派人去找到万安,当面加以训斥。”
“只是训斥吗……等等……”
朱祐樘此时突然想到什么。
怀恩立即期待地看向皇帝。
朱祐樘这时似乎已经反应过来,转怒为喜,看向怀恩和覃昌等人,问道:“你们说说看,万安此举算不算是犯下重大过错,或是一种非人臣的体现?是……可以……赶他离开朝堂的理由?”
怀恩内心窃喜不已,表面上却装作茫然的样子,试探地问道:“陛下,不知您的意思是……?”
“朕是想说,如果一个阁臣,做事如此不用心,且平日关注的都是些不堪入目的事情,朕是否有必要留其在朝中?”
朱祐樘越说眼睛越明亮,但还是有些担心,最后蹙眉问道,“要是让万安离朝,会不会寒了天下士子之心?”
怀恩果断否定,摇头道:“这怎么可能呢?若是被世人知道万安上呈如此奏疏,必定会唾弃他……如此下流龌蹉的一个人,岂能代表文官和儒生?”
“哦,那就好,那就好。”
朱祐樘点点头,似乎对怀恩的话深表认同。
这下倒是把怀恩给整不会了。
怀恩心说,咱这位陛下,最初看到这份奏疏时的反应,与我所料的丝毫不差。
但为何陛下这么快就想明白了,要利用这件事让万安下台?
还有……
这才一会儿,陛下的心神怎就镇定下来,甚至显得气定神闲,就好像早就料到万安会犯错。
这是洞悉了先机?
朱祐樘为难道:“这件事,该如何说才好……?”
怀恩道:“陛下,最近参劾万安和刘吉的奏疏不在少数,且都提及他们过去几年把持朝政,打压异己的恶劣行为。甚至东厂和锦衣卫那边,还有万安的很多罪状,未能在御史言官的奏疏中展现出来,若陛下有空的话,可以拿来阅览一番。”
“啊?万安真的如此作恶多端吗?那他是怎么坐上首辅之位的?”
朱祐樘先前并不关心朝中谁参劾谁。
这种奏疏,因为无关民生,所以朱祐樘最不喜欢过目,有呈递过来的,他也只是随便翻一翻,当得知是互相参劾的内容后,他就会随手一扔,然后束之高阁。
反正不是每一个参劾都要他去留心。
但现在,朱祐樘却提起了兴趣。
因为当下他的确要赶万安走,且万安也确实是犯了一个让人瞠目结舌的错误,这样皇帝赶一个先皇指定的顾命大臣离开朝堂,旁人也不会说他这个新君忘恩负义,也只能交相指责说是万安做得不对。
怀恩道:“那些奏疏奴婢做了整理,本都已做存放处理,这就给陛下拿来。另外万安的罪状,厂卫那儿有备份,可以叫覃公公呈上。请陛下不要动怒!不要因为一个为老不尊的人,而坏了您的清雅。”
万安献上他的研究成果后,回到内阁值房,仍旧是一副怡然自得的神色。
这是一门心思等着受赏了!
刘吉从外面进来,见他在,还显得很好奇,毕竟平时不到中午一般瞧不见万安的人,在内阁尸位素餐都成了良好的品德,只要你肯来应卯。突然来个徐溥那样勤快的,大家伙儿还有些不习惯,万安总劝说让徐溥晚点儿来。
怎么今天万安倒自己先跑来办公了?
“万老,您用过饭了吗?”
刘吉好奇地问道。
万安笑着摆摆手:“所谓养生之道,一张一弛,不必每一顿都吃,偶尔忍饥挨饿,反倒可以刺激身体机能复苏,达到长寿的目的……嘿,看你这懵懂的模样,也不知该如何养生。哈哈。”
“万老今日心情不错啊。”
刘吉用征询的口吻问道,“您老不是说昨日要去张府拜见张来瞻么?不知会面的结果如何?”
“收获颇多。”
万安想到昨天张峦对自己的态度,心中那叫一个舒坦。
原来国丈张峦也不是榆木疙瘩嘛,我随便拿点儿养生学方面的东西,就把他给唬住了,说明这个人还是有软肋的。
那还不好说?
我正好在养生以及房帏之事上非常有研究,那以后不就跟张峦找到共同话题了?
以张峦跟皇帝的良好关系,到时我俩联手,那弘治一朝的朝务仍旧可以牢牢地把持在手中,掌控朝中方方面面,想想都觉得美。
刘吉正想问问怎么个“收获颇多”法,突然门口有人进来通禀:“两位阁老,司礼监的怀公公来了。”
“咦?他怎么来了?”
刘吉一听到怀恩这名字,就觉得一阵头疼。
显然怀恩平时太过强势,那是以前长期担任内相时带来的威压,也跟怀恩能力突出有关。
一般人在怀恩面前,感受到怀恩由内而外的强大压迫力,很难不感觉胆怯。
万安眉开眼笑,一脸期待地道:“这么快就来宣赏了吗?快迎!”
说着就要带刘吉去迎客。
“怀公公说,只让万阁老一人去见。”
“啊对对对,你看我……你先等着。”万安也不想让刘吉去分润自己的功劳,兴冲冲便出门迎接贵客去了。
等万安出门,徐溥从内堂走了出来。
刘吉这才知道,原来徐溥早一步已经到来,当即皱眉问道:“你怎在此?”
徐溥也比较尴尬。
每天他都是第一个到文渊阁来办公,先前万安在外面坐着,他不好意思出来,怕彼此都尴尬。
现在见万安出门去迎客,他才急忙慌现身,显然他也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万老那边?”
“你管他呢,人家乃首辅,内阁中一应事务都得以他的意见为先,如今怀公公或是奉命来问询他的意见,我们别理会就是。”
刘吉心里有些气不过。
毕竟他也知道,今年内自己跟万安二人之间最多能留下一个,现在万安一副气定神闲深得圣宠的模样,让刘吉产生了极大的危机感。
徐溥没有主动回避,而是凑到了窗户前,观察外面万安和怀恩碰面的场景。
“咦?怎跪下了?”
徐溥突然瞪大了眼睛,显得非常震惊,他还下意识地伸手擦了擦眼睛,最后确认没看错,当即折身,就想出门去探个究竟。
“别轻举妄动!”
刘吉一把将他拉住,然后也凑到窗前往外看,待看清楚后直摇头:“邪乎,真是邪乎!”
因为距离太远,实在听不见那边在说些什么。
不多时,只见万安从地上爬了起来,似乎是想返回到内阁值房,脸上老泪纵横。
怀恩不知又说了什么,万安垂下头,灰溜溜往宫外去了。
“这是……?”
徐溥越发看不懂了,侧目打量刘吉,意思是你给我个解释呗?
刘吉道:“或是怀公公有什么事,交待万阁老去办?嘿,我也瞧不明白!”
然后万安就这么出宫去了。
徐溥一脸紧张地问道:“是否要出去问问?”
“你问什么?你以为怀公公是自个儿来的吗?他是奉皇命而来,闲事莫理!”刘吉说完赶紧拉着徐溥回到桌前,做出认真办差的模样。
本以为怀恩会进来跟他们说几句,顺带说说发生了什么事,不料怀恩在跟万安见过面之后,便转身离去。
会面的两个人,一个看来是直接回家去了,而另外一个,却是回去找皇帝复命。
只有刘吉和徐溥两个人亲眼见证了这一切,脑子里全都是疑惑,却没办法求证答案,一时心痒难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