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祐樘跟张峦父子私下会过面后,就先行离开,至于张玗则会暂时留在张府,等日落前再接回宫中。
“陛下,张老夫人跟皇后提请,说是以后想经常入宫见女儿,您看……?”
怀恩此时就跟个老好人一样,主动替张家人说起了好话。
朱祐樘笑着道:“母亲想女儿,人之常情,难道有什么不妥吗?怀大伴,我不太明白,是不是这种芝麻蒜皮的小事也需要请示我才行?”
怀恩赶紧解释:“宫禁森严,总得陛下您准允才可。”
“既然不违背祖制,其实是很简单的一件事……之前我就对岳父讲过,他以后可以经常入宫见见皇后。现在岳母入宫,在我想来,应该更加符合规矩吧?”
朱祐樘显得颇不以为然。
皇宫就是我的家,我岳母想来家中看望我妻子,天经地义的事情,谁都阻拦不了。
怀恩不由有些汗颜。
心想,这历朝历代的皇后娘家人想入宫一趟都不容易,而到了您这里就好像是寻常小事一般,看来你跟张家人的关系真不一般,在我这儿对张家人的重视程度看来又得上一个新台阶。
不过又一想,大概也就是新婚燕尔,皇帝皇后小夫妻俩浓情蜜意的时候才会如此。但男人最是善变,尤其是皇帝,君不见唐玄宗李隆基对武惠妃是何等宠爱?结果转眼就恋上儿媳,最后闹了出人伦惨剧。
咱家就不信这张家能一直保持隆宠不衰!
但……即便未来会如此,想来如今的皇后也会恃宠而骄,出现非分的举止吧?看来以后还得好好观察才行!
“对了,怀大伴,你去跟几位阁臣以及各部尚书、侍郎还有三法司的主官说,明天我打算在乾清宫召见他们。”
朱祐樘想到跟小舅子的对话,不由出言吩咐。
怀恩迟疑地道:“陛下,内廷传见大臣,虽有先例,但一定是有要紧事时才会打破常规,否则私下跟大臣会面,总归有些不妥。”
朱祐樘皱眉:“父皇不也常在乾清宫召见臣子吗?”
“这……”
怀恩心想,当初先皇确实非常喜欢传见大臣,但后来发生万安“高呼万岁”的事件后,皇帝于内廷召见朝臣就基本断绝了,也就是这两年因为一些事情,偶尔才会见一下李孜省、万安等近臣。
你父皇连朝会都不开,还内廷召见呢?
“照理说,应该可以见上一见的……”
见皇帝不悦,怀恩只能临时改口,“能增加君臣间沟通交流的渠道,倒也是好事一桩。”
“怀大伴,其实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多见见大臣,听取他们的意见,有何不妥?以后或许还会形成惯例呢!”
朱祐樘神色从容,笑着道,“再则说了,明天我的确是有要事与他们商议,乃关乎梁芳和彭华等人的案子。”
怀恩诧异地问道:“案子不是已经定下来了吗?陛下,之前已定了死罪,且已报过三法司,只等您最后勾决了。”
朱祐樘摇头道:“可是朕总觉得案子还有值得商榷的地方……等明日见到那些重臣后,再听听他们意见吧。”
怀恩一怔。
以他的政治觉悟,显然意识到这件事跟皇帝刚刚会见过张峦有关。
怀恩随即就想到,陛下还是太过宽仁了。
先前就问过我是否能赦免这些人?
当时我也明确说了不可以,现在一扭头就想用内廷议事的方式,来挽回这些人的性命?
怀恩很想问一问朱佑樘,那彭华倒也罢了,但梁芳到底曾经害过你,甚至还可能是当初害你母亲的凶手,为什么你做了皇帝,却能做到如此洒脱,连仇怨都可以不加理会?
“那陛下,明日还要传见张先生吗?”
怀恩试探地问道。
既然很可能是张峦怂恿皇帝于内廷召见大臣,那应不应该把张峦也抬去与会?
朱祐樘皱眉不已,黑着脸问道:“怀大伴,你是在跟朕开玩笑吗?”
“没有,奴婢不敢……”
怀恩赶紧低头认错。
“是啊,朕也觉得你是有分寸之人,岳父他现在伤成这样,你竟还要让他去参加明日的内廷召对?”
随即朱祐樘脸色缓和下来,苦笑着摇头,“岳父这人,从不想争什么,而且有啥说啥,跟他谈点儿事情,总是让人很放松,朕现在就身心愉悦。
“行了,怀大伴,明天要传见的人,抓紧时间通知到位吧,科道那边最好也叫几个人前来与会,至于叫谁,由你自行斟酌。
“朕累了,先回宫歇息一会儿。”
“是。”
怀恩赶紧俯身领命。
朱祐樘乘坐銮驾率先回宫。
怀恩跟在后面,心里却在盘算事情,到后面已经忍不住唉声叹气起来。
“怀公公?”
覃昌快步跟上,向怀恩恭敬行礼。
怀恩点了点头。
如今在司礼监中,虽然仍旧是以韦泰居首,但明显怀恩已是最有权势的太监,而原本应该排在首位的韦泰存在感近乎于无。
随即怀恩便跟覃昌介绍了明日皇帝要在内廷召见朝臣这一新情况。
覃昌惊讶地问道:“这是出了什么事?需要在内廷召见朝中重臣?莫非还是为了皇陵选址之事?”
“不是。”
怀恩摇头,“乃因梁芳和彭华等人的案子。”
“咦?他们不是已经被判处了极刑吗?这怎么还要商议?”
覃昌大感意外。
把梁芳弄死,其实是内廷多数新兴势力最为支持之事。
因为梁芳这个御马监太监,虽算不上无恶不作,却把内廷大部分的权力都揽在手中,从进项到营造开支等,几乎所有环节都被梁芳牢牢把持,更有甚者以御马监过问司礼监之事,让宫里这群大太监苦不堪言。
现在好不容易有机会把梁芳弄死,他们都觉得务必斩草除根。
怀恩叹道:“陛下还是太过宽仁了,不想再造杀戮。”
覃昌一怔,再度问道:“莫非还要为邓常恩、赵玉芝之流开脱吗?”
“这个……”
怀恩摇了摇头。
覃昌又问:“怀公公,您不是最了解陛下的品性吗?他有很多事都是单独与您商议,而从不与我们说,怎到您这里还……”
意思是,你既得到皇帝最多的信任,就该负起最大的责任来。
有什么事,你该提点我们一下,而不是独自藏着掖着。
怀恩叹道:“说实话,此番咱家回京,发现太子改变太多了,比起以前所见所闻似深沉了不少啊……尤其是在对待朝中事务上,更显得游刃有余,且其宽厚的品性,也真乃仁君典范也。”
“呵呵。您老说得对。”
覃昌摇头着苦笑。
马屁话都被你说完了,我还能说啥?
难道说,我不同意你的观点?
这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怀恩道:“以咱家想来,事情很可能跟张国丈这般快速崛起的朝中新贵有关,陛下登基前,经历了很多事,听说都是他出面帮忙化解的。”
覃昌叹道:“还真让您说对了……就说之前梁芳胡作非为,当时朝堂上下谁敢与之为敌?可偏偏那位张学士,可真是……啧啧,从没见过他那么头铁的人,偏偏平时与他往来,却总觉得他是个性子随和、随时都笑眯眯的憨厚长者。”
“那有没有可能,乃是他在人前惺惺作态?”
怀恩认真打量覃昌。
好似在问,你们平时跟他接触最多,对他应该算是比较了解。要是他善于伪装,你们不是应该老早就查知吗?
覃昌道:“其实太皇太后老祖宗曾提过,说咱这位国丈,在大事上从来不虚,但小事上也不知检点,错漏百出,亦或者说……就是平时嘻嘻哈哈,可一旦关乎到他女儿,还有女婿……也就是咱陛下和皇后了,他是真敢舍命往前冲。”
“如此说来……”
怀恩无奈道,“倒也算是好事。”
随即他眉头皱得更深了,“那张国丈有什么理由为梁芳和彭华等人说情呢?毕竟这些人,都是他亲手整垮的……”
覃昌道:“我觉得不太可能会是他说的情。”
“怎么讲?”
怀恩好奇地问道。
覃昌凑过去小声道:“您如今不提领东厂,不知咱这位新国丈的脾性,他这人呢……见到女人便有些迈不动腿,所以李孜省之前想方设法给他送女人,其中有很多此番涉案人等的女眷。眼下他有什么道理,为这些人说情呢?”
“嗯……所以说,一切还是陛下自个儿的态度?”
怀恩好似明白到什么,微微颔首道,“以咱家猜测,明日内廷召对,多半不会有进展,最多是把案子发回去再走一遍流程,最后还是定个死罪。让这些人死,其实已成为朝野共识,改不了的。”
覃昌笑道:“所以就算是张国丈提出的建议,其实也是在敷衍陛下,是吗?”
怀恩道:“你是说,张国丈明显感觉这案子不可能翻过来,再加上他自己为了女人也不想翻案,所以才会拿出内廷召对等说辞,来搪塞陛下?”
“这个……不好说,不好说啊!”
覃昌摇头苦笑。
心想,还是你怀恩天不怕地不怕,非议国丈居然也这么理直气壮?
人家可不是一般的国丈,手上握有权柄,最重要的是得到皇帝的绝对信任。
你敢开罪,我们可得罪不起。
历朝历代的规矩,谁跟皇帝走得近,谁得到皇帝信任,谁就是朝廷第一权臣,哪怕他现在只是个侍郎,其权限也比宰执和尚书大多了。
就说那内阁首辅万安吧,平时想见皇帝一面,得有多难?可反观张峦,人家躺在家中,皇帝就乖乖上门探望,两者根本就不能比好不好!
怀恩道:“只要张国丈在这件事上态度暧昧些,其实没什么不好……只是要让陛下知道,就算内廷召对也不会有新结果……”
“得您去说。”
覃昌也是个甩手掌柜,笑着道,“很多事,只有您亲自说才有用。我们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办事能力上也远不及您,说起来不给您添乱都是好的。这不……听说韦泰韦公公已经跟陛下请调去营造茂陵……”
“何至于此?”
怀恩赶紧道:“何至于此啊!其实咱家此番回来,只是为了辅弼新君顺利坐稳江山,并不是回来夺权的。不过,吾等一大把年纪了,回家颐养天年也没什么不好。”
覃昌笑道:“您老的品德,得到朝廷多数人的称颂,谁不知您老的为人?就算您老要培养,也多培养一下……像覃吉覃公公这样的宫中老人……说起来,他的性子倒是与您很像,我们……都老了啊!”
怀恩道:“言笑了。”
嘴上这么说,怀恩心里却也在想,是该为司礼监培养个合格的接班人了。
就以目前的情况看,要是我走了,司礼监真没人能斗得过这个张国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