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东巡的队伍浩浩荡荡,从长安出发后,一路往泰山郡而去。
队伍每经过一地,当地百姓们就箪食壶浆、夹道欢迎,只为了瞻仰大汉天子的圣颜。
在百姓心中,当今天子是千古无一的圣君。
他们不懂扫平逆贼、一统天下有多么伟大。
他们只知道当今天子轻徭薄赋,还创办公共学塾、公共图书馆,让普通人家的孩子也能读书上学,甚至当官。
除此之外还重视农桑,颁布各种补助政策,又派人出海找到了番薯这一亩产惊人的神物,让无数人免于饿肚子的困境。
可以说是天子一造了如今的太平盛世!
这样一位天子,百姓怎么可能不爱戴?
而刘协也没有辜负百姓们的这份热情,每到一个地方都会亲自下乡视察、带着太子与百姓们交流攀谈,探望烈士家属、询问当地政况、今年收成等等,
从百姓中来,到百姓中去。
就这样,东巡的队伍走走停停,一直到了九月底方才抵达邺城。
邺城,皇宫。
天子车驾缓缓在宫门前停下,刘协带着太子走下龙辇,抬头看向面前熟悉而又陌生的皇宫,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
而这时,一道充满感慨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真没想到,臣有一日居然还能与陛下再度回到这里。”
刘协转身看去,便见到郭嘉在贾诩的搀扶下走上前来,脸色略显病态和苍白。
这趟旅程对于郭嘉的身体来说是不小的负担,毕竟一路舟车劳顿,颇为辛苦,但他却依然坚持了下来。
“是啊。”
刘协淡淡一笑,再度望向皇宫,轻声说道:“遥想当年,朕为袁绍之傀儡,被困于这皇宫之内。”
“时光如白驹过隙,一晃十余年过去了,朕已登临极位,而袁绍却早已化为一抔黄土。”
“物是人非啊。”
郭嘉、贾诩二人一脸唏嘘之色,与天子在这邺城皇宫内和袁绍斗智斗勇的那段时日,是他们永生难忘的经历。
一阵感慨之后,刘协对二人挑眉笑道:“奉孝,文和,可愿与朕重游故地?”
郭嘉和贾诩闻言顿时精神一振,二人齐声道:“愿随陛下!”
于是刘协让众人在宫外止步,仅带着刘珏还有郭嘉、贾诩二人,在张郃等几名武将的护卫下进入皇宫。
虽然刘协已经离开邺城许久,但皇宫却仍然没有荒废,每年都会派人修缮和打理。
邺城的皇宫和长安的未央宫自然是无法比拟的,光是规模上就小了一大半,其他装潢更是差了好几个档次。
但回到此处,刘协却觉得格外舒适,有种回到了家的感觉,一切都是那么地熟悉。
“儁乂,还记不记得此处?”
在路过花园之时,刘协停下脚步,指着那凉亭对张郃笑问道。
张郃咧嘴笑道:“回禀陛下,这是臣与陛下的初逢之地,臣万不敢忘。”
他永远记得自己与天子相见的那一日。
那是他命运的起点。
他接受了天子拉拢,从一个默默无闻的降将变成天子心腹,最终成为了如今的大汉冠军侯。
“这可不止是朕与你的初逢之地,亦是朕与奉孝的初逢之地。”
刘协笑道,并对一旁的郭嘉抬了抬下巴,“朕当日与你推心置腹时,这厮就躲在暗处偷听。”
“更可气的是这厮过了几日后还主动过来见朕说此事,可让朕大为惊慌。”
郭嘉摸了摸鼻子,苦笑道:“臣也不是有意偷听的,只是恰好躲在花园里喝酒罢了。”
“要说惊慌,还是陛下更让臣惊慌,臣当时若说错了话,可就被陛下用袖中匕首给结果了。”
天子当时展现出来的心胸气魄,以及那一份狠辣,是他甘愿投效的原因之一。
听闻此言,贾诩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原来你袖中藏匕首这一招是跟陛下学的。”
郭嘉也同样用这招威胁过他。
刘协哈哈一笑,摇了摇头后继续大步前行,走遍宫中各处,同时与众人回忆当年时光。
一行人最终来到了正殿,刘协登上台阶,来到最高处的龙椅前,伸手轻轻从龙椅的把手上抚过。
台下众人看不清刘协脸上的神色,只觉得天子的背影莫名有些萧索落寞。
“走吧。”
许久之后,刘协转过身来,对台下众人道:“出城去,朕要去见一见故人。”
众人垂首应是。
刘协让东巡队伍以及郭嘉等人都在城内休整,然后仅带着少数护卫,来到了渭水之畔。
十余年过去,渭水依旧如故。
而沮授的坟墓就在河畔。
当年沮授死后,刘协下令将他厚葬于此,日日与渭水作伴。
刘协拎着一壶酒,独自走到沮授的坟墓前,也不管地上脏不脏,直接席地而坐。
“公与,多年不见,别来无恙乎?”
刘协对沮授的墓碑淡淡笑道,随后将手中的酒樽放下,斟了满满一杯酒。
“其实朕一直觉得挺对不起你的,因为直到你死了,朕都在骗你,没有跟你说过实话。”
“现在朕可以告诉你,你其实一直是对的,朕的确是假的天子。”
“不过呢,如今真假与否也没意义了,朕做到了真正的天子都没有做到的事情,造就了如今的太平盛世。”
“你若泉下有知,应当也会欣慰吧。”
刘协自言自语道,将酒樽中的酒倒在地上,接着又为自己斟满一樽。
“是你当初将朕带入邺城,是你让朕拥有了改变命运的机会,是你的一念之差让大汉有了未来。”
“你虽是无心之举,但朕依然念你的情谊,朕敬你一杯。”
刘协举起酒樽一饮而尽,随后吐出一口浊气,靠在墓碑旁看向渭水河面。
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如同碎金,分外美丽。
刘协看着这一幕,怔怔出神。
墓碑无言,人亦无言。
另外一边,袁熙来到了南郊。
当年袁氏一族被族诛,举族上下八百余人尽数被斩首,尸身全部都合葬于此。
后来袁绍身死,袁熙也同样将他的尸体葬入了这里,包括他母亲刘夫人的尸身也是一样。
是的,他母亲已经在数年前去世了。
袁熙此番并非一个人前来,他是带着九岁的儿子一起来的,目的就是为了祭奠。
袁熙先上前去跪拜磕头,随后拍了拍儿子袁忠的后脑勺,对他说道:“忠儿,来给你爷爷奶奶还有族人们磕头。”
袁忠点了点小脑袋,接着上前一丝不苟地对墓碑叩首祭拜。
袁熙看着儿子认真叩首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对他笑道:“好了忠儿,你先去旁边玩,父亲要单独跟你爷爷奶奶说些话。”
“是,父亲。”
袁忠十分乖巧懂事,起身拍了拍自己膝盖上的泥土,便走到不远处侍立等候。
只留下袁熙独自一人跪在墓碑前。
袁熙从儿子身上收回目光,对面前的墓碑说道:“父亲,母亲,诸位族人,我带忠儿来看你们了。”
“你们不用担心,我袁氏如今没有没落,我已将袁氏残存的族人都聚集到了长安城,并且好生安顿。”
“他们现在生活得很好。”
袁熙絮絮叨叨地开始讲起关于袁氏的一切。
袁氏还有多少族人,自己如何安顿他们,袁氏这些年又增添了多少人口,都事无巨细一一道出。
袁氏当初虽然被族灭,但还是有些族人散落在天下各地的,袁熙这些年一直致力于将他们都聚拢在一块。
因为只有这样袁氏才能有机会重新发展壮大。
如今的袁氏一族人口已经增长到了一百多人,就连袁熙自己都有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
而袁忠正是他的长子。
说了许多之后,袁熙沉默了片刻,望向墓碑上他父亲袁绍的名字,红着眼眶说道:“父亲,我现在已经不恨您了。”
“当了父亲之后,我才知道您当年有多么不易。”
“对不起,父亲……真的对不起。”
袁熙对着墓碑深深叩首,声音哽咽,泪如雨下。
当年的他被嫉妒蒙蔽了双眼,受到贾诩挑拨,与三弟袁尚争夺嗣位,最终导致了袁氏一族的惨剧。
一切的根源实则在他身上。
但他当时不理解,只觉得一切都是父亲袁绍的错,直到自己也当了父亲、当了袁氏一族的家主后,他才明白父亲原来有多么不易。
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袁熙继续说道:“但是父亲……我不后悔我所做的一切。”
“陛下英明神武,您不会是陛下的对手的,您从一开始就错了。”
这么多年侍奉天子左右,袁熙深深清楚天子的可怕,即便他当初没有发动那场兵变,天子也依然会找到机会摆脱他父亲袁绍的钳制。
所以他虽然是误打误撞,但却让袁氏免去了被彻底族灭的下场,为袁氏保留了火种,以及重新壮大的希望。
所以他并不后悔。
“父亲,您知道吗,我给我的长子起名为忠,正是为了让他铭记对陛下、对朝廷的忠诚。”
“您犯过的错、走过的路,我袁氏不会再走,我将会带领袁氏走向新的辉煌。”
袁熙抬起头来,脸上只剩下坚定。
他再度对墓碑重重叩了三个响头,然后站起身来,牵着袁忠一同离去。
步伐无比坚定。
在他身后,袁氏一族的墓碑矗立,像是在默默注视着他远去。